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为善,天能赏之;天子为暴,天能罚之。

——《墨子·天志》

漪兰殿前,练武场。

夷安公主骑在一匹健硕的汗血宝马上,手持弓箭,正绕着场子中央的一个靶子转圈,在练习骑射。

郦诺站在场子边上的一棵树下,大声提点道:“骑射通常有三种方法:分鬃、对镫、抹鞦。分鬃射法是在冲锋之时,攻击正前方敌人用的,身体要靠近马鬃右侧,可你现在绕着靶子转圈,相当于包围了敌人,就得采用裹阵环绕时所用的对镫射法了。”

“怎么个对镫法?”夷安公主有些手忙脚乱。

“你得侧面射箭,所以要把身体向坐骑左侧倾斜,弓身垂下,对着左边的马镫……”

夷安公主赶紧照着她的话做,却掌握不好平衡,身体左摇右晃。

郦诺轻声一叹,喊道:“小心,别急于求成,慢慢来,先把重心稳住。”

夷安公主有些懊恼,只好小心翼翼地不断调整姿势。

郦诺身后,一个身影悄然走了过来,静静站在了树后。

“对了,先把身子平衡好。”见夷安公主慢慢找到感觉了,郦诺又道,“然后重复我刚才教你的动作,对了,很好!”

“接下来,搭箭,拉弦……对了。”

“把弓抬起,深吸一口气,稳住,开始瞄准……”

正讲得专心致志,身后忽然响起几下轻轻的掌声。

郦诺蓦然回首,看见霍去病一边拍掌一边走了过来。

“没想到仇少使对骑射也如此精通,要不改天请你到军营来,教教我的弟兄们?”霍去病面带笑容,口气却分明是在揶揄。

郦诺淡淡一笑:“霍骠姚见笑了,我只是略懂皮毛而已,岂敢在勇冠三军的霍骠姚面前班门弄斧?”

“仇少使谦虚了,听你方才说得有板有眼,分明是经过专门训练的。”霍去病斜睨着她,“在下不禁好奇:一个木匠人家出身的女子,为何能够身怀武功,还能精于骑射呢?”

“霍骠姚这话问得奇怪。”郦诺忍不住反唇相讥,“大汉律法有规定,木匠人家出身的,就不能学武了吗?”

“这倒没有。”霍去病呵呵一笑,“其实我也就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想不到仇少使的反应还挺激烈。”

“有吗?”郦诺嫣然一笑,“我如此和颜悦色地跟你说话,哪里激烈了?”

“仇少使最近在宫中,住得可还习惯?”霍去病碰了个软钉子,只好换了话题。

“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每天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怎么会不习惯?我太习惯了,恨不得一辈子陪着公主。”郦诺笑盈盈道。

“是吗?那想必仇少使夜里也都睡得很安稳喽?”

“当然。你听说有当神仙的还闹失眠的吗?”

“这宫里失眠的人可不少。比如前天夜里,恐怕半个未央宫的人都失眠了。”

“哦?还有这种事?”

“那天有人把未央宫闹得鸡飞狗跳的,仇少使难道全无耳闻?”

“除了这漪兰殿,本少使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

“仇少使没说实话吧?”霍去病忽然冷冷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

“霍骠姚此言何意?”郦诺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示弱。

“别装了,仇芷若,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了。”霍去病冷不防道。

郦诺心中一惊,脸上却平静如水:“我一直以为霍骠姚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还有这种穿堂窥牖、令人不齿的恶习。”

霍去病一怔:“什么穿堂窥牖?”

“我在公主的漪兰殿里好端端地睡着觉,你却说你看见我了,那不是穿堂窥牖是什么?除非你在做梦。”

霍去病哭笑不得,只好叹了口气:“行了,仇芷若,别跟我玩捉迷藏了,我虽然不知你入宫意欲何为,但我知道你一定大有来头。这几天我一直在后悔,当初为何要三番两次把你从张次公手里救出来。”

这话尽管不好听,可终究不再是冷嘲热讽的口气,起码是“诚实”的。郦诺听完,淡淡一笑:“何必后悔?如果你觉得我有问题,现在把我抓起来也不晚啊。”

