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上午,西山庄园野狗岭兵工厂的最新一座冶炼炉正式开炉。

自徐杲接手野狗岭兵工厂的技术总务之后,徐杲第一件做的事情便是新建一座冶炼炉。

此举其实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认为没有必要。毕竟野狗岭兵工厂已经拥有了一座莲花炉和两座普通的冶炼炉,已经完全可以满足需求。就算徐杲说,徐幼棠建造的莲花炉冶炼出来的精钢品质不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难道不可以通过改造而消除?

比如炉温的问题。既然炉温不够,那么再加几座风箱便是。或者在燃料上改进,便可解决问题。

甚至有人认为,现在莲花炉出产的精钢虽然不纯,但其实已经足以堪用。练出再纯的精钢,造出来的鸟铳效果也不过如此。虽然鸟铳或许有连续射击发烫的缺点,也有加大药量会爆膛的可能。但其实造出来的鸟铳在使用时因为装弹速度以及作战需要等需求的限制,那些缺点其实并不显著。

最熟练的枪手,装药换弹击发也需要十息左右的时间。连续射击二十几枪,枪筒才会发烫。而且以湿布擦拭,可迅速降温。至于炸膛,更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在这种情况下,要重新造一座造价颇高,耗费时间和人力的新炉子,属实没有必要。

然而,徐杲坚持要这么干。他说的话很不中听。

“花多少银子的事情,于我无关。我只负责尽我所能练出最好的精钢。明知有瑕疵,却不改进,那是我不能接受的。幼棠的莲花炉不是不能改造,但即便改造了,也达不到我要的标准。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去向侯爷提。但即便侯爷来阻止。如果侯爷不许,我立刻卷铺盖回家。”

众人无可奈何。徐杲的名声很响,是天下匠人都敬佩的人。在许多人的传说里,徐杲就是行业里神一般的存在。但是,有时候当你和神共事,你会发现原来神是如此的倔强,倔强的甚至令人生厌。

张延龄听到这件事之后哈哈大笑。他当然不会因为省钱银子和人力便去干涉徐杲的决定。哪怕是浪费银子,张延龄也会尊重徐杲的想法。况且,这可不是浪费。

张延龄对现如今造出来的鸟铳其实是不满意的。他想的是可以连续击发的鸟铳,那才是真正的火器。在张延龄的心里,鸟铳这打一枪上一弹的情形大大限制了火器的威力。一旦这个技术难题被攻克之后,鸟铳的击发速度增加之后,则精钢不纯导致的制造材质上的缺陷便会暴露无遗。

材质的问题不解决,制造技术和工艺即便有了突破,那也是枉然。到那时还不得重头再来?这是未雨绸缪之举,张延龄当然会全力支持。

过去的这几个月时间,徐杲都在建造这座冶炼炉。不过,他没有让任何人插手,所有的活他都一手包办。工匠们没有活计的时候都想要帮忙,徐杲一概不准。哪怕他们都在一旁袖手看着,徐杲也不让任何一个人插手。

唯一的例外是徐幼棠。徐幼棠偶尔来时,徐杲会让徐幼棠帮他做一些事情。但做的也都是画图拉线递东西这种事情而已。更多的时候,徐幼棠也不得不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爹爹满身灰尘的爬上爬下,累的满头大汗。

徐杲建造的也是一座莲花炉。虽然这种炉子的工程量不大,但是结构复杂,构造繁复。这种工程量放在一个人身上,那可就是巨大的工程了。

众人看着他辛苦的很,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在莲花炉建造到一半的时候,趁着一天晚上徐杲睡觉的时候,孙万厚和李大根两位带着一帮人偷偷的帮着干了不少。

毕竟都是匠人,在旁边也围观了多日,也基本看明白了徐杲的建造手法和工序,所以,孙万厚和李大根认为不会有什么差错。

然而,第二天一早,徐杲得知此事的时候,气的破口大骂了起来。把孙万厚和李大根骂的狗血淋头。

随后,徐杲操着大锤,将造了一大半的莲花炉给砸了。

就这样,一个多月的辛苦化为乌有。徐杲又重新开始了建造。这回,在没有人敢去帮他了。暗地里一些人都说徐杲狗咬吕洞宾。但是老铁匠张老吉一语道破天机。

“建造这样的炉子,必是心中有一副蓝图的。他一个人造,是因为他知道所有的细节,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每一个角度和工序,都是按照他的设想进行的。别人一插手,反而完全乱了。越帮越乱,越帮越忙。这炉子是为了确保能产出他合意的精钢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怎么建。其他人可千万别添乱了。这一弄,浪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也白白浪费了银子。”

就这样,足足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直到腊月里,这座莲花炉才终于完全建造成功。当然,这原本是该在十一月里便完工的,如果没有那次帮倒忙的行动的话。

炉子建好之后,已经是腊月下旬了。徐杲本来是想着请张延龄去西山庄园,进行点火试炉的活动的。但张延龄觉得,快过年了,没必要那么赶。再者年底也很忙碌,便让徐幼棠告诉徐杲,过了年再进行,让他好好的过个年。

结果,大年初二,徐杲便又来请张延龄去点火开炉了。

张延龄当然还是没法抽身。年后的一段时间,虽无公务,但是私务繁忙。光是国公侯爷们相互来往宴请,便花费了大量时间。张延龄又是新进领军,营中将领们自然也要来拜访,张延龄当然不能避而不见。这些联络感情的事情虽然都不是什么正事,但是却是不能推脱的。

