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小时雍坊太仆寺南,李东阳后宅。

夜色已深,后宅院子里光线黯淡。正房廊下两盏灯笼在夜风之中摇晃着,昏暗的光影游移不定,照在廊下一个跪在地上的人影的脸上,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拉长缩短,闪烁不定。

厢房里亮着灯光,里边不断的传来咳嗽声。里边的人每咳嗽一声,院子里跪着的人便身子抖动一下,神情更是惊惶难安。

脚步轻响,正房门口一名老妇缓步走出,看见跪在廊下的那人,忙快步上前。

“杨学士,你怎么还跪着不起来?不是跟你说了么?不用再跪啦。天色不早了,这都快二更天了。你从天黑跪到现在,岂不是要坏了身子。快起来吧。”那妇人说道。

跪着的那人正是内阁大学士杨廷和。今日上午朝会之后,李东阳便再没回公房,而是直接回家了。杨廷和处理完公务之后便来到李东阳家中。结果被李东阳拒之门外,不肯见他。他便跪在后宅院子里直到现在。

“师母,恩师身子如何了?学生惹得恩师恼怒,心中愧疚难安。学生要当面向恩师赔罪。恩师不见学生,学生便永远不起来。”杨廷和沉声道。

那妇人是李东阳的夫人朱氏,闻言叹息道:“你们师徒两个也真是的,怎么就闹起来了?平日不都挺好的么?杨学士,不是老身多嘴说你,你老师他身子不好,这回可真是气着了。中午回来便躺下了,咳喘的老毛病又犯了。可真是受不得刺激了。你有什么事,得担待着些,可不能这样。”

杨廷和低声道:“师母,都是学生的错。恳请师母通禀一声,让学生去见见恩师,当面赔罪。”

朱氏咂嘴道:“老身说了啊,他不肯见你,老身也没法子、杨学士,要不这样,你且回去。待你老师他心情平复些,病情好些,你再来。如何?”

杨廷和神色沮丧,看着东厢房亮着灯的窗口呆呆注视着,半晌叹息道:“师母,学生实在是心中歉疚的很,惹的恩师病倒了。既然恩师执意不肯见学生,学生也不敢打搅。请师母给恩师带个话,就说学生不肖,有负老师教诲。但学生是有自己的道理的。期望能和恩师当面解释。今日便不打搅恩师歇息,明日学生再来求见。”

朱氏点头道:“好,老身替你传话便是了。杨学士你也别担心,你老师也是一时之气,他平素也是脾气好的人,或许很快便消了气呢。你师徒二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的说清楚呢?是不是?”

“师母说的是,都是廷和的错。”

杨廷和缓缓爬起身来,因为跪的时间太久,身体僵硬,腿脚麻木,爬起来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小心些。”朱氏忙道。

杨廷和稳住身形,躬身道:“学生告退。”

朱氏点点头,杨廷和缓缓转身,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去。朱氏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叫他进来。叫他进来。”

突然间东厢房里传来了李东阳的叫声。杨廷和欣喜转身,大声道:“恩师,学生这便来。”

杨廷和快步进了屋子,推开东厢房房门而入,里边一股药气夹杂着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一盏烛台摇弋着,屋子里光线黯淡。杨廷和看见了李东阳斜卧在床头,花白胡子乱糟糟的,双目紧闭,面容瘦削。李东阳是注意仪表的人,平日里衣着整洁,从不邋遢。此

时此景,让心中一痛,忙快步上前,在床边跪地行礼。

“学生不肖,见过恩师。恩师身子如何?万万要保重身体啊。”

李东阳缓缓睁开眼来,看着跪在床边的杨廷和,微微叹息一声,哑声道:“廷和,起来吧。你也是内阁辅臣,不必如此行礼。”

杨廷和忙道:“学生执弟子之礼,见了恩师怎能失礼。”

李东阳苦笑一声,摆手道:“不必了。廷和,老夫无能,没能教给你些什么。承蒙你看得起老夫,叫我一声恩师。可惜,老夫担当不起。”

杨廷和惊惶磕头道:“恩师何出此言?廷和这么多年来,若非恩师教诲,怎有进益?廷和得恩师多方提点,感恩不尽。恩师之恩,廷和没齿难忘。”

李东阳叹了口气,摆手道:“起来吧,扶我坐起来。”

杨廷和忙起身上前,搀扶着李东阳坐直身子,拿了枕头垫在李东阳背后,让李东阳靠在床头。

“恩师身子如何?大夫怎么说?”

“老毛病罢了。咳喘之症,半死不活。”李东阳道。

“恩师万万保重身体,恩师是外廷砥柱,万万保重。”杨廷和道。

李东阳苦笑一声道:“外廷砥柱?老夫可担不起。老夫不过是别人眼中的和事佬,别人口中的‘伴食宰相’罢了。老夫阿谀阉党,失节丧气,还是什么外廷砥柱?呵呵呵。”

杨廷和忙道:“恩师怎可听那些人胡言乱语?那些人不过是宵小之辈,他们懂什么?”