“不急,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霍去病说着,眼中竟然浮出了一丝伤感。

郦诺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心情顿时也五味杂陈。

“对了,顺便说一下,我已经知道,‘仇芷若’这个名字是假的。你的真名,应该是一个‘诺’字,我猜是诺言之诺。至于你的姓,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我迟早也会查出来。”

霍去病说完,转身便走,然后头也不回地扔过来一句:“好好享受你的神仙日子吧,这样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郦诺苦笑。

她不知道霍去病是怎么怀疑到自己头上的,但他的敏锐却着实让人心惊。

“霍去病,你站住!”夷安公主突然一声大叫,策马疾驰而来。

霍去病无奈,只好停住脚步。

夷安公主驰过来,围着他绕圈:“霍去病,你跑到本公主的地盘来,连声问安都没有就想走,你懂不懂规矩?”

霍去病苦笑,拱了拱手,敷衍道:“公主殿下可还安好?”

“瞧你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问还不如不问呢!”夷安公主瞪着眼道,“老实说,你偷偷摸摸跑到我的漪兰殿来,跟本公主的少使嘀咕了半天,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叫偷偷摸摸?”霍去病不悦道,“本侯是光明正大地奉旨查案,找仇少使是例行问话。”

“查什么案?问什么话?”

“嘿!我说,你们漪兰殿的人个个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吗?石渠阁失窃那么大的事你会不知道?”

“这本公主当然知道,我是问你凭什么查到仇少使头上?”

“凭什么不能查到她头上?”霍去病也急了,“就凭她是外来之人,而且本来便有墨者嫌疑。”

“能不能换句新鲜的?本公主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夷安公主一脸不屑,接着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斜,“我说,你不会是看上了本公主的少使,才找这么多借口来纠缠她吧?”

郦诺在旁边一听,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霍去病被戳中了最深的心事,顿时又气又急,脱口道:“一边去,没工夫听你胡扯!”说着抬脚便要走。

夷安公主闻言大怒:“好你个霍去病,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吧?敢对本公主不敬?!”旋即拉过马头又拦住了他,“给我跪下,磕三个响头,否则本公主绝饶不了你。”

霍去病愤然抬头,一字一顿道:“你听好了,我霍去病的头只给皇上一个人磕!别的人,想都别想!”

夷安公主被他狠厉的目光吓了一跳,却又不肯示弱,只好学他的样子怒目圆睁。

两人就这样互相瞪着,场面一下便僵住了。

“公主殿下,霍骠姚也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您大人大量,就不要跟他计较了。”郦诺赶紧过来打圆场。

“哼,本公主才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夷安公主趁势就坡下驴,“霍去病,看在仇少使的面子上,且念在你对父皇忠心耿耿的份儿上,本公主可以放你一马,不过你得道歉。”

霍去病仍然绷着脸,不回话。

“霍骠姚,尊卑有别,你冲撞了殿下,道个歉也不为过吧?”郦诺忙道。

霍去病又沉默了半晌,才瓮声瓮气道:“对不住了。”说着拔腿便走。

“等等。”夷安公主又大声喊道。

霍去病低低咒骂了一声,生生顿住脚步。

“给本公主拿两套小号的甲胄过来,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

“你要甲胄干吗?”霍去病转过身来,一脸不解。

“少废话,让你拿你就去拿。”

繁华喧闹的杜门大道,人流车马熙熙攘攘。

青芒和朱能、侯金坐在临街一家酒肆的雅间中。

青芒一口气说了将近一个时辰,把自己的所有秘密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和盘托出,直把二人听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就是我的全部秘密,现在都毫无保留地亮给你们了。”

青芒说完,缓了一口气,淡淡一笑,总结道:“正如你们现在已经知道的,我是蒙恬的后人,从小被淮南王收养,家父是被朝廷冤杀的大臣蒙安国;我姓蒙名奕,小名青芒,后来成了匈奴左都尉阿檀那,再后来是一名失忆的刺客,现在则是朝廷卫尉丞秦穆。换言之,我有四重身份,但我……却不知道自己是谁。”

朱能和侯金面面相觑,感觉做梦都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当然,知道了这些秘密,对你们可能也是一种负担。”青芒又道,“不过我想,你们一定宁可承受这种负担,也不愿意我永远对你们隐瞒一切吧?”