徐杲似乎是有些生气了,这之后便再也没有提过此事。直到正月十五上元节那天,张延龄将徐幼棠接到家里过节,这才听她说,徐杲在正月初七已经试炉。正月十二那天,已经正式开始冶炼精钢了。

张延龄是正月十六傍晚赶到了野狗岭的。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已经造好的,正在冶炼的新的莲花炉。

这座炉子看起来和徐幼棠造的那座外形差不多。但是,张延龄在旁边仔细的观察比较了之后,便发现了许多的不同。

首先,进风口多了十几个。分布在炉膛下方的不同高度。进风口位置全部是高高低低的风箱。以精铁管连接至进风口,风箱也不是推拉式的风箱,而是手摇的转动扇叶鼓风。

张延龄明白,这是充分提高进气量,让燃料燃烧的更充分,以解决炉温不足的问题的解决办法之一。

其次,炉子的曲线略有不同。新炉子的肚子更加突出,四周的莲花花瓣状的炉膛也更加的圆滑。根据徐杲的说法,这更有利于钢水和白土沸腾结合,让更多的杂质分离沉淀下去。徐杲说他是经过计算的,张延龄只能表示相信他的话。

还有,这一次的燃料是不同的。之前张延龄以为木炭会是很好的冶炼燃料,虽然价格昂贵,还是不惜成本从西山里的炭窑里买来。但是,这座莲花炉烧的却是石炭,而且是最为普通的那种。只不过是被全部砸碎的小颗粒。

“木炭充分燃烧,佐以强力鼓风的话,确实可以冶炼出好的精钢。而且,杂质不多,有利于防止污染钢水。但是,木炭冶炼的火候终有不足,这也是精刚冶炼的关键。火候可根据火焰颜色辨别。木炭之火可至红白之色,那是炽热之色。然以石炭颗粒为燃料,火焰可至青白之色,那才是真正的真火。真火,才是冶炼臣精钢的关键。”这是徐杲的解释。

张延龄不信邪,他还从未见到过青白色的火焰,于是从观火口观察了炉中火焰,然后,他真的看到了炉膛之中的青白色的火焰。这让他叹为观止。

即便自己是穿越之人,但自己在这方面显然没有徐杲懂得多。

其他还有一些细小的改动,内部结构的构造的改动,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徐杲不说,无人知晓。但徐杲一口气说了十几处变动,张延龄除了发出哦啊之声外,全程干瞪眼。术业有专攻,这便是大师的手笔。难怪他会拒绝让任何人帮忙。因为每一处改动,一一指导其他人去做的话,还不如他自己动手来的更准确。一旦错了,便又要重来。索性不去让别人插手了。

上午巳时,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第一炉精钢经过了五天的连续不断的冶炼,数十次的加温降温,十余次的加入白土的粉末反应之后,终于要见真相了。

不光是张延龄期待这一刻,整个野狗岭兵工厂的人也都被吸引而来。他们已经被徐杲吊足了胃口,很想知道到底冶炼出了怎样的东西出来。

在徐杲的指挥下,严寒天气里还光着膀子的众炉工有条不紊的打开炉门,用粗长的铁钎穿透炉渣厚壳,然后,一股冒着白光和明亮火焰的炉水奔涌而出,流入坩埚之中。

铁链哗啦啦作响,铁钩勾起坩埚吊耳随着轨道滑动,坩埚里的铁水沸腾着,白光冲天。

徐杲神情紧张,瞪着眼跟在坩埚旁边快走,恨不得自己上去帮着炉工拉扯铁链。

满锅钢水迅速进入半开放的车间之中,然后开始倾注进入铁锭模具之中。最后一缕钢水注入之后,徐杲才松了口气。

与其说冷却的过程漫长,还不如说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实际上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钢锭模具中的钢水便已经冷却成型。这段时间里,所有人都在旁没有离开半步,全部人等都站在一旁等待着。

“是时候了。”徐杲拿起了一只铁锤,挽着袖子来到依旧热力蒸腾的模具旁。

张延龄等人也都跟着围了上去。

那模具中的钢锭黑乎乎一片,上面一层灰黑的氧化之物和杂质已经起了薄薄的一层裂纹。看上去,成色似乎很糟糕。之前冶炼的精钢出炉冷却之时,上面的一层杂质外壳是完整的。

大伙儿开始担心出了什么问题的时候。徐杲挥起了铁锤,砸在了钢锭上。灰黑色的外壳杂质飞起,化为一片黑色的粉末状烟尘。几名冶炼老师傅惊愕不已,他们还从未见过冷却的外膜一下子灰飞烟灭化为齑粉的。那说明,杂质极少,而且极为脆弱。析出的杂质只有在极少极弱的情况下才会这么薄这么脆弱。

烟尘腾起之后,一块蓝幽幽的精钢块出现在众人面前。那颜色幽深湛蓝,宛如深邃的大海和天空的眼色。那块精钢看上去几乎不像是精钢,而是一块幽蓝色的美玉一般。

“成功了!”张延龄大喜道。他上下左右的从不同角度观察,几乎没有看到颜色的深浅变化。张延龄知道,那是冶炼出的合金钢极纯材质极为均匀之故。

徐杲长长的吁了口气,沉声道:“还没有成功,还得试试其硬度和韧度。现在说成功还为时过早。今日我亲自锻造零件,试其材质如何。”

“一定成的,这成色,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精钢。”赵老吉大声说道。

所有人心里也都是这么想的,徐杲的说的话不过是谦逊和谨慎罢了。所有人看到钢锭的时刻,其实便知道已经成功了。

徐幼棠噘着嘴道:“爹爹,这下我的莲花炉练出来的精钢可成了废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