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义为政于国家,人民必众,刑政必治,社稷必安。

——《墨子·耕柱》

清晨,长安东郊。

白鹿原上白雪皑皑,一片苍茫。

一队车马自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而来,正是罗姑比的车队。

车队行进路线的右前方,有一片茂密的云杉树林,道路从树林边缘穿过。此刻,林中早已埋伏了一支人马,共有二三十人,身上都背着弓箭,为首者是乌拉尔。

很快,车队便接近了树林。

乌拉尔搭弓上箭,咯吱一声拉了个满弓,箭头瞄准了队伍中间的那辆马车。与此同时,所有手下也都已拉开弓弦,手中的箭都对准了各自的目标。

双方距离约莫十余丈时,乌拉尔的箭“嗖”地射出,笔直飞向马车,准确地从车窗射了进去,而另外那二三十支箭则同时射向罗姑比的侍卫队。

弓弦响过,队伍立刻一片惨叫,当即有七八名侍卫被射落马下。

乌拉尔把弓一扔,拔刀出鞘,策马扑了上去。手下也纷纷拔刀紧随其后。

罗姑比的侍卫们惊魂未定,敌人却已逼至目前,不得不仓促应战……

未央宫宣室殿,天子刘彻高坐御榻,下面左首坐着公孙弘、张汤、李广、苏建,右首坐着李蔡、汲黯、张次公、青芒。

刘彻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了青芒脸上。

青芒双目微垂,神色安详。

片刻后,刘彻才把目光移开,朗声道:“诸位爱卿,今日召你们入宫,主要有三件事:其一,讨论近期赈灾事宜;其二,墨家一案有些新情况,朕想跟诸卿聊聊;其三,今日将有一位边郡官员回朝述职,诸位不妨一起听听,看他会带来什么有趣的消息。”说着,刘彻把目光转向公孙弘:“丞相,赈灾一事,就由你来介绍吧。”

“臣遵旨。”公孙弘起身,环视众人一眼,“诸位同僚,近日暴雪成灾,关中灾情极为严重,以致皇上夙夜忧劳、圣躬难安,亦令本相心急如焚、感同身受。据最新统计,各地民房共倒塌四千七百三……不,四千三百七……”

公孙弘忽然卡壳,不由脸色涨红,可越急越想不起具体数字。

“四千六百七十三间,另有官署房屋倒塌一千二百九十五间。”汲黯淡淡接言,似笑非笑道,“公孙丞相,您年事已高,就不必学皇上背这些数字了,还是直接挑重点说吧。”

公孙弘干咳了几声,颇为窘迫。

“汲卿言之有理,丞相大可不必拘泥于具体数字。”刘彻道。

“谢陛下体恤!老臣昏聩,汗颜之至!”公孙弘躬身一揖,然后面朝众人,“呃,如汲内史所言,官署房屋亦倒塌不少,而各县受灾人数亦多达三万余人之多。皇上爱民如子,日前已筹集一千万钱安顿灾民,但后续赈灾及重建所需款项,必达亿万之巨!故本相在此吁请诸位同僚,值此急难关头,我等理当同心同德,群策群力,与朝廷同进退,与百姓共患难……”

接下来,公孙弘便开始了他最擅长的长篇大论,主旨虽然是在介绍朝廷的赈灾和重建计划,但说着说着总不忘歌颂天子,粉饰太平,所以“尧舜禹汤”之类的谀辞便滔滔而来,不绝于耳。在座众人表面上静静听着,实则心里都有些不耐烦。

他们都知道,今日的“重头戏”绝非什么赈灾重建,而是方才天子提到的后两件事,尤其是最后一件,更是激起了众人强烈的好奇心。

在公孙弘连篇累牍、侃侃而谈之际,不少人都注意到,天子的目光不时会瞟向坐在最下首的秦穆。

天子的举动显然不会是无意的,所以众人便都寻思着:今日廷议的后两件事,必定都与这个新任的卫尉丞有关!

可到底会是怎样的相关呢?天子口中所称的那位“边郡官员”究竟是谁?又会带来怎样“有趣的消息”?

