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天后,
江南杭州,
巡抚衙门,晌午时分。
朱墨坐在后堂,阅完长案桌上的数十本账册,站起来默思一会儿,只觉得一切都进展顺利。
笑笑生见他脸上有了笑容,道:“公子,好长时间没去西湖了,今儿咱们就去吃一顿鱼吧?”
“呵呵,老丁,你整天不干正事儿,就得想想你那本书啊……现在怎么样了?”
“公子,那书的内容太龌龊下流了,还是别谈了。严世藩干的那些事儿,朱公子是不知道,全都在我脑子里呢!实在是比书还要脏上十倍啊!”
朱墨一想到“东楼严、西门庆”,就忍不住笑出来,道:
“就是要下流嘛!把那货的本色都写出来才对嘛!让天下读书人都看看他严世藩的德行!哈哈哈……”
两人大笑之际,一个气派不凡的人带着一个年轻书生匆匆进来,
却是张居正!
身边的年轻人面目清秀,举手投足安徐正静,隐隐也有一些气度。朱墨不禁诧异:才这么几天,他就物色到了人才……
张居正接旨十天后就到了杭州,立即着手“千家织绸”计划。
他本身是兵部尚书,这次又给了一个钦差头衔,身份自然是远远高于江南的所有官儿,办起事来,完全是令行禁止,没有人敢不服。
加之,张居正一向是个工作狂,每天都工作到后半夜,这将近两个月里,把江南的官差是折腾得死去活来。
朱墨有了这个帮手,每天只用看回报就行了。
一开始,是一个县,然后是两个、三个……
两百户、五百户、三千户……
愿意借钱买织机的农户越来越多,到今天已经有五万户了!
织机呢,
几乎所有的江南木匠都被征用了,全都集中在织造局的厂子里没日没夜地制造织机。那些木材、零件,不断从江南、江右、江左数省运来。十天半月,一架架织机又运出来……一切都井井有条。
粗略估算,等上元节一过,开春桑叶长出来,到了四五月就可以开织,到时候至少有三万架织机可以开工,第一年产量就能翻上十倍!
而张居正却很紧张,感觉自己做得远远不够。
此时,
他刚坐定,就巴拉巴拉说起来——
“子玄,织造局总管杨金今年元宵节,跟外海商人谈了40万匹丝绸,明年交货。当时大食商人说了80万匹,但因为倭寇扰乱,加之织造局暂时没有太多银子收丝,杨公公才减了一半……卑职想,在开春之前,还是恢复到80万匹,最好是100万匹……
咱们的织机,明年至少有三万架,每个家庭作坊出10到20匹,加起来就是五六十万匹,这批供货肯定没有问题。
今儿上午,大商人沈一石来找到卑职,说是下南洋一趟。卑职请他代为谈判,能把生意恢复起来最好。如果谈不成,卑职想在年底派出一个商团,由朝廷派人带着江南大商,一起下南洋。子玄,你看如何?
哦对了,子玄,他叫申时行,字汝默,苏州人,是卑职一个同年的侄辈,这几天帮着推行,十分圆通灵活,奔走半月,江南缙绅们都被他说服了!呵,人才难得啊……子玄看看还有什么差事,尽可吩咐他去做。”
他一气呵成,丝毫不乱。
朱墨乍一看,忽然觉得张居正很像自己的系统,两个都有着十分优良的配置,都是运算能力强大的ai……但有这么一个人帮着,事情真的是轻松多了,于是笑道:
“张大人说的很好,我也在琢磨怎么扩大生意。如果派使团的话,我认为最好分成三四队,一队去南洋,一队去东洋,还有一队去远一点,去大食!我估摸着,咱们的织机,每年都能扩大几倍,乃至十倍也没有问题,咱们是可以量产的,是初步的工业化……呃,到时候,张大人根据使团的回报,再来决定生产规模吧……”
“量产?工业化?”
张居正听到这两个词,忽然眼透精光,脸色振奋异常,接道:
“子玄?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工业化?”
朱墨听得一愣——
这人真够厉害的!
竟然对工业化那么敏感?!
“呃,这个,工业化嘛,差不多就是眼下咱们干的这事儿……呃,就是让农业人口逐步的变成工业人口,提高大明百业的资本化率,进一步提高普遍的商品化率,让工业产值在国民生产总值里的占比提高到五六成吧……一句话简单说,就是让大明摆脱自然农业经济,提高率生产力……呃,差不多就这样吧……”
朱墨一时间也没法给张居正解释,只好泛泛而谈。
没想到的是,这一席话,竟然把张居正听得出了神,嘴巴一直张得大大的!
他逐字逐句地回味着朱墨的话——
“国民生产总值?……商品化率?摆脱自然经济……生产力??”
