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和海伦娜从衣柜之中出来,海伦娜上前轻抚凯瑟琳的脊背,低声安慰着她。凯瑟琳反身抱住海伦娜哭个不停。

张延龄站在窗口,看着楼下庄园之中阳光明媚,花树繁茂的院子,心中颇为感慨。

这世上的人和事虽处于不同的国度,但其实人性和道理都是相同相似的。凯瑟琳身上发生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大明,张延龄一点也不惊讶。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或者是自己的利益,不惜送妻送女,不惜牺牲他们的幸福。贩夫走卒有之,帝王将相也不能免。这些都是交易,妻女就是筹码。不惜以妻女娱人,任人侵门踏户,欺辱家人。毫无尊严和人性可言,令人极为不耻。

佛郎机国看来也是如此。古今相类,东西亦同。但凡有权势利益的地方,便有这样龌龊的事情发生。

那个卧亚总督,很难说他是被逼的还是主动的。但无论是被逼还是主动,他都是一个没骨气没担当的父亲。枉为人父,毫无节操。这种人,活在世上就是耗材,自己没脸没皮,连累的家中妻女跟着受苦受难,一辈子痛苦万分。

张延龄想不通一些事情,人怎可下贱到这种地步。难道个人的奋斗不是为了身边人过的更好,更幸福么?难道牺牲了家人和亲人的幸福换来的权势地位和利益有和意味?难道内心里便不会觉得愧疚和痛苦么?那样得来的东西,难道会心安理得?

只能说,人跟人是不同的。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做出什么古怪奇葩之事的人都有,多么无底线无节操的事情都会有人去做。以张延龄的三观而言,固然是不可理解。但对有些人而言,却似乎是理所当然。

“凯瑟琳,我一定要救你离开这里。我不能让你落在阿方索这个恶魔的手里。凯瑟琳,你不能犹豫了。不然,你会痛苦伤心一辈子。你不能犹豫了,必须做出决断。”海伦娜沉声道。

凯瑟琳泪水汪汪的道:“可是我如果逃走了,他一定会为难我的父亲。那可怎么办?”

张延龄听着心中厌烦,没等海伦娜开口便沉声道:“凯瑟琳小姐,到这种时候,你还为你的父亲着想。我只能说,你是活该如此。”

海伦娜皱眉道:“你怎么这么说凯瑟琳。”

张延龄道:“一个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利益,将女儿推入火坑的人,有什么值得你维护他?在他眼里,你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筹码和赌注。你为他着想,他可曾有半点为你着想。你的父亲不配做你的父亲,这样的父亲只会将你送到恶魔的手里,断送你的一生。如果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那你就是活该。我说错了么?”

“公爵大人!”海伦娜娇声叫道。

张延龄摆手道:“罢了,我是外人,我只是站在我的角度说出我的看法罢了。这可不关我的事,凯瑟琳小姐爱怎么做便怎么做。我也管不着。”

海伦娜嗔怪的瞪着张延龄,她知道张延龄说的话是对的,她只是不希望张延龄说的这么直白。凯瑟琳已经很可怜了,怎么还能这么说她。

凯瑟琳脸色发白坐在那里发楞。海伦娜低声安慰道:“凯瑟琳,你别生气。张公爵他说胡不中听,但他并无恶意,只是为你不平。你别怪他。”

凯瑟琳忽然抬起头来道:“他说的没错,他这是点醒了我。我父亲确实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女儿,只是他得到权利地位的筹码罢了。张公爵说的没错。天下哪有这样的父亲?天下哪有这么狠心无情的父亲。我还维护他,为他着想,我是傻了么?”