大伙的胃口都被吊起来了,因而公孙弘的一番慷慨陈词便越发显得索然无味、又臭又长……

在此过程中,青芒都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白鹿原上,不过短短一炷香工夫,双方的厮杀便已分出了胜负。

雪地上躺着二十多具尸体,大部分是罗姑比的侍卫。乌拉尔仅以伤亡六七人的代价,便快速解决了战斗。

此刻,乌拉尔及手下已经将罗姑比所乘的马车团团包围。

“罗姑比,出来吧!”乌拉尔骑在马上,得意扬扬地喊道,“这么久不见了,大当户想跟你好好聊聊。”

话音刚落,胥破奴便策马从树林中走了出来,径直来到了马车前。

“王爷,出来叙叙旧吧。”胥破奴冷冷道,“听说你为汉朝立了大功,来长安是接受刘彻嘉奖的,我很感兴趣,想听你说说。”

车内悄然无声,没有丝毫动静。

“他娘的,不会是刚才一箭被我射死了吧?还是吓尿了不敢露头?”乌拉尔哈哈大笑。

胥破奴狐疑,给了乌拉尔一个眼色。

乌拉尔翻身下马,大步走过去,一把掀开了车帘。

谁也没料到,就在这一瞬间,一把长刀突然递出,“噗”的一声刺入了乌拉尔的喉咙,并自后颈穿出。

一道血柱喷溅而起。

长刀倏然抽回。

乌拉尔捂着喉咙,像根木桩一样直直地向后倒去……

宣室殿中,公孙弘冗长的讲话终于接近尾声。他面朝天子深长一揖,最后道:“多难兴邦,殷忧启圣!有圣明天子在上,加之满朝臣工凝心聚力,必可众志成城,克服危难,令天下万民安居乐业,亦令我大汉社稷繁荣昌盛、长治久安!”

耐着性子听完,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就差抬起双臂伸个懒腰了。

“好,丞相所言甚善,令朕亦颇感振奋。”刘彻不咸不淡地捧了个场,示意公孙弘坐下,然后环视众人,“嗣后之重建事宜,便由丞相府统一筹划,万望诸位爱卿勉力协同。所需款项及各色物资等,皆由丞相府牵头募集;必要时,朕也会亲自下诏征调。总之,此次赈灾,凡我大汉臣工,皆须振奋精神,全力以赴,不得因循延宕、塞责推诿,更不可阳奉阴违、徇私害公!”

“臣遵旨。”众人齐声回道。

刘彻满意颔首,旋即眸光一扫:“张次公。”

“臣在。”张次公赶紧起身。

“朕听丞相奏称,你日前在终南山又遭遇了一伙墨家凶徒,可有此事?”

“回陛下,千真万确。”

“据说,那个身负墨者嫌疑的仇芷若,那天也在山上?”刘彻说着,眼睛又朝青芒那儿瞟了一下。

“正是。”

“然后,仇芷若便与那伙墨者合力攻击了你们,对吗?”

闻听此言,青芒眉头不由微微一皱。

“对,那天臣去追击另一伙盗匪,然后臣的下属陈谅等人便遭到了他们的攻击。”

刘彻冷然一笑,终于把犀利的目光全然盯在了青芒身上:“秦穆。”

青芒从容起身:“臣在。”

“朕听说,那天你凑巧也在场?”刘彻眉毛一挑。

“回陛下,臣那天确实也在终南山,但并非‘凑巧’在场,而是有事前往。”

“哦?是什么事?”

“臣是跟踪仇芷若上的山。”

张次公一怔:“撒谎!你明明在我之前上的山,而仇芷若是在我之后,你怎么会是跟踪她上的山?”

青芒淡然一笑:“敢问张将军,凭什么说我是在你之前上的山?你看见我了吗?”

张次公语塞:“我……我发现了脚印。”

“谁的脚印?”

“当然是你的。”

“凭什么说是我的?”

张次公再度语塞,只好强辩道:“终南山玉柱峰人迹罕至,除了你还能有谁?!”

这句话显然不值一驳,所以青芒便笑而不语,还故意看了天子一眼。

刘彻脸色微微一沉:“张次公,你要是有证据,便拿出来;若无证据,岂可捕风捉影?”

张次公当然没证据,只好悻悻闭嘴。

“秦穆,那你告诉朕,你为何跟踪仇芷若?”

“回陛下,臣负有追查墨家之责,而仇芷若又有墨者嫌疑,所以,臣表面上与其交好,实则外松内紧,派人监视着她,故而那天她一离开内史府,臣便一路尾随,结果便跟上了终南山。”

“那你跟她上山之后,她与墨者联手攻击陈谅等人,你为何没把她当场拿下?”

青芒瞥了张次公一眼,朗声道:“陛下,臣不得不说,此事明显是有人在编造谎言、欺君罔上。”

此言一出,殿上众人不禁都有些惊讶。

看来,还没等那个“边郡官员”前来,此刻便有好戏看了。

“你说谁在欺君?”刘彻的脸色越发阴沉。

“臣说的当然是张次公张将军。”

张次公闻言,却并不恼怒,反而呵呵一笑:“秦尉丞,你凭什么说我欺君罔上?”

“那天我亲眼所见,仇芷若明明是与陈谅等人在联手对抗墨者,可到了你的嘴里,却变成是与墨者联手攻击陈谅。你这不是欺君是什么?”