“大哥,你如此掏心掏肺,信任我们哥儿俩,我们还有啥说的?”侯金终于反应过来,一脸诚恳道,“你放心,我侯金一定把今天听到的所有东西全烂在肚子里。”

“猴子说得对!”朱能连忙拍了拍胸脯,“我老朱也绝对守口如瓶,就算有人把刀架我脖子上,我也决不会吐半个字。”

青芒一笑:“这辈子有你们这样的兄弟,我青芒知足了!”说着端起酒杯,“来,为了兄弟同心,干!”

“干!”三只酒杯碰到了一起。

朱能一口喝干,抹了抹嘴:“老大,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青芒苦笑了一下:“作为蒙奕,我理应为父报仇,杀了公孙弘,或许还得找天子算账;作为淮南王的养子青芒,我得报答他的养育之恩,或许还得帮着他和刘陵一起对付朝廷;可作为卫尉丞秦穆,我却必须竭尽全力保护天子的安全,维护朝廷的利益,决不能让诸侯、墨家或匈奴任何一方危害天子;然后,作为汉匈混血的阿檀那,我既不愿帮着匈奴人犯我大汉,也不希望汉朝攻打匈奴。你们说,我,一个同时拥有四重身份的人,该怎么做?”

朱能和侯金再度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都是既困惑又茫然。

半晌,朱能才挠了挠头,道:“若换成是我,我或许会抛开一切,索性躲进深山老林里算了,这也太他娘的难受了,简直不让人活啊!”

“你说得倒轻巧。”侯金不以为然,“躲进深山老林这些事就不存在啦?除非你别活了,找根绳子上吊去,那就真的啥事都没了。”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朱能眼睛一瞪,“你咒大哥呢?”

“你放屁,我说的是你。”

“行了行了。”青芒苦笑着摆摆手,“我跟你们说这些,可不是为了给你们添堵的。我一个人糟心就够了,你俩跟着凑什么热闹?”

“可是老大,你糟心,我们也难过啊!”朱能哭丧着脸道。

“说不糟心是假的,可我青芒自认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岂能让这些破事压垮?”青芒爽朗一笑,“大丈夫立身处世,行所当行,止所当止,也就够了,没什么坎儿是迈不过去的!”

“大哥真英雄,这话说得豪气!”朱能竖起大拇指,然后把三只空杯一一斟满,端起酒杯,“来,大哥,为了你这番话,小弟我敬你一杯!”

“我也敬大哥一杯!”侯金也赶紧举杯。

青芒端起酒杯,动容道:“二位兄弟那天冒死相救,我也敬你们一杯,敬二位的义气和肝胆!”

三人碰杯,同时一饮而尽。

“对了,石渠阁的事,朝廷查得如何,你俩有否耳闻?”青芒这几天都在西市的工场里忙活,无从得知宫里的消息。

“我跟苏卫尉打听过了。”朱能道,“一开始张汤一口咬定你的嫌疑最大,苏卫尉便替你力争,后来皇上就宣严助入宫作证,他说你那天一直在自己房里睡觉,然后汲内史也帮着你说话,张汤就吃瘪了。”

“对了大哥,”侯金接茬道,“我跟朱能都纳闷呢,严助是不是你的人啊,干吗要帮你做伪证呢?”

“他没做伪证。”青芒一笑,“是我事先安排孙泉进我房间装睡的。严助不敢拍门,只在门外听见鼾声,自然以为是我。”

朱能和侯金恍然大悟。

“大哥高明啊,一早就埋下这步棋了!”朱能大为感叹。

“莫非大哥早就看出严助那家伙不地道?”侯金问。

“皇上对我从未真正信任过,定然会让严助盯着我,我岂能不防?”青芒淡淡道。

“大哥果然料事如神!”侯金一脸敬佩

“其实也不是我有多神。”青芒自嘲一笑,“只是天天在深渊上走索,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自然得处处小心,丝毫大意不得。”

“说到这个,大哥,我还有一事不明,就是不知当不当问。”朱能道。

“我都跟你俩掏心掏肺了,还有啥不当问?”

朱能嘿嘿一笑,道:“我是纳闷,那天你潜入石渠阁后,干吗不顺手把田贵那几个阉宦收拾了?这样不就没后来的事了吗?”

青芒闻言,淡淡苦笑:“田贵他们何辜,要被我收拾掉?如果我可以在不杀人的情况下把事办了,又何必滥杀无辜?不瞒你们说,当时我是有把握拿到天机图之后全身而退的,只是出了点儿意外,便耽搁了……”

“是何意外?”

