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听了张太后这一句话,原本平静的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在这朝堂上的所有人,哪怕他们全部都来诋毁自己,攻讦自己,张延龄都不会真正感到痛苦。因为这些人,张延龄并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也不在乎他们说的一切。
但是,张太后不一样,她是自己的姐姐。曾经那么维护自己,不肯让别人对自己有半点攻讦和指控的姐姐,今日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那轻轻的一句话,就像一柄利刃刺穿张延龄的心,让他痛苦的难以呼吸。
大殿上雅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张延龄。他们感觉,张延龄似乎要爆发了。杨廷和把话说到了这一步,太后也站了出来。如今堂上几乎无人站在张延龄一边,他张延龄已经众叛亲离了。这种时候,张延龄会怎么样?
张延龄深呼吸了两口,脸色恢复正常。若是十年前,他可能会发怒,会咆哮,会做出不得体的反应。但是现在的张延龄,经历了太多的风雨,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杨廷和,你说我想要谋逆?但不知可有确凿证据?还是说,只是信口开河?”张延龄缓缓开口道。
杨廷和一愣,忽然发现自己适才说话有些没过脑子。自己太想攻击张延龄了,结果没刹住嘴巴。这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若随便说一个人谋逆么?何况这个人是张延龄。若是追究起来,那不是污蔑攻讦么?
一时之间,杨廷和不知如何回答。
张延龄呵呵一笑,摆摆手道:“罢了,本人知道你一时嘴快,也拿不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来。我也并不打算跟你计较此事,因为毫无意义。不过,我必须警告你,下次说人谋逆,必须要有证据,否则你便是污蔑,即便你是首辅,也不能随意污蔑他人,那你成什么人了?岂不成了一个满嘴胡扯的大奸臣了?”
杨廷和沉声道:“张延龄,你若不在阻挠新皇登基大事,本人便相信你无谋逆之心。谋逆之臣的心思,如司马昭之心,尽人皆知,甚至无需证据。”
张延龄冷笑道:“杨廷和,你可真是不要脸了。莫非你要学赵宋秦桧那狗贼,害人不讲证据,只一句莫须有便可?那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一件事,我怀疑你杨廷和便是谋杀皇上的凶手。”
大殿上群臣嗡然,都吃惊的看着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怕是疯了,一个指责对方谋逆,一个指责对方弑君,这可真是一场闹剧。
“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证据呢?证据何在?没有证据,你便是攀诬,你这是攀诬。太后,诸位大人,张延龄如此血口喷人,请诸位主持公道。”
杨廷和激动的指着张延龄大声吼叫起来,完全失去了冷静和风度。嘴巴里吐沫横飞,美髯吹得飞起。
杨廷和可以伪装的很好,但张延龄的话却正是杨廷和每天心里都在担心的事实。倘若他没弑君,自然不会这么激动。但他偏偏做了这件事,心里都有鬼的情形下,被人点出来自然顿时有些反应过激。
就连大殿上的百官,都觉得杨廷和的反应有些过了。张延龄明显是顺着他的话故意说的,是反讽他那句无需证据的话而已。这般反应过激毫无必要。
张延龄大笑道:“杨廷和,你要证据?我可不可以说一句‘莫须有’呢?”
杨廷和反应过来,吁了口气沉声道:“靖海王,你闹够了没有。今日朝会是商谈正事的。可不是你来胡闹的。这新皇登基之事,太后也说了,今日必须做出决定。我代表外廷表个态,同意太后旨意,尽快进行新皇登基典礼。靖海王,你怎么说?”
张延龄缓缓点头。沉声道:“新皇登基之事当然是进行的,我并非反对新皇登基。但是皇上驾崩之事,着实可疑。若当真朝中有弑君奸臣,弑君立新君,岂非正中其计谋。不过,既然你们都认为皇上的死没有任何的问题,确确实实是溺水意外,又有什么口供人证之类的证据。我若执意说皇上是被人谋害的,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杨廷和冷声道:“你明白就好。”
张延龄道:“这样吧,皇上灵位在此,我建议文武百官今日都在皇上灵位之前磕头发誓,向皇上英灵当面保证自己没有弑君之举。若心中有鬼之人,毒誓必然应验。杨廷和,诸位大人,你们敢不敢?”
杨廷和冷声道:“简直胡闹!”