刘彻一听,顿时眉头深锁。

张次公又是一笑,却不答言,而是对刘彻道:“启禀陛下,既然秦穆与臣各执一词,那最好的办法,便是请证人出来作证了。臣恳请陛下,即刻传召证人陈谅上殿,他此刻就在殿外候着。”

汲黯闻言,顿时替青芒捏了一把汗。

张次公显然是有备而来,才让陈谅在殿外等候,而且陈谅是他的手下和死党,其证言自然对他有利,怎么可能向着秦穆说话?

“陛下,臣有话说。”汲黯不忍看他就这么被小人所害,只好及时出头。

刘彻看了他一眼:“讲。”

“陈谅是张将军的下属,并非中立之人,所以臣以为,让其作证并不妥当。”

“臣附议。”苏建连忙跟着道,“陈谅的确不宜当这个证人。”

苏建被青芒救过一次,早已对青芒心存好感,现在又是青芒的顶头上司,自然不能眼睁睁看青芒往火坑里跳。

“汲内史,苏卫尉,”张次公冷冷一笑,“照你们所言,连亲历此事之人你们都不信任,那这件事不就是个糊涂官司了?我就算跟秦尉丞在这儿争一天,也争不出个子丑寅卯啊!”

三人说完,全都看着天子,等着他裁决。

刘彻一时也拿不定主意,遂沉吟不语。

公孙弘见状,便道:“陛下,今日李大夫和张廷尉都在,二位皆有丰富的办案经验,陈谅究竟适不适合作证,不如参考一下他们的意见。”

“嗯,言之有理。”刘彻道,“张廷尉,你先说。”

“以臣看来,并无不妥。”张汤言简意赅,“臣办案多年,什么身份的证人都有过,没必要纠结陈谅是谁的属下。”

刘彻颔首,又看向李蔡:“李大夫,依你之见呢?”

汲黯看了李蔡一眼,心想他终究跟自己是一头的,肯定不会向着公孙弘和张次公他们。

然而,他万万没料到,李蔡略为思忖之后,说的话却是:“陈谅虽是张将军属下,但毕竟是禁军校尉,当的是朝廷的差,并非张将军的私兵,且当着陛下和这么多大臣的面,想必也不敢作伪证。因此臣认为,他可以当这个证人。”

汲黯如遭当头一棒,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蔡。

李蔡面无表情,微微把头转开。

公孙弘和张次公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都有些得意——此前李蔡便已表露投靠之意,现在又公开站在他们这边,足见他已经彻底抛弃了汲黯!

汲黯和苏建无奈地对视一眼,最后都把同情的目光抛向青芒。

青芒却依旧一脸平静,仿佛这场针锋相对的争论完全与他无关。

白鹿原上,乌拉尔突然被杀,让胥破奴和所有手下刹那间全都呆住了。

乌拉尔是“鹰卫”出身,是匈奴人中万里挑一的勇士,即使全无防备,也断然不至于被一刀毙命!可见,此刻马车上的这个人绝对不是罗姑比,而是一顶一的高手!

中计了!

胥破奴瞬间得出了结论,旋即掉转马头,嘴里大喊一声:“撤!”

他现在已顾不上去理会车厢中的人到底是谁了,当务之急是赶紧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往哪儿跑!”车厢中传出一声厉叱,同时一道白色身影飞掠而出,手中长刀高高举起,朝着他的脑后当空劈落。

胥破奴拔刀出鞘,回身一挡。

“铿”的一声,双刃撞击出了火星。胥破奴但觉虎口一麻,手中刀险些脱落。

虽然挡开了这一刀,但对方强大的力道还是把他从马上震落了下来。

胥破奴就地一滚,顺势起身,这才看清了对手的面目,不禁无声苦笑。

霍去病!

这个让匈奴人闻风丧胆的少年战神,此刻正像天将下凡一样威风凛凛地伫立在他面前。

与此同时,百余名骑兵从云杉树林中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对胥破奴和二十几个手下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包围圈。

这些骑兵全都身披白色大氅,乍一看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

很显然,方才胥破奴和乌拉尔在林中设伏的时候,霍去病手下的这支骑兵早已包围了他们,只是按兵不动罢了。

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传陈谅上殿!”