张延龄微微点头,凯瑟琳应该是个聪慧的女子,只是困于有种迷局之中不知如何自救。自己之所以那么说,只是想当头棒喝,让她清醒过来。现在看来,她明白过来了。

“我还寄希望于求他回心转意,解除婚约。但现在看来,是痴心妄想。阿方索说他是看上了我父亲的财富和人脉,我父亲何尝不是看上了他和威廉亲王之间的关系。他们是互相利用,只有我是被牺牲的那个。我还为他着想,真是天下最愚蠢的人了?”凯瑟琳沉声说道。

“凯瑟琳,你明白就好,其实我也早就想说了。可是我怕你受不住。真相是残酷的。你父亲的人品……真是不行。背叛我父亲多年来的信任且不说,对自己的女儿也是如此。以前我真是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人,我一直都很尊敬他的。”海伦娜低声道。

凯瑟琳轻声道:“人是会变的,自从我母亲离开他之后,他便心情抑郁,性情大变。在你们面前,他是慈祥的模样,私底下他酗酒,暴虐,越来越残酷。上个月,我亲眼看到他醉酒之后杀了一名家里的本地仆役,我都要吓死了。他喝了酒就咒骂我的母亲,说她贪慕富贵,抛弃了他。他说总有一天他要我母亲和他现在的丈夫坎贝尔侯爵跪在他面前哭泣求饶。我有时候觉得他也很可怜,有时候觉得他很可怕。”

海伦娜惊愕道:“这些事,你怎么从未跟我说啊。可怜的凯瑟琳,你生活在怎样的地狱之中啊。你父亲还在记你母亲的仇么?”

凯瑟琳道:“是啊,那可能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耻辱吧。一个男人,妻子跟一位侯爵跑了,这对他是最大的打击吧。所以,我有时候觉得他可怜。我母亲爱慕虚荣,抛下他和年幼的我跟坎贝尔公爵跑了,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这种事,又不是什么好事,我说出来做什么?”

张延龄在旁听明白了。原来这位卧亚总督的妻子跟人跑了。对方应该是个贵族,卧亚总督无能为力,心中积怨。这倒也能解释此人为何会轻易的背叛好友,漠视自己女儿的幸福,把她当做筹码。他的心理上应该是扭曲和屈辱的,这样的人要么颓废,要么便会发奋图强,洗刷自己的耻辱。

卧亚总督显然是想要奋发图强,成为人上人。将来让那个女人在自己面前忏悔和后悔,向那位侯爵复仇。这种想法固然没错,但是为此却不惜一切,失去底线,那便是他更大的悲哀了。

“凯瑟琳,我可怜的凯瑟琳,我为你难过。我们两个真是可怜,我们犯了什么错,上帝啊,你为何要这么惩罚我们?”海伦娜叹息道。

张延龄沉声道:“上帝帮不了你们。人要自救,然后人可救之。若自己不自救,便只能接受悲惨的命运。”

凯瑟琳皱眉道:“公爵大人说的对,我必须要自救,我不能任他们摆布。我不能沦为那个恶魔的玩物,不能成为我父亲复仇的牺牲品。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我就算逃出去,又能去哪里呢?我又怎么能逃出去呢?”

海伦娜转头看着张延龄道:“你能帮帮凯瑟琳么?救她出去。至于以后的事情,再想办法。第一步是先脱离阿方索的魔掌。你也看到了,今日阿方索多么的放肆。”

张延龄有些头大,救阿尔梅达已经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了。现在又多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但自己确实见不得这种事,哪怕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遇到这种不平之事,心中的侠义之情自然滋生。若不帮一把这位凯瑟琳小姐,也是说不过去。更何况她是海伦娜的好友。

“凯瑟琳小姐,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存身?你若想脱身,我便会帮你。别的不说,你是海伦娜的好朋友,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不能无视。你若愿意,便听我的安排。我定能将你救出去。当然,还有阿尔梅达先生。”张延龄道。

凯瑟琳站起身来向张延龄行礼道:“公爵大人若能救我出去,我感激不尽。你今天的话点醒了我,我不能这么下去,我要逃出去。”

张延龄道:“好,既如此,咱们便商量一下计划。不光是你,还有阿尔梅达先生。趁着还有些时间,我们计划一下。”

……

午后未时,卧亚总督等人回到了总督府。凯瑟琳坐在大厅的长桌旁等着父亲归来。

卧亚走进屋子,肥胖的身体往椅子上一瘫,面露疲惫之色。

“父亲,你回来啦。累了吧。”凯瑟琳走上前去道。

卧亚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摆手道:“累死我了。真是折腾人。不知道教廷怎么想的,非要搞什么布道传教。这些本地土著怎配当上帝的奴仆?让他们跟我们一样?真是笑话。他们只能当我们的仆人。若不是因为教廷说话有些份量,我才不参与呢。真是累的够呛。”

凯瑟琳道:“您歇息一下,喝点什么?我给您倒。”

卧亚道:“来杯松子酒。”

凯瑟琳答应了,倒了酒递给卧亚,卧亚一口干了,满足的叹了口气,这才想起问凯瑟琳的身体。

“你身体可好些了?还头晕么?”