青芒又是一笑,但笑容却不再苦涩,而是蓦然明亮了起来:“我没想到,天机图刚一到手,郦姑娘便拿刀从背后抵住了我……”

关于郦诺的真实身份,青芒也都跟他们交底了。一来是他的遭遇早就跟郦诺纠缠交融在了一起,不道清她的事,他也说不清自己的事;二来是朱能和侯金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们二人,他若是再有所隐瞒,那就太不仗义了。

见青芒一提起郦诺便目光温润、笑容明亮,朱能和侯金不用想也知道是咋回事,便窃笑着对视了一眼,没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杜门大道上,夷安公主和郦诺身披甲胄,一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英姿飒爽、信马由缰地迎面走来,引得路人纷纷注目。

郦诺有些不自在,低声道:“殿下,你让霍骠姚弄这两套甲胄,就是为了出宫逛街的吗?”

夷安公主嘻嘻一笑:“你不觉得咱俩很威风吗?瞧瞧有多少人在看咱们,本公主就喜欢这种感觉。”

“乔装打扮随意出宫,殿下就不怕皇上怪罪?”

“我才不怕父皇,他年轻的时候比我还野呢!我这是继承了他的秉性,他哪有什么话好说?”

“殿下这么说皇上,不太好吧?”

“没事,你是我师傅,又不是外人。”夷安公主学着男人的样子,大大咧咧往她臂上捶了一拳,“我父皇年轻时干过好多好玩的事呢,你想不想听听?”

“皇上的事,属下一介微臣岂敢随便打听?”郦诺心里颇有些好奇,却仍故作矜持。

“哎呀,没那么多破规矩,本公主最讨厌这些长幼尊卑的条条框框了。我跟你说啊,我父皇刚即位那会儿,时常在夜里换上平民的衣服,带着一帮侍从翻墙出宫,跑到终南山去狩猎。有时候为了追逐猎物,把老百姓的农田都踩烂了。”夷安公主眉飞色舞道。

郦诺闻言,脸上笑了笑,心里却冷哼一声:原来你的任性刁蛮果真是其来有自的!如此恣意妄为的皇帝,不知稼穑艰辛,无视民间疾苦,只图自己纵情享乐,有什么资格当大汉天子?刘彻啊刘彻,我若杀你,不只是为父报仇,更是在替天行道!

“最好玩的是有一回,父皇又微服到鄠县去打猎,结果又闯到了农田里,你猜怎么着?”夷安公主咯咯笑道,“当地的农夫纷纷拿着锄头镰刀,把父皇给围起来了,还派人去禀报当地官府,准备把我父皇抓起来关进大牢。”

“那后来呢?”郦诺强忍着心中的鄙夷,装作饶有兴趣道。

“父皇赶紧命侍从亮出皇宫信物,可那些农夫看不懂啊,叫嚣着就要动手。眼看一场恶斗已在所难免,所幸当地县令及时赶到,才算把父皇救下了。”

郦诺心里颇有些遗憾,嘴上却道:“真是万幸!说到底,皇上乃真龙天子,自有神明庇佑的。”

“还有比这更惊险的事呢,你绝对做梦都想不到!”夷安公主得意地卖着关子。

“殿下快讲,别吊属下胃口嘛。”

“那一次,父皇带着侍从们一路向东追逐猎物,竟然不知不觉跑到了柏谷。当时天已经黑了,四周荒无人烟,他们走了好久,总算找到了一家小客栈。父皇又累又饿,吃过东西后倒头便睡,侍卫们也都个个睡死了。可谁曾想就在这时,客栈老板竟然纠集了一伙儿人,在后院磨起了刀……”

尽管心存不屑,可郦诺还是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莫非这是家黑店?”

“那倒不是。”夷安公主笑道,“是店老板见父皇他们挎刀带箭,随从又个个五大三粗,而且三更半夜骑马乱窜,断定他们非奸即盗,便想先下手为强,把他们绑了送官。危急时刻,还是那客栈老板娘有眼力,觉得我父皇气质尊贵,绝非打家劫舍之徒,便劝她丈夫罢手。可那家伙愣是不信,还是要动手。老板娘急中生智,便温了一大壶酒,说要让他们以酒壮胆,其实在酒里下了蒙汗药。结果第二天一早,父皇醒了,那老板一伙儿人还昏迷着呢。老板娘盛情款待了父皇,并道明原委,连连赔罪。父皇听了之后,不免啼笑皆非……”

“真没想到还有这种事,那皇上后来有没有惩治那个店老板?”