“子玄,这些话怎么如此精准且深奥啊?”
“子玄,吾彷佛想到了什么,极其重要且重大,但一时又说不清楚?”
“子玄,你是否已经有了著作?能否赐吾一观?”
“子玄,为何这些词儿吾从未听过……您自己发明的吗?朱公子写下来赐吾一观啊!”
“子玄……”
张居正越是琢磨,越是感到事关重大,牵扯到了平生所学,犹如来到了宝山的少年,刚刚打开秘门,隐约看见琳琅满目的珍宝,却又是看不清楚,不由得急起来……
朱墨深以为然、不断点头,看他急切的求知欲望,不禁刮目相看——
大明果然有人啊!
如果这次过来带着一本马经、马哲什么的,他一定会看得手舞足蹈……
只可惜来的匆忙,而且这些玩意儿一直觉得没什么用,此时看来,对张居正这样的人物,却是十分超前的宝贝!
朱墨笑了笑,温言道:
“张大人,来日方长,你先把官营钱庄的业务熟悉起来,把丝绸产业摊铺开来,接下来还要在茶叶、瓷器、冶炼等等方面复制模式,然后,我还要请你主持交钞提举司发行宝钞,到时候若有时间,我们尽可深谈……”
啊?
还有那么多后手?
所料果然没错,真是通盘变法啊……
此时的大明群臣,唯有他张居正深知朱墨后面就是皇上,这一番作为已经表明,皇上要变法了,而这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第一要紧的,就是死死抱住大腿、壮大自己,而要壮大自己,首要的就是要拿住朱墨这一番政策的解释权。须知,他张居正平生以500年贤相自诩,大智大勇,做起事来毫无挂碍,此时便故作深思,徐徐道:
“子玄,卑职来到江南,眼见这番作为实在令人惊叹,但卑职也发现,缙绅们都不太理解,若非卑职忝为阁臣,恐怕是很难推得动啊……卑职想,似乎很有必要将子玄的种种方略编纂成册,给天下的缙绅们都看看,这样做起事来就顺手多了。你看如何?”
哦?
这?
什么意思?
他想编我的书?
为何……?
朱墨敏锐注意到,他身边的申时行眼中忽然流出一丝莫名的热切之色,而张居正却是故作深沉,完全看不出意图……
这?
有什么阴谋不成?
朱墨想起方才张居正的话,“他十分圆通灵活,奔走半月,江南缙绅们都被他说服了”。
这可了不得啊……这么说,这个申时行后面是江南清流缙绅的意志?他们不对抗,转而依附我了?他们为什么要依附我?
对治乱之律十分通透的他,转眼就明白了——
他们是要投机我的改革!
这些清流缙绅都不傻,眼看皇上就要打严家,这时要想生存下来,就只有见风使舵,紧紧抱住我的大腿,怎么甩都甩不掉!然后,他们依然是名门望族、绵延不绝,照样掌控着天下命脉……
而我呢,又成了一个背锅侠。等改革成功之日,也就是他们羽翼丰满之时,到头来,我还是给他们做了嫁衣裳……
想到这里,
朱墨不觉打了个寒颤!
如此情形,他想得通道理,但没亲眼见过,此时不禁深感“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面对之时,才感觉到十分棘手!
但这事,只能慢慢布局,还要再看,看看这个倾向的危害到底有多大?而眼下却是离不开这些人手。
想到此处,
朱墨淡然一笑,道:“张大人多虑了,天下缙绅都是明白事理的,就算一时不明白,为大局计,也不会说三道四的……等事情做得多了,天下人自然就会明白了……你们说对吗?”
两人立刻重重点头。
张居正故作深思一会儿,笑道:“对,正是此理!子玄啊,汝默很肯为江南大局出力,卑职想让他组建明年出使的商团,你看如何?”
申时行不敢说话,却是一样的戏精上身,此时装得萌比无比。
朱墨岂能不明白他们的心思,温言笑道:“江南的事儿正要托付干才,汝默,你若有意,尽可放手去干……另外,你也可将自己对吾方略的心得写下来,若真有便利,自然是好……呵呵。”
他方才想到,天下的清流缙绅肯赞襄改革,那自然是好,但既然也有分歧,那就看看他们跟自己的分歧到底在哪里?是不是不可调和的?是用协商解决,还是用重典解决?
最主要的是,什么时候解决才最恰当……?
他此时隐隐想到:自己与张居正所代表的的建制派,恐怕存在很大的路线分歧,虽然不是敌我矛盾,但处理起来却更需要技巧,这无疑是新近冒出来的最可怕的动向之一。以后,这种分歧只会愈演愈烈,自己一定要卡在他们不产生危害之前,就先发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