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一番话落地，大本堂顿时落针可闻。
诸多皇子贪玩是真,到了这等大是大非上，焉敢有一丝僭越？
自汉武帝独尊儒术，历朝历代无不以儒家为本。
眼下朱允熥的言语，多少有些大逆不道。
“皇爷爷，孙儿也并非贬低儒家。”
“重文轻武的弱宋难免落个人人可欺的结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是大儒的追求，不该是帝王家的追求！”
朱允熥扫视大本堂，面不改色。
眼神中透露的，是远超这个时代的远见卓识。
“哦？”
朱元璋双眼微眯，略显浑浊的双眼中闪过一抹精芒。
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他早已六十有八。
他出身草莽，又人老成精。
透过朱允熥挺拔的身形，他隐隐看到了年少热血的自己。
“那照你的意思,帝王要精研算学？”
“我堂堂大明之主，跟那些账房先生又有何分别？”
朱元璋脸色波澜不惊，语气却有些咄咄逼人。
蓝玉案过去才两年。
朱允熥是常遇春外孙，蓝玉是常遇春的妻弟。
要说朱元璋对他没偏见，那一定是假的。
但平日里懦弱懒散的孙子突然转性,多少让他也有些好奇。
“我大明开国不过二十余载，兵精将广，国富民强。”
“你口口声声说的亡国，又意欲何为？”
朱元璋不待朱允熥回答，脸色一沉,继续厉声质问道。
他本就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君主。
从废除丞相，亲查政务就可见一斑。
继承人在历史上，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朱允炆是吕氏所生，出声就顶着庶长子的名号。
论辈分，其实朱允熥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但朱元璋偏偏立了庶长孙朱允炆。
如今皇太孙已立，朱允熥又忽然展露出宏大的抱负。
朱元璋这个当老子的，下意识就要替继承人扫除障碍。
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对这个叫蓝玉舅祖父的孙子，自然也不会有丝毫客气。
“秦朝横扫六国，纵横睥睨。”
“收天下兵甲，合四海疆域。”
“兵不可谓不多，将不可谓不广。”
“也难逃二世而亡。”
朱允熥面不改色，面对朱元璋的质问，侃侃而谈。
“宋太祖赵匡胤文韬武略，重文轻武，后世也只能割地赔款。”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这种腐儒，要之何用？”
朱允熥的一番话如平地惊雷一般在大本堂炸开。
一旁的希颜悠悠转醒，闻得这一句，怪叫一声，又昏了过去。
朱元璋也怔住了。
这小子说的...
还挺有道理？
开国之初，朱元璋吸纳两宋教训，重武轻文。
分封的三十六名开国元勋，只有两个文臣。
包括后来的官员制度，也多少能窥见一斑。
废除宰相后，最高文官是正二品的六部尚书，最高武官五军都督则是正一品。
地方官员也有偏差，布政使是从二品，而指挥使是正二品。
武将永远压文官一头。
但近些年，北元不断溃败。
武将吃空饷的现状愈发暴露，内地指挥使几乎形同虚设。
再加上朱元璋出身贫苦，上位后对子女教育尤为看重。
现如今，反而有些愈发的重文轻武。
甚至在继承人选择上。
朱元璋没有选有冯胜、蓝玉、常遇春这些武官背景的朱允熥，更没有选择战功赫赫的朱棣。
而是选择了宽仁守孝的朱允炆。
“我记得每日下午，也有安排骑射，并非完全弃武从文吧？”
朱元璋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下皇子们的课程，为自己开脱道。
“骑射？”
“我大明又不是北元那般游牧部民，何须王宫贵胄身先士卒！”
“算学能请账房先生，战场上莫非还真要天子守国门不成？”
朱允熥眉头一挑，语气恭敬，却字字珠玑，寸步不让。
“我说大侄子，算学能请账房先生，统军能有将领。”
“这二者本身并无区别，何须分个高下？”
朱元璋还未开口，一旁的朱棣倒是先皱起了眉头。
“算学和统兵作战，都可派人代劳，算是偏门。”
“但这治理天下，可得皇帝亲自来。”
“儒学教的，也是修身治国平天下的路子，岂有不学之理？”
朱棣脸色一沉，有些不悦道。
这等贬低武将的话，若是朱标来说，他自然没有半分怨言。
但换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侄子说出来，他听的多少有些难受。
他自持战功赫赫，勇武过人。
大哥英年早逝，他对那帝位自然抱有一丝幻想。
但这自己这大侄子三言两语间，直接给自己判了个无用？
“你说学这些腐儒无用，学这些骑射也无用。”
“那我朱家儿郎，都去学这个算学和科学不成？”
朱元璋拍了拍沉着脸的朱棣，反而示意朱允熥继续。
朱允熥刚才连续几番言论，表现的颇为惊艳。
久居帝位，他自然不会跟一个后辈争一时长短。
他反而想看看，这个失去武将集团扶持的孙子，能有什么高见。
“咱朱家的子孙，自然要触类旁通，岂有只学儒学治国一说。”
“这大明的天子只有一个，其他人学的再多，又有何用？”
朱允熥语出惊人，丝毫不避讳帝位传承。
“至于其他学科的优劣嘛...”
“皇爷爷可知回回炮？”
他略微思索，反而将问题又抛回给了朱元璋。
“回回炮？”
“北元的攻城器械？”
朱元璋眉头竖起，他出身军旅，这类攻城利器他自然知晓。
“正是！”
“北元当年攻下固若金汤的襄阳城，靠的就是这回回炮。”
朱允熥仿佛早已吃定了这一切，不疾不徐道。
“襄阳城固若金汤，无数名将都只能望城兴叹。”
“一个小小的科技革新上，能直接扭转两朝之间的实力平衡。”
“不管是儒学，还是骑射，又怎么会有此等效果？”
朱棣和朱元璋对视一眼，不由得都陷入了沉默。
科技强国的理念，是后世总结出来的不变真理。
如今拿来用在大明，属于是跨时代爆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