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之中,申时行最有头脑,张居正1向视之为宰辅之才。这时,申时行冷静下来,也立刻发现了症结。

他长期以来都以为,大明朝如今的问题,是皇上不上朝所致。正因为皇上不上朝,严家才把持朝局,2十年来培植了无数党羽,又对清流百般逼迫,对天下人苛虐残毒。他总以为,只要皇上愿意上朝,幡然1新,积弊就全消了。到时候皇上任用贤臣,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但方才忽然觉得不对劲了——

怎么裕王上朝没有得到应有的效果呢?照理说,裕王监国是皇上的意思,就相当于皇上权威加持,那怎么还会被顶呢?这才迫不得已用“召对之会”,可这下更狠了,反正没人看着,严家就撒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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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岂不是很奇怪的事情?预想的皇上上朝,辅臣奏对,各抒己见,并没有出现。首先蹊跷的就是,朝会上,徐阁老怎么不说话呢?

须知,

他们这类读书人,早就熟读了《贞观政要》这类书,对皇帝上朝、群臣商议的场景最是熟悉不过。可眼前发生的事,却截然不同啊!徐阶之所以不说话,自然是怕了严嵩,因为稍后的召对就表明,徐阶的担忧是对的,严世藩会跳出来疯咬,真急了,他们还会鼓动御史参劾,到时候裕王要是不查,他们就鼓动百官去围宫……

想到这里,

他自来听说的那些正德年间、嘉靖初年的往事,就1幕幕浮现出来,这才明白:这大明的确不同以往……

1念至此,

他终于长长叹息1声,道:

“恩相,庆父不除,鲁难未已啊……”

张居正苦笑1声,点点头,道:

“汝默啊,接下来,你怎么看?”

申时行既然已经想明白了症结,接下来顺理成章,自然就能看到前景——裕王要么就控制住严嵩,要么就服软严嵩,否则朝廷就要停摆,而江南变法之业,就没法再动了,因为任何动作,如今都有可能被朝廷上的人拿来做争斗工具……

“恩相,圣人曰,文武之道,有张有驰……咱们看来也只好先置身事外了……等朝廷风平浪静,这变法才能再推……”

话音落处,

满堂都是静默无息。人人也都想到了点什么,反正,眼前之事,实在是非常罕见。

张居正踱了几步,悠悠道:

“汝默说的对啊,庆父不除,鲁难未已……但大明的事,却并非庆父1人所致……你们想啊,李东阳、谢迁之与正德帝,杨廷和之与皇上,不也是如此吗?故而,汝默所言庆父者,实非1人啊……

我大明,与历代皆不同,你们是否留心过朱墨的《大道祭孔文》?其中饱含深意啊……我大明,原本没有内阁,辅臣拟议之制,我查访十余年,乃知是始于弘治朝……自古权臣历代皆有,然也皆有其因由,多为权宜之计而成者,然弘治以后诸大臣,却与历代权臣也不同啊……”

说到这里,

他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了。毕竟,他还是当朝的辅臣,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再说下去,就会得罪人了。

但他虽未说完,意思却是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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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与阁臣的龃龉,不是1天两天了。故而,裕王刚刚监国,就被严家给怼了,想要绕过内阁去推行大政,几乎没有可能。而江南变法之所以还能有今日之成就,皆因朱墨、张居正两人不拘1格,以赈灾、抗倭名义实施,千难万难,才推到了今日。

那么,接下来,这个根本症结再次发作,且倭寇、赈灾之类名义也已没有了,变法又怎么可能再推下去?

想到这里,

众人都是1阵叹息。

须知,

张居正自3十岁开始萌生变法之念,当时退隐在家,苦思冥想,决定顺势而为,回到京城就给严嵩递了门生帖,这才在朝廷上站稳了脚跟,以后又按照同1种思路,在徐阶、严嵩之间左右逢源,才做到了今日的地位。

而他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实用”2字,无论严嵩也好,徐阶也罢,争斗归争斗,都是要做事的,且要做出实绩,所以张居正就主动做了这个救火队长,只要是能做的,他都去做,大原则上也是最弱的,只要保住民生不乱即可。

但此时,

他已经深感连这个方略都没有余地了。严家1定要把“圣人之治”的旗号打起来,然后将两年变法的1切领域都伸手改变,变成他们自己想要的那种“变”法。在这点上,他们绝对不会后退半步,哪怕就是裕王跪下来求他们,他们也不会有丝毫妥协!对于这点,没人比他看得透彻。

而裕王呢,也1定会有非常之变。

——

须知,他张居正毕竟是世子的师傅,也时常在王府参与机务,对人物性格的洞察,更是深具天赋,他早已看出裕王这个人表面上懦弱,但骨子里却有1股牛劲儿,真发作起来,可谓是非常的莽,那是完全不计后果的。

他记得曾经跟朱墨谈论过1回,两人的意见都是1致的——

裕王骨子里有股逆反劲儿。

朱墨认为是长期被皇上压制之后的反弹,他张居正则认为是骨子里带着的血性。这朱家人,骨血里确实不平凡,想要让他们屈服,实在千难万难。

故而,

张居正此时十分忧虑,忧虑的正是裕王搞出什么非常举动。到时候就算皇上重新出来主持大局,变法恐怕也难以挽回……

想到这里,

他喟然1叹,道:

“各位啊,朝廷是风雨欲来啊!咱们虽然身在江南,却实在是处于风眼之中,梁梦龙信上说,严嵩有意举荐张雨下来,徐阁老他们想举荐赵孟静下来,到时候两个人身后都是大有来历,咱们的事还怎么做?

所以,我决意,咱们要退让!从今日开始,每个人都下去把所做的事情复查1遍,有什么问题的,全都弥补好,弥补不了的,再交给我商议。总之,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说罢,

他大袖1挥,负手昂首,坚毅道:

“3年,3年而已,咱们等得起!3年之后,咱们卷土重来,所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汝默啊,你明年就要殿试,就别来词人祠了,你手上管着的事,都交给子维……

各位啊,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们也不要挫折,须知自来变法救民,从来没有坦途,第1要务是保护好自己!”

众人本来特别消沉,但这时受到此言激动,再次热血澎湃,无论年长年幼,全都哗地站起来,齐声道:

“我等明白!”

张居正点点头,众人便自散去。申时行待要走,张居正却拉住他,两人到了偏堂,张居正道:

“汝默啊,你回到苏州,要跟缙绅们说清楚,变法没有完,只是暂时搁置,静观其变……”

申时行乃是苏州世代缙绅,在当地很有号召力,深知苏南缙绅与别处不同,他们多数为清流,很期待变法,对张居正也十分看好,这次虽然有点挫折,但应该不会影响大局,当即道:

“恩相,学生有数。”

嗯,

张居正忽然感慨道:

“汝默啊,你知道这次皇上退居幕后的因由吗?”

申时行躬身道:

“请恩相教诲。”

张居正点点头,锊须道:

“依我看,朱墨跟沐朝弼谈了许多,又说要我们派人去云贵主持清理投献,而紧接着,皇上就下诏退隐,你可知此中深意?”

申时行稍加思索,道:

“恩相,你是说,勋臣和藩王们,已经有了明确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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