“恰好相反,父皇重重赏赐了他们夫妻俩。”

“哦?”郦诺有些意外。

“父皇不但赏了他们千金,还把那个不长眼的店老板召进宫里当了羽林郎呢!”

“既然那人如此不长眼,皇上何故还要赐官?”

“这你就不懂了吧?父皇说呀,此人警惕性甚高,正好可以担负宿卫宫禁之责。”

“皇上真是宽宏大量,知人善任。”郦诺说着,忽然发现心里对刘彻竟然有一丝佩服。

“这两回啊,还都算是有惊无险。”夷安公主接着道,“还有一次最惊险的,父皇跟一头熊肉搏,弄得遍体鳞伤,差一点儿就丢掉性命了。”

“跟熊肉搏?”郦诺顿觉匪夷所思。

“可不是吗?那次他跟侍从们走散了,带的箭也射光了,单人独骑在山林里转悠,结果就遇见熊了。”

“可皇上不会逃吗?马跑起来总比熊快吧?”

“父皇想逃当然逃得掉,他是主动冲上去跟熊肉搏的。”

郦诺一听,心中又是一声冷笑:都说天子是万金之躯,可这个刘彻一任性起来,居然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如此冲动鲁莽、崇尚暴力的皇帝,怎么可能真正让天下太平?连自己的命都不爱惜的人,又怎么可能爱惜百姓的命?

“你都不问问,我父皇为何要跟熊肉搏吗?”夷安公主神秘兮兮道。

郦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嘴上却道:“那还用问?当然是皇上天纵神武、勇猛过人喽,区区一头熊又算得了什么?”

“你这纯属谄媚之辞,父皇最不爱听这种话。实话跟你说吧,父皇是为了救人。”

“救人?!”郦诺大出意料。

夷安公主点点头:“他是为了救一个在山里放羊的娃娃,当时那头熊已经把娃娃扑倒在地了,父皇连想都没想便拔出腰间短剑冲了上去……”

郦诺不由睁大了眼睛:“可……可皇上是万金之躯,岂能为了救一个……一个无足轻重的牧童便亲身涉险?”

“我也这么问过父皇。可他说,牧童是一条命,他也是一条命,说到底,没有谁比谁的命更值钱。还有,父皇说了,一个人当皇帝,就是为了守护天下百姓,如果眼睁睁看着那个牧童被熊吃掉,他不仅没资格做皇帝,甚至都没资格做一个人;进而言之,若连近在咫尺的一个小小牧童都不能保护,何谈守护大汉天下的亿万臣民?”

郦诺一听,不禁愣在当场。

她不敢相信刘彻会为了救一个孩子不惜生命,更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番令人动容的话。

这还是自己印象中那个不顾百姓死活的皇帝吗?

那个恣意妄为破坏农田的刘彻,和这个义无反顾救护牧童的刘彻,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就在方才,自己还心心念念要杀了他,可现在的郦诺不禁怀疑:难道自己一直以来都误解了刘彻?难道真实的刘彻根本不是自己认为和想象的那样?

“喂,发什么愣啊?赶紧走呀!”夷安公主兀自前行了十来步,扭头一看才发现她没跟上来。

郦诺回过神,赶紧拍马跟上。

此时,在二人身后不远处,有两名骑者正隐藏在人流中一路尾随。

两名骑者都身着臃肿的胡服,面目被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其中一人,头巾下似乎还戴着一副黄金面具。

一双阴冷的眸光从面具后透射出来,穿过拥挤的人群,像一支利箭死死钉在了郦诺的背上。

酒肆的雅间中,青芒一看朱能和侯金都在掩嘴窃笑,方觉有些失态,赶紧收回思绪,咳了咳:“别扯远了,接着说吧,朝廷打消对我的怀疑之后呢?有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这我就不知道了。”朱能摇摇头,“听苏卫尉说,张汤吃瘪后,恼羞成怒,跟汲内史吵了起来,皇上一怒之下便把他们都轰走了,只留下公孙弘和李蔡。至于后来又说了什么,连苏卫尉都不得而知,更别说我了。”

青芒闻言,有些失望。

“我倒是略有所知。”侯金接言道,“我一个同乡小哥是吕安的手下,那天恰好在御书房侍奉。我昨天跟他在一块儿喝酒,顺便套了些话。据他说,起初,公孙弘怀疑是墨家所为,并把矛头指向了仇少使,哦不,是郦姑娘……”

青芒一惊:“那皇上什么态度?”