张延龄沉声道:“怎么是胡闹?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世上的事情即便万般周密,也难以欺骗鬼神。敢在鬼神之前发誓,便是真正问心无愧。神明在天,若有违心谎言,也必是有报应的。怎么杨首辅心虚了?本人给你打个样。”
张延龄说着话,缓步走到宝座下方,对着宝座上摆着的朱厚照的灵位叩首行礼,之后高举右手手掌,高声叫道:“皇上,臣知道你是被人谋害的,臣知道你满腹冤屈,魂灵难安。臣张延龄一定会替你伸张冤屈,让皇上沉冤昭雪。臣今日在皇上面前立誓,臣若抓到弑君逆贼,比让他有眼无珠,有口无舌,有脸无皮,有手无指,有腿无膝。受千刀万剐之刑,凌迟三天三夜而死。其家中家眷,诛灭十族,铲草除根,曝尸于市,不得安葬,永世为孤魂野鬼。皇上,希望您在天之灵,指引臣抓到弑君贼子,为您报仇雪恨。如果臣便是弑君的凶手,便同以上誓言所惩罚十倍,遭到报应。”
张延龄嗓音高亢,但他口中说出的那些毒誓的内容却是阴森恐怖,令人头皮发麻。说是世界上最为恶毒的誓言也不为过。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不敢出声。
关键是,张延龄说话的语气是笃定的,让人感觉他笃定皇上一定是被人谋杀的一般。整个誓言说的也咬牙切齿,感觉极为真实。一想到有人要遭到那样的酷刑折磨,要兑现这样恶毒的誓言,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张延龄站起身来,转身道:“就像我这样,你们若问心无愧,便在皇上面前和我发一样的毒誓。你们敢发这样的毒誓,我便认你们和皇上之死无关。而只有我认为皇上的驾崩跟你们都没关系,我才会相信皇上的死是场意外,那么别说新皇即位之事了,后续所有的事情,本人都听你们的安排,在不提出异议。杨廷和,你敢上前来发誓么?”
杨廷和皱眉站在那里,他不明白张延龄这么做的意义何在。鬼怪魂灵之说,杨廷和是半点不信的。当真又恶鬼魂灵报复的话,世上还怎有仇杀冤屈之事?死后化为鬼怪直接去报仇不就是了。
但是杨廷和不明白张延龄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当真只是向皇上的灵位发誓,便可打消他的疑虑?他便会合作?张延龄岂是这样的人?还是说,他只是想试探自己,因为他确实怀疑自己和皇上的死有关。但他没有证据,希望以发誓这种事来逼自己露出马脚。
又或者,他另有目的。
“怎么?杨首辅,莫非连在皇上的灵位前发个誓,你都不敢么?难道说……呵呵呵……各位都看到了,有些事,往往超出你们的想象。”张延龄冷笑道。
杨廷和皱眉冷声道:“发誓怎么不敢?本人只是觉得你这般胡闹毫无意义。浪费所有人的时间罢了。”
张延龄喝道:“一点也不浪费,这是让本人能安心,相信皇上之死只是一场意外的唯一办法。我张延龄相信神明有眼,就在头顶看着咱们。每个人发出的誓言,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都会兑现。你们敢在皇上灵位前发誓,我便信你们。便也不阻挠新皇登基之事。杨廷和,你敢么?”
杨廷和感受到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包括屏风后的张太后。他知道自己这一关是跑不掉了。发誓这种事还是许多人相信的,自己若是不发个誓的话,怕是要成为许多人口中的把柄。这可是弑君大罪,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怀疑,这些家伙怕是都要对自己敬而远之了。
“好,靖海王,你最好兑现你的承诺。”
杨廷和转过身来,缓缓走向宝座。他看着宝座上摆着的那个牌位,上面写着“承天达道英肃睿哲昭德显功弘文思孝毅皇帝之灵位”这几十个字。这一连串的谥号还是自己为朱厚照拟定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杨廷和似乎感觉到此刻那牌位上的每个字都像是在跳跃活动一般。在两侧跳动的白烛照耀下,那些字一个个像是活了过来蹦蹦跳跳。又好像是一支支眨巴着的眼睛看着自己一般。
杨廷和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首辅大人小心些。”费宏在后沉声说道。
杨廷和知道那时费宏的提醒,让自己不要被这种慌乱的情绪所左右。面对被自己谋害的朱厚照的排位,自己心中只是不安的,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罢了。
杨廷和跪在宝座下方,磕头行礼,然后举手发誓:“臣杨廷和立誓于此,皇上之死和臣无干。若违此誓,便教臣……有眼无珠,有口无舌,有脸无皮……有手无指,有腿无膝。受千刀万剐之刑,凌迟……三天三夜而死。家中家眷,诛灭十族,铲草除根……曝尸于市……不得安葬,永世为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