“多谢父亲,回来歇息了一会,现在好多了。可能是人多,天气又热导致的。”凯瑟琳道。

“那就好。阿方索来过?你不会又跟他吵架了吧。我听庄园看门人说他来过,又气呼呼的走了。”卧亚道。

凯瑟琳皱眉道:“我身子不适,他来骚扰,我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这是我的家,难道我还要迁就他么?”

卧亚皱眉道:“凯瑟琳,你这是什么话?他是你未来的丈夫,你怎可这么对他。你知道嫁给他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将来你必是侯爵甚至是公爵夫人。他是威廉亲王的亲信,威廉亲王势大,将来必是要夺位成为国王的人。到那时,你想想,阿方索将会受到怎样的器重?你不要不知道好歹。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你不喜欢他。可是喜欢不喜欢有那么重要么?重要的是你以后高高在上,没人敢看不起你。没人敢羞辱你。明白吗?”

凯瑟琳皱眉不做声,脸色涨红着。她很想说一句:我才不稀罕,你只是为了你自己罢了。但这话她不能说,她还有事要求她的父亲。

“父亲,我可以嫁给阿方索。但请允许我说服自己,调整自己。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需要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凯瑟琳轻声道。

卧亚总督看了一眼凯瑟琳,点头道:“我知道,你是我的女儿,我会害你么?我这是为了你着想。你父亲我,从一个小人物到今天,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羞辱。而你,可以通过婚姻一步登天,这便是你们女人的好处。就像你母亲……那个可恶的婊子。想要当侯爵夫人,便只需勾引一名侯爵就可以了。”

卧亚总督突然咒骂起来,伸手从凯瑟琳手中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杯的酒,咕咚咕咚的喝下。

凯瑟琳皱眉道:“父亲,我明白你的话。我会听你的安排的。不过我有个请求。我想去看看阿尔梅达伯父。”

卧亚皱眉道:“你看他做什么?”

凯瑟琳道:“我和海伦娜是从小的朋友,阿尔梅达伯父对我也一向很好。听说海伦娜死了,现在阿尔梅达伯父又被关押,我想去看望看望他。代替海伦娜去看他一眼。上帝是仁慈的,就算阿尔梅达伯父是你们的敌人,这么一点人情上的慰藉也应该不算过分吧。”

卧亚皱眉不语,半晌叹息道:“你这个请求并不过分。但是不妥当。我只怕他见了你,你反而会难堪。最近我去见他,他骂的我狗血淋头,恨我入骨。对你有怎么会有好声色?再说,阿方索不许任何人见阿尔梅达,他知道了,定会发怒。”

凯瑟琳沉声道:“父亲,我答应嫁给阿方索,满足你的心愿。你却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肯答应我么?你和阿尔梅达伯父也曾经是十几年的好友。你背叛了他,他那样对你不是人之常情么?你这么怕阿方索发怒,让我觉得您令人鄙夷。阿方索知道了又怎么样?我可以答应嫁给他,也可以拼死不从。大不了我给自己一刀就是了,你莫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利用我讨好阿方索。你如果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肯答应我,我也叫你什么也得不到。”

卧亚怒目圆睁,站起身来瞪着凯瑟琳,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凯瑟琳是个温顺的姑娘,这些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还是第一次。这让卧亚觉得恐惧。

“不用这么看着我,只要你允许我去看望阿尔梅达伯父,我也了了心愿。之后我便不会违背您的意思,按照您的安排嫁给阿方索就是了。否则的话,我宁死也不会嫁给他。”海伦娜静静的看着他的父亲,语气平静的道。

卧亚扬起手中酒杯砸在地上,银杯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刺耳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