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厂公房之中,城里酒楼送来的酒菜依旧热气腾腾的摆在桌案上。张延龄和王守仁对坐在桌子旁,外边院子里和空地阳光下,数十座酒席已经喧闹的开始了。工匠们已经开始推杯换盏,大吃大喝起来。

“延龄兄,这里好热闹啊。这宝船厂当真被你重建起来了。爹爹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信。到了这里一瞧,果真是大变模样。”王守仁笑道。

张延龄笑着提壶给王守仁斟酒。

“朝廷开了海禁,重建市舶司。任命我管理市舶之事。这开海上商路是第一步。这宝船厂必须重建起来。不仅是这里,各地的船厂也要重建。很快便有许多人造大船出海贸易。”

王守仁笑道:“我猜这海禁开放之策必是你提出来的,打通海上商道,也是你提出来的是不是?”

张延龄举杯道:“先不说这些,我敬你一杯。远道而来,我为你接风洗尘。虽然地方简陋,环境嘈杂,不是什么高档酒楼,菜式也一般,但我相信你不会介意。”

王守仁哈哈一笑,举杯道:“我当然不在乎这些。你去过龙场驿站,便知道这里是天堂了。我可是在那里待了三年。”

张延龄哈哈一笑,举杯和王守仁一碰,一饮而尽。

王守仁也喝光了酒,对着张延龄亮了杯底,两人哈哈大笑。

“守仁兄,还是说说你在龙场的事情吧。我听令尊大人说,在龙场你悟出了道理。我想知道是怎么悟出来的。我猜,场面定然惊心动魄。”张延龄道。

王守仁笑道:“你猜的是何种场面。”

张延龄道:“我是这么想的。当时一定是雷电交加,风雨如骤。最好是半夜时分,伸手不见五指。然后你冒着风雨站在龙场后山上,任凭风吹雨打,岿然不动,只低头沉思。咔嚓一声响,一道电光闪耀长空,顿时你便悟了大道了。一下子便通了。”

王守仁笑的喘不过气来,身子筛糠一般的抖动。

张延龄兀自沉浸在想象之中,继续道:“最好当时你发出长啸之声,那便更加的潇洒飘逸了。”

王守仁快要笑死了,大声咳嗽着,脸上涨的通红。

“我说延龄兄,你是不是话本看多了?你当我是修仙么?还一道闪电劈下来,我渡劫么?你是骂我遭雷劈么?呵呵呵,咳咳咳咳。”

张延龄哈哈笑道:“难道我猜想的场面不是如此?即便不是如此,定然也有其他异象。”

王守仁辛苦的止住咳嗽道:“根本没有什么异象。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那天确实上后山来着。不过只是因为龙场驿站这偏僻的地方,蚊子多的很。屋子里全是蚊子。我跟你说,那蚊子抓几只可以炒一盘当菜吃。我跟你说啊,那叫声在耳边像是朝你喊叫……”

“说正事,说正事。”张延龄翻翻白眼,大圣人说话也跑题,说什么蚊子?再说,也夸张了些。

“我是去驿站后院吹风乘凉,山头上没蚊子而已。天确实黑,但可是满天繁星,没有雷电交加。也没有什么异象。我坐在山头石头上乘凉而已。然后突然便脑子里灵光一闪,想通了许多事情。我之前的疑惑在那一瞬间迎刃而解,许多难以理解的事情,也都能解释通了。然后我便高兴的回家了。立刻把心得记录了下来,生怕第二天一觉睡了便忘了。”王守仁道。

“仅此而已?”张延龄愣愣道。

“仅此而已。对了,你硬要说有异象的话,那便是,我回去的路上崴了脚,疼了好几天。被我夫人骂我发神经,半夜跑出去爬山。”王守仁笑道。

张延龄甚是无语。在张延龄的想象里,龙场悟道那么大的一个事件,诞生了一位心学大师,这是多么大的事情。圣人出世,一定是电闪雷鸣,异象频频,那才符合自己的想象。自己也不知脑补过多少回那场面。结果王守仁这么一说,让人大失所望。就这?平淡无奇,还崴了脚?

“对不住,让延龄兄失望了。再说,我那点所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在别人看来,那是歪理学说而已。我爹爹昨日还说,叫我不要误人子弟。”王守仁喧宾夺主,拿过张延龄面前的酒壶替张延龄斟酒,举杯自己喝了第三杯。

“令尊的话你不要听。我的意思不是说令尊不好。我是说,有些事,未必他人便能理解。开宗立派何等之难,特别是在人人都奉程朱为正统的情形下。守仁兄能悟出心学之道,那便是开宗立派。此中价值,一般人不会懂。”张延龄道。

王守仁笑道:“我有些奇怪,延龄兄甚至一句都没问,我到底悟出什么了,便夸赞有加。还有,心学这个词,我可从没提过,你一直在提。真是怪事。我的那些朋友只说‘王学’而非心学。”

张延龄忙呵呵一笑道:“心学这个词难道不合适?你悟出来的那些我都知道啊。去年我去广东,回来后路过南京,拜访了令尊。令尊拿出你写的家信给我瞧,你在信里不是详细的解释了你悟出的那些道理么?什么知行合一,什么心则为理。当时令尊说你走火入魔了,我却知道你是彻底悟了。”

王守仁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那便是了。我还以为你有未卜先知之能呢。”

张延龄哈哈一笑,暗道侥幸。跟王守仁这样的人精说话,得小心些。搞不好便要露馅。

“恭喜守仁兄有成,心学未来必发扬光大,会惠及许多读书人的心灵,教会他们修习心性,得大圆满。敬你一杯。”

