第六章
“请提出你的问题吧,尼采教授,”布雷尔说,悠闲地坐回他的椅子,“有鉴于我对你的连串发问,让你回问三个问题一点也不算过分。如果你的问题在我的知识领域之内,我会毫无保留地回答。”
布雷尔很疲倦。这一天很漫长,在他面前还有6点钟的教学讨论会以及傍晚时分的出诊。但即便如此,他不介意尼采的请求。相反,他感到兴高采烈与令人费解。或许,他所寻找的缝隙就在手边了。
“当你听到我的问题时,你也许跟你许多同行一样,会后悔这么爽快地答应。我有个三合一的问题,三个问题,但或许只有一个。还有另一件事,既是一项请求,也算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会跟我说实话吗?”
“哪三个问题呢?”布雷尔问道。
“第一,我会失明吗?第二,这样突然发病,会一直持续下去吗?还有最后一个,最困难的一个,我会像我父亲一样吗?我有一种正在恶化的脑部疾病吗?它会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夺走我的生命,迫使我变成瘫痪,或更糟,变成疯癫或痴呆吗?”
布雷尔无言以对,他默默地坐着,漫不经心地翻阅尼采医疗卷宗内的扉页。在15年的执业生涯中,没有病人曾经提出过如此直言无讳到几近冷酷的问题。
察觉到他的狼狈,尼采继续说下去,“我很抱歉,让你面对这样的情况。不过,与医师谈话的不得要领,我已有许多年的经验,尤其是那些把自己看成真理代言人的德国医生,却老是在他们的意见上留一手。对于原本就是病人应该知道的事情,没有医生有权利去保留。”
尼采对德国医生的描绘,让布雷尔为之绝倒。但是尼采对病人的权利宣言,又让他感到按捺不下的怒气。这个留着巨大髭须的哲学家,对他而言是无足轻重的,却一再地挑战、刺激着他的心智。
“要讨论这些医疗职业上的议题,我是再乐意不过了,尼采教授。你所问的问题可说是直截了当,我会试着用同样的直率来回答。关于病人的权利,我同意你的立场。不过,你省略了一个同样重要的概念——病人的义务。我比较期待的是,与我的病人有一种完全诚实的关系。但那必须是一种相互的诚实,病人也必须保证对我以诚相待。诚实的问题、诚实的答案,两者造就了最佳的医疗效果。有了这样的前提,你就有了我的保证,我会跟你分享我所有的想法与结论。”
“但是,尼采教授,”布雷尔继续说下去,“我所不同意的是,事情应该永远这样。有某些病人还有某些情况,会使医生必须为了病人的利益,而保留事实的真相。”
“是的,布雷尔医生,我听过许多医师这么说。但是,谁有替别人做决定的权利呢?这种心态所冒渎的,只是病人的自主性而已。”
“我的职责,”布雷尔回答说,“是为病人提供慰藉,而且这个责任无法等闲视之。有时候,它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有时候,有些坏消息是我无法让病人参与的;有时候,保持缄默是我的职责,并且担下病人与家庭双方面的痛苦。”
“但是,布雷尔医生,这类职责湮没了一种更为基本的责任,为了自己,每个人都有发现真理的责任。”
有一会儿,在炽烈的对话中,布雷尔忘掉了尼采是他的病人。这些是无比有趣的问题,而他是完全沉迷在其中。他站了起来,并且在他说话的同时,开始在他的椅子后面踱步。
“把他人不希望知道的真相强加在他们身上,我是否有这样的责任?”
“一个人不希望知道的是些什么,谁可以决定呢?”尼采质问说。
“关于这点,”布雷尔坚定地说,“可以称为医学的艺术。人不是从教科书之中,而是从临**学到这些东西。让我举一个例子,一位我稍后会去医院拜访的病人。我告诉你的这件事情,是完全的秘密,而且当然也保留了他的身份。这个人有致命的疾病,最末期的肝癌。他因为肝脏退化而患有黄疸,他的胆汁逆流进入血液之中。他的病已是无药可救,我怀疑他能否撑过三个星期。我今天早上见他的时候,告诉他说他的皮肤为何会转为黄色,他镇静地听我解释,然后他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仿佛在减轻我的负担,仿佛要我镇定下来,然后他改变了话题。我认识他30多年了。他问候我的家人,并且谈论着痊愈回家之后,在等候他的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