“大哥别急,听我说。”侯金笑了笑,“皇上颇为赞同,不过李蔡却表示反对。他认为此案的幕后主使是诸侯,然后分析了一大堆,反正是有理有据,最后把公孙弘说得哑口无言,连皇上都表示心悦诚服。”

听见郦诺没事,青芒松了口气,然后若有所思道:“李蔡此举,有点耐人寻味啊。”

“大哥何意?”侯金问。

青芒心里想的那件事,此刻不便提及,便叹了口气,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此一来,田贵和那几个小黄门,恐怕要当我的替罪羊,甚至是替死鬼了。”

“可李蔡不是把罪名推给诸侯了吗?”朱能道,“田贵他们充其量就是玩忽职守而已,罪不至死吧?”

青芒苦涩一笑:“若我所料不错,李蔡一定会告诉皇上,田贵等人便是诸侯安插在宫中的细作,那晚的失窃案纯属田贵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没错没错,李蔡当时就是这么讲的。”侯金忙道。

“若果如此,那田贵等人……还真是必死无疑了。”朱能撇了撇嘴。

“事情皆因我而起,本以为不必死人,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青芒神色黯然,沉声一叹,“猴子,回头去我那儿拿些钱,想办法交给田贵和那几个小黄门的家人。不过,要做得隐秘些,别让任何人知道是咱们给的钱,包括他们的家人。”

“大哥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公主,这杜门大道都快走到头儿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宫了?”郦诺问。

“回什么回?”夷安公主嘻嘻一笑,“你以为我今天出来就是为了逛街的吗?”

“那公主想做什么?”

夷安公主笑而不语,拍了拍身上的长弓。

郦诺一惊:“公主是想……出城打猎?”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打猎我学骑射干吗?在宫里射来射去都是那个草靶子,我早烦透了,要射就射活物,那才好玩。”

“可是,公主千金之躯,万一有点闪失,属下该如何交代?”

夷安公主哈哈大笑:“我父皇万金之躯都可以跟熊肉搏了,本公主千金之躯又算得了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但凡有一丝意外,属下都担待不起啊!”郦诺急道。

“少啰唆,本公主主意已决,你别扫了我的兴。”夷安公主脸色一沉,拿出了主子的派头,“走快点儿,趁我还在兴头上。”说完一夹马腹,坐骑便撒开四蹄跑了起来。

郦诺无奈,只好拍马紧跟。

二人刚驰出没多远,青芒等人恰好从酒肆的大门出来,双方打了个照面。青芒和郦诺四目相对,顿时都愣住了。

夷安公主一看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促狭一笑,对青芒道:“秦尉丞,这么巧?”

青芒等人连忙上前见礼:“卑职见过公主殿下。”

夷安公主“嗯”了一声,然后用胳膊肘碰了碰郦诺,低声道:“喂,本公主可以给你们一点儿时间,不过别太久啊。”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瞟了青芒一眼,便打马离开了。

朱能和侯金见状,交换了一下眼色,也很知趣地悄悄溜了。

青芒走到郦诺的坐骑前,粲然一笑:“仇少使身披禁军甲胄,越发显得英姿飒爽,害得本官适才心旌摇**,在公主和下属面前都失态了。”

“是吗?”郦诺眉毛一扬,眼波流转,“若果如秦尉丞所言,你该怪自己修为不足、定力堪忧才对,怎么反倒怪起本少使来了?”

“本官原本修为尚可,自忖定力也不太差,只是到了仇少使面前,不知为何,瞬间定力全失。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英雄难过美人关吧?”