李东阳叹息道:“廷和,自弹劾八虎一案之后,老夫便知道很多人对老夫不满。老夫没能和刘首辅谢公他们共同进退,反和刘瑾他们妥协,便被视为不义失节之举了。老夫也没什么可辩驳的,事实确实是他们所看到的,老夫确实没有和刘公谢公他们共进退。”

“恩师那是忍辱负重,正是为了社稷大局,朝廷大局着想。那些人只图一时意气,逞口舌之快,他们怎知恩师苦心。”杨廷和沉声道。

李东阳怔怔的看着杨廷和,杨廷和被李东阳看得有些不知所措。

“恩师这是怎么了?”

李东阳收回目光,沉声道:“你知道老夫的苦心,今日却为何不听老夫劝阻?还要意气用事,挂冠归田?呵呵。老夫都没辞官归田,你倒是要辞官归田了。老夫一番心血,你竟不知珍惜么?”

杨廷和支吾道:“学生……学生……”

李东阳摆手道:“廷和,你也不必解释。你有你自己的想法,老夫也无权干涉。老夫只是觉得有些难过,有些痛心罢了。老夫万万没想到,你今日竟然会那么做,完全无视老夫的劝告。看来我真的已经老了,老到已经不能为事,老到已经挡了别人的路了。老夫看来得反思自己,老夫才是那个需要挂冠归隐之人。”

杨廷和噗通跪地,磕头流泪道:“恩师万万不要这么说,折煞学生了。学生可如何担得起。”

李东阳抬头看着纱帐顶端挂着的一只晃动的香囊,缓缓道:“廷和,你的心思老夫其实都明白。你跟着老夫这么多年,老夫当然知道你是怎样的人。老夫这一辈子经历的事情多了。大多都是不堪而艰难之事。老夫唯一觉得有所成就的,不是入阁拜相,不是位极人臣,而是教出一个好学生。那便是你了。老夫对你寄予厚望,你知道么?我大明外廷,将来能否重新站起来,能都匡扶社稷,振兴大明江山,这个重担得落在你的肩上。你明白么?”

杨廷和颤声叫道:“恩师……”

李东阳缓缓继续道:“老夫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老夫家境卑微,我爹爹是个小商贾,日日计较于贱买贵出之间,和市井势利之人一样,就是个普通的生意人。但有一点,他鼓励我读书,迫我上进。重金送我师从名师学习。我的启蒙恩师展夫子,便是我爹爹帮我请来的。后来他又将我送到时名师黎夫子黎淳门下,让我更为精进。对了,杨一清,刘大夏他们也都在黎夫子门下读过书。只是比我晚罢了。正因如此,我才能从小商贾之家进学入仕。”

杨廷和静静的听着,这还是他第一次听李东阳谈及自己的身世。李东阳从不谈论他的过去,杨廷和也从未问过。

“天顺六年,我十五岁那年,参加顺天府乡试中了举人。次年礼部会试我中了第一百八十五名进士。天顺八年殿试,我为二甲第一,被任命为翰林院庶吉士。老夫求学可谓一帆风顺。然而,和求学经历相比,老夫的生活像是受到了诅咒一般。”

“成婚三年,老夫的原配妻刘氏便亡故了,第二年,我娶了岳阁老之女为妻,谁料想长子兆先出生那一年,岳氏病亡,留下仅仅三个月的嗷嗷待哺的兆先。再三年,老夫娶了你现在的师母朱氏,育有次子兆同,还有三个女孩儿。然而……两年之间,三女夭折两女,兆同七岁之时生怪症头痛欲裂,百般求医未果。老夫记得那是个秋日,秋雨绵绵。我自翰林院回来,看见我的夫人抱着兆同坐在檐下。檐下滴着雨,天气清冷的很。我说,怎不抱着孩儿进屋去,受了风凉又要头痛。夫人说,不用了,兆同已经不会感觉到疼痛了。我上前一摸,我儿兆同已经气息全无,死在他母亲的怀中了。”

李东阳声音悲凉,眼神呆滞着,鼻涕顺着鼻孔流了下来。

杨廷和身上发冷,怔怔无语。

“……十余年之间,我连丧结发之妻,连丧子女三人,其锥心之痛,何人可知?然而,老天似乎没有打算放过我,弘治十四年,老夫入阁那年,我儿兆先病亡。我儿女五人,如今只剩女儿一个,远嫁山东,常不得见。人都说我李东阳位极人臣,尊荣无比。可谁知道老夫之痛。老夫每每念及此事,心痛如绞,彻夜难眠。廷和,你可知道?”李东阳缓缓转目看向杨廷和,眼中闪烁着泪光。

【作者题外话】:本章李东阳的经历皆为史实。事实上他唯一的女儿在正德十一年回家省亲时也死在了娘家。我怀疑李东阳命带煞星,克妻克子。很惨的一个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