王守仁笑着和张延龄再干一杯。

“说说你吧。延龄兄是做大事的人,这几年干了不少大事。去年平叛,诛刘瑾,我听到消息当真是钦佩之极。我大明幸得有你。得知刘瑾被诛杀的那天,我喝了个大醉,高兴的一晚上没睡着。”王守仁笑道。

张延龄摆手道:“不提那些事了,这些事都是一些俗事。我张延龄不做,自是有人能做。不像守仁兄所悟之事,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悟道的。跟你相比,不值一提。”

张延龄说的是真心话,王守仁听着却像是客气。

“延龄兄莫要吹捧我了,这样,这顿酒我可喝不下去。你我之间无需如此。我没拿你当国公,只拿你当朋友待。希望你也这般对我。”

张延龄忙解释道:“我是真心话。圣贤百年不遇,守仁兄便是圣贤,我可没有半点虚假。”

王守仁摆手道:“罢了,这酒不喝了。”

张延龄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守仁兄的脾气还是那么大。”

王守仁这才笑道:“我若不是脾气大,怎会被贬往龙场?我怎么又说到自己身上了,还是说说你吧。说实话,你平叛啊,诛杀刘瑾啊,这些我都不惊讶。但我惊讶于你现在做的事情。你一个国公爷,位高权重,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不是挺好么?为何要辛苦自己,全家来到南京造船。不用说,海禁开放的提议定是你提出来的,什么通商开海贸的想法也定是你的想法是不是?你不嫌麻烦,不嫌累么?”

张延龄笑道:“别人这么问,我能理解。可是守仁兄不该问我这个问题。”

王守仁道:“怎么?我问的有何不妥么?”

张延龄道:“以守仁兄的智慧,当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当然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生活,但是你我这样的人,岂是甘于平淡之人。岂是甘于漠视天下苍生疾苦之人。正如你王守仁,本可以学程朱之理,和其他人一样,却又为何要自己另辟蹊径呢?要悟出另外一条修身之途呢?”

王守仁道:“那是因为,我不能装糊涂啊。当我发现有些事无法用格物致知解释,无法用先贤之说解释的时候,只能自己去追求另外的解释了。”

张延龄点头笑道:“那不就结了。你无法欺骗自己,我也是如此啊。我自己过的舒坦,不代表天下人活的舒坦啊。你追求的是从内心安抚众人,我和你不同,我追求的是从心外的世界去慰藉众人。你我其实做的是一样的事情。”

王守仁瞪大眼睛想了想,点头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个道理。我确实是想要人知道自己的内心,获得内心的安宁和平静,洞悉自己的心,便可充分了解自己,摒弃心中之恶,便可获得心安。你造船开海贸这些事,是为了让百姓过好日子。确实如此啊。”

张延龄笑道:“守仁兄,要不然我们怎么这么投机呢?我们其实走的不是一条路,但是殊途同归。目的都是为了天下人。我这么说,会不会被人说是胡吹大气?被别人听到了,会不会说我们两个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喝醉了酒说醉话?”

王守仁笑道:“很有可能。别人我不敢说,我那老爹爹听到了,定然大摇其头。”

张延龄大笑起来,王守仁也大笑起来。端起酒壶来斟酒时,发现一壶酒已经喝的干干净净。

酒自然多得是,很快又满满一壶酒上来,两人连喝了几杯,已然微醺。

“延龄兄,你想未来的大明是怎样的情形?你做这一切的最终目标是什么?人人吃饱饭?人人穿得暖?”王守仁醉眼惺忪的看着张延龄问道。

张延龄笑道:“我没想过。我只做我觉得该做的事情。当然,我希望我大明百姓吃饱穿暖,不用为衣食无着而发愁。我希望饥荒时不必有流民在野,不必有饿殍在地。寒冷时,不必有人冻毙于风雪之中。我希望我大明是个生机勃勃的未来,人人脸上都带着笑,而不是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我希望我大明强大,无人敢觊觎。未来也是如此,一直强大下去。我希望……罢了,我希望的事情太多了。其实我只是希望能做点事,让大明朝变得更好而已。”

王守仁笑道:“延龄兄才是圣人呢。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希望的,并非是他们所希望的。百姓们即便吃饱穿暖了,也未必便会说你的好。也许还会骂你。你信不信?”

张延龄笑道:“我管的了这些?我可不去想这些。褒贬由人,我只做我自己觉得对的事情,用的着解释么?但行其事,莫问前程。我可没精力去讨人喜欢。况且,有这个必要去让所有人明白么?你会去跟一群羊解释你的心学么?你会对着一群牛马诵读诗经,教化他们么?没有这个必要。”

王守仁一愣,笑道:“没想到延龄兄自视如此之高,你是不是说,百姓就是一群蝼蚁?”

张延龄道:“我可没喝醉,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说,要做事,不必去考虑太多。我懂自己在做什么,又有能力去做,我便去做。至于别人赞我也好,骂我也好,那是他们的事情。再说了,你王守仁要做的不就是开民智教化愚钝之人么?有人骂我,那是你的责任。”

王守仁笑道:“这可没道理了。不过,你这番话倒是让我对你又刮目相看了。褒贬由人,不入内心。但行好事,莫问纷纷。延龄,你这不也是心学么。”

张延龄大笑道:“哎呦,我也是圣人了。你龙场悟道,我船厂悟道。喝酒,喝酒,咱们两个圣人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