青芒说着,微微躬身,十分殷勤地伸出了一只手。

郦诺搭着他的手,仪态优雅地跨下了马背。

此刻,街道对面,那两个胡人正站在一棵树后,冷冷地窥伺着这一幕。

那个面具人的眼中,似乎有一股仇恨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青芒紧紧牵着郦诺的手,走进了酒肆旁边的一条小巷中。

“我就说咱们很快会见面的,没说错吧?”青芒笑道。

“我只能待一会儿,公主还等着我呢。”郦诺面露无奈。

“你们穿成这样是要去哪儿?”青芒忍不住又打量了她一下。

郦诺苦笑:“我们的大公主非要去打猎,怎么劝都不听。”

青芒也不由叹了口气:“这位刁蛮公主,连皇上都拿她没办法,更别说你了。对了,这些日子在宫里,她待你如何?”

“她待我倒是没得说,天天好吃好喝供着,上上下下都对我毕恭毕敬。那些宫女私底下都说,夷安是大公主,我是二公主。”

“这我就放心了。”青芒呵呵一笑,“皇上他……也没找你麻烦吧?”

“他能找我什么麻烦?”郦诺脱口道,说完才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是少使,虽然可以说是女官,但也可以算是皇帝的妃嫔,脸颊顿时微微一热,瞪了青芒一眼,“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我就是随口一问。”其实青芒担心的恰恰是她“妃嫔”的身份,见郦诺识破,赶紧换了个话题,“本来我这两天也想去找你,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当初抓捕你爹的那个朝廷特使,我查到了。”

郦诺一震,目光瞬间变得凛冽:“谁?”

“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郦诺蹙紧了眉头:“为什么还要讲条件?”

青芒苦笑了一下:“不是跟你讲条件,是因为此人目前还有些用处,我怕你一怒之下把他给杀了……”

“如果你的理由足够充分,我可以不杀他。”郦诺冷冷道,“快告诉我,他是谁?”

“朝廷中大夫,严助。”青芒缓缓道,“就是奉旨跟我一块儿督造墨弩的人。”

“严—助。”郦诺咬着牙根重复了这两个字,仿佛要把它们咬碎,“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我刚才说了,他还有用。”

“什么用?”

“皇帝给我和严助下了死令,一个月内必须把墨弩仿造出来,否则的话,我和严助就要提头去见他。你想想,这个任务可能完成吗?退一步说,就算能完成,我也不会让这种杀人利器贻害人间。所以,最终必须有人提头去见皇帝……”青芒看着她,微然一笑,“你总不会希望,这个人是我吧?”

“可这事若完不成,你们俩不都得杀头吗?你怎么可能只让严助一人顶罪?”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办法。”青芒又是一笑,“只要你把人给我留着就成。”

郦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道:“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青芒一怔,旋即笑道:“你还真是精明,这就要讨回去啦?”

“你得答应我,决不在墨弩这件事上铤而走险。”郦诺神情凝重,丝毫不理会他的玩笑。“刘彻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他派你督造墨弩,就是想看你会不会耍花招,但凡你有一丝可疑,他便绝不会放过你。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说完,郦诺的眼眶竟微微泛红,赶紧背过身去。

青芒这才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心头顿时一热,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低下头,在她耳旁柔声道:“好,我答应你,一定好好活着。没有你的允许,我必不敢死。”

“你别有口无心,说到就得做到。”

“谁说我无心?要不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郦诺转过身来,嗔笑地白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巷子口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窃笑声,两人一惊,赶紧分开。

夷安公主策马立在巷口,捂着嘴笑了笑,才道:“二位别误会啊,本公主可不是故意要棒打鸳鸯的,实在是等得不耐烦了,这才过来催催。”

“我先走了。”郦诺赶紧辞别青芒,匆匆跨上坐骑。

夷安公主又意犹未尽地瞟了青芒一眼。

青芒尴尬,只好拱了拱手。

夷安公主和郦诺策马出了巷子,沿着大街飞驰而去。

青芒走回酒肆大门边,牵上自己的坐骑,刚要跨上去,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大街对面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

他立刻把目光扫了过去。

恰在此时,一支满载货物的车马队正好走过,完全遮挡了他的视线。青芒赶紧跃上马背,朝街道中间驰去,准备看个清楚,不料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那个躲在暗处窥伺的目光便消失无踪了。

看着街上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地穿梭来去,青芒眉头深锁,一脸狐疑。

不过,就是刚才那毫不经意的刹那一瞥,青芒已然看见,那个窥伺他的人与此刻街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那人戴着一张黄金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