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呵成之下,他感觉一辈子没写过这么好的文章——

“与朱学士论变法书:

应鳌闻,圣道之治,万古之理也。昔孔子哀周道之衰,曰吾不复梦见周公久矣,而麒麟现于旬日,其趾乃圣道之迹明也。舍此圣道之外,吾不闻有郅治矣。何为圣道之治,曰尊尊亲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士为清气所化,民为浊气所熏,其理可闻而见也,可谶纬而知也。

今则不然,朱学士为政,告示曰吾不论贵贱,凡佃者、契奴皆一视同仁,此乃离经之论也,必使民蹈歧途,不安本分也。民不安本分,则村社之治废,村社之治废,则纲纪驰;纲纪驰,则社主无灵也。

社者,尧舜至今不变之圭臬也。民田以社为主,而以其德之多寡分厚薄、德盛者则田多、德寡者则田少,万古不易也。而朱学士不论贵贱、不分清浊,使浊者多占,清者寡有,则圣道安在?

粤若稽古,则朱学士之政,乃秦政也,朱学士之法,乃秦法也。昔卫鞅行耕战之法,使民不论贵贱清浊,皆以产出论高下,产出多者富且爵之,此民爵也,率民以逐利,故人心大坏,圣道**然,有德之士皆以不入秦为尚。今天下为学者,尊阳明为官学,亦为明不与朱学士为伍之志也。

今何心隐者,异端也、左道也,其聚合堂,暗行耕战之法,天下共知。而与朱学士相位表里、上下呼应,则民不以圣道为尊、不以纲常为法,人将为禽兽,大难无日矣。

故应鳌必倡言:废耕战之法,复圣道之治。”

他又看了几遍,立马派人交给严世蕃,而严世蕃看过之后,自是大喜过望,立马出钱刊刻,数日之间就传遍了京城,而书生相互誊抄,经过大明发达的邮传驿站系统,很快就传遍了全国。

这日,

吕坤来访,手里拿着此文,十分地不满。

朱墨草草看了一遍,早已猜到最终的盖棺定论就是这个,也见怪不怪。这只说明,严党和高拱已经到了最后冲关的时刻。

此文,自然是最恶毒的,堪称是对他朱墨的所有诽谤的集大成者。

恶毒在哪里呢?

最恶毒的是说到了“谶纬”,也就是神秘层面。须知,朱墨本身就是道士,自然清楚大明百姓对迷信的热衷。可以说,大多数后世仍能见到的玄学书籍,几乎都是明朝整理出来的,尤其是嘉靖中后期。

为啥呢?就是因为朱墨所经历的这一切,一个字:黑,两个字:真黑,三个字:太黑了!太黑,所以百姓就信命,如此而已。

这个孙应鳌最狠就狠在这里。按他的意思,跟着他朱墨干,就等于是背弃天地祖宗,皇天后土不佑,祖宗也不佑……这对大明百姓意味着什么?那就意味着最彻底的妖魔化!

另外,孙应鳌又把他朱墨的变法跟何心隐的聚合堂扯在一起,搞得好像是说:朱墨变法,就是搞的何心隐那个聚合堂,说到底就是个耕战之社。

这话,自然胡说八道!可大明的书生不学理工知识,也不学考证之学,都特么是人云亦云,自然就会真的相信二者殊途同归。如此一来,反对朱墨变法,就有了最硬核、最真实的证据。

再者,如今发生了什么?发生了江南奴变,邸报、口供、谣言,都说奴变是朱墨幕后主使的,那还不昭然若揭?说的严重点,朱墨变法就是一场谋反活动,说得轻一点,也是变法引发了动乱……那还不得立刻停下来?

而停下来之后呢,就要清算这股逆流了。

这股逆流的领导者是谁?朱墨也!

这股逆流的深层幕后是什么?嘉靖是昏暴之君!

这股逆流的最终结果是什么?圣道之治、圣人之制的灭亡,人将沦为禽兽……

因此,

这个说法是站在道德的绝对高地,对他朱墨实施降维打击,同时也把局势推到了最**。

吕坤前几天也写了一点维护变法的文章,可人微言轻,除了几个好友看看,根本流传不开。虽说朱墨也还能从盐铺上赚点钱,有财力去刊刻,可在汹汹大势面前,可谓是屁用没有啊。

这时,

傻白甜的吕坤也感到了摊牌时刻即将来临,想起朱墨的种种好处,忍不住涕泪再下,道:

“子玄啊,吾还是那句话,你应该到关外去,再晚了恐怕就真来不及了……眼下,全城都在骂你啊,说你搞得天下大乱,连祖宗都不佑了,大明再闹腾下去,恐怕老天爷要收人呐……唉,老百姓已经不支持你了……”

朱墨当然比他更清楚这点,毕竟,在汤锅中的鱼是他朱墨,冷暖自知嘛。

但正因为对方已经把事情推到了极端,凭他自幼对道家的深刻理解,加上几件大事的历练,在极端事态之中,感受到的是冥冥之中存在的转机……

虽然眼下还说不清楚,但直觉告诉他——

物极必反!

敌人的破绽肯定就隐藏在最光亮的地方……

“呵呵,叔简啊,吾遗书都写好的人了,还怕这个吗?这时早晚的事,现在有了何先生的支持,吾已经没有大碍了……”

拍拍他肩膀,朱墨的笑容并无一丝苦涩。

……

与此同时,

裕王府内,却是一片怪异的空气,因为裕王妃李氏又出来干政了。徐阶、李春芳都还没开口呢,就被她搞得很是难受,一直都懒得说话。

裕王呢,对这个婆娘怕得要死,几番想劝她回到后堂去,却又是扭扭捏捏说不出来。。

这时,

李氏又轻哼一声,道:“那个朱墨,搞出了那么大的事,天下都要大乱了,王爷还维护着他,这,这简直没来由嘛……”

裕王上次被徐阶劝过:皇上维护的人,也一定要维护,而且要站在前面维护。且上次宣大的事,他就出面维护过了,皇上就十分高兴,后来让冯保捎带回了一句话,说裕王深明大局,颇有人君之范。这可是多年没有的好评了。

眼下,

朱墨再遭困境,他习惯性地就认为还是要维护,虽然千万个不愿意,可总感觉这样做皇上肯定会高兴。这时见两个老头似笑非笑的表情,感觉到他们在嘲笑自己,于是硬气道:

“王妃,你听孤一句,皇上喜欢朱墨,孤此时也去起哄,皇上必定不悦啊……你一个妇道人家,就别管那么多了……”

咦?

什么?

李氏顿时火冒三丈:敢当着外人的面顶嘴了?

“王爷,什么妇道人家?妇道人家怎么了?那还不是为了维护王爷吗?那个朱墨犯了天下的车裂之罪,难道就不该管管吗?王爷你看,这篇文章已经鸿传天下,朱墨不仅是个法家酷吏,还居心叵测!以前他还可以装,如今可装不了了!天下的贱民在等他做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