宣室殿中,刘彻一锤定音。

侍立一旁的吕安当即拉长声调又宣了一遍。殿外的宦官遂一层一层向外传旨。片刻后,一个小黄门便领着陈谅上殿来了。

张次公不无得意地瞟了青芒一眼,仿佛已经看见他被殿前侍卫拉下去并投入大牢的情景——接下来,只要皇帝一问,陈谅一答,这一幕必然出现。

跟这家伙斗了这么久,自己终于还是笑到了最后。张次公踌躇满志地想,再接下来,朝廷就可以把仇芷若及背后的墨者一锅端了!而自己作为破获墨家的首功之臣,便可以当之无愧地跻身九卿、荣升中尉了。

陈谅趋步进殿,跪地见礼:“微臣北军校尉陈谅叩见陛下!”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显然是头一回被皇帝召见,更从未被这么多当朝大员齐齐注目,神情颇为紧张。

“陈谅,朕接下来问你的话,你要如实回答,不可有一丝虚言。”刘彻沉声道。

陈谅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答道:“微臣遵旨。”

“日前在老君庙,仇芷若是与墨者联手攻击你,还是与你联手对抗墨者?”

陈谅迟疑着,眼珠子滴溜溜打转,还偷偷瞥了张次公一眼。

当着天子和这么多人的面,张次公当然不敢跟他有目光接触,便假装没看见。

公孙弘淡淡一笑,开言道:“陈谅,你不必紧张,只需遵皇上旨,如实道出真相即可。”

从刚才陈谅上殿到现在,青芒一直沉静无言。

汲黯和苏建都很纳闷,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气定神闲。

陈谅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鼓起勇气,道:“回禀陛下,那天在终南山上,仇芷若并未……并未与墨者联手攻击微臣,而是与微臣联手在……在对抗墨者。”

此言一出,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大殿上登时“嗡”的一声,所有人全都惊诧莫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青芒除外。

他的表情依旧沉静,只有唇角微微上提,无声一笑,仿佛一切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不,是一切早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汲黯和苏建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都是既诧异又欣慰。

而最为惊愕的人自然非张次公莫属了。他瞠目结舌地呆了一瞬,然后再也顾不得这里是金銮殿了,用手指着陈谅,暴跳如雷道:“你、你撒谎!当着天子的面,你竟敢胡言乱语,颠倒黑白?!一定是秦穆胁迫了你,对不对?”

“属下、属下……”陈谅脸色煞白,嗫嚅着说不出话。

公孙弘也忍不住了,赶紧道:“陈谅,你若遭人胁迫,便大胆说出来,自有皇上和本相替你做主,你不必害怕。”

陈谅苦着脸,仍然无话可说。

刘彻眉头紧蹙,一字一顿道:“陈谅,朕再问你一遍,你说的可是实情?”

“陛下明鉴,确属实情!”陈谅吓得在地上连连磕头,“微臣……微臣不敢欺瞒陛下。”

张次公闻言,顿时双肩一颓,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该死的陈谅竟然会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反水!

数日前,他在丞相府中早就跟公孙弘谋划好了一切,之后专门把陈谅等人带到长安城最好的神雀酒肆喝了一顿大酒,然后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一口咬定是仇芷若与墨者联手攻击了他们,一旦天子召问千万别说错,而这小子也信誓旦旦说打死也不会说错,不料今日却是这般结果!

张次公不相信陈谅会真的背叛自己,一定是秦穆用什么诡计迫使他改了口,可问题是秦穆是如何办到的?

眼下就算知道这个答案也没用了,当务之急是要想个绝地反击的办法,否则今日必死无疑!张次公心念电转,蓦然有了一个主意,便躬身对刘彻道:“启奏陛下,当日在终南山上,臣还有多名属下与墨者厮杀,并非只有陈谅一人,现在他证词有假,臣恳请陛下,即刻传召其他知情人入宫,以辨明真相,还臣一个清白。”

“张次公,”刘彻脸色阴沉,“你这是把朕当成你的属下使唤了吗?”

张次公大惊失色,慌忙下跪:“臣不敢。”

“启禀陛下,”沉默许久的青芒忽然离席,趋前数步,俯首禀道,“张将军想辨明真相,其实也很简单,无需再召那么多人入宫,只要再传一人上殿足矣。”

“谁?”

“廷尉史,杜周。”

张汤闻言,不由浑身一震:怎么回事?自己最器重的手下竟然也卷入此事,而自己却一无所知,这怎么可能?!而且瞧秦穆这意思,杜周似乎是他这边的证人,这就更加匪夷所思了!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打上的交道?

公孙弘也颇为惊诧,不禁投给了张汤既困惑又充满责备的一瞥。

张汤只能苦笑,感觉自己特别无辜。

“杜周?”刘彻眉头一蹙,“他跟此事有何相干?”

“回陛下,若杜周上殿,自会向陛下道明原委,臣恳请陛下传召。”青芒回答。

刘彻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闷声道:“传。”

吕安当即拉开嗓子:“传廷尉史杜周上殿……”

“胥破奴,投降吧,你不是我的对手。”

霍去病冷冷地盯着胥破奴道。

“霍去病,我们匈奴人向来最敬重英雄,尽管你是我们的敌人,可我胥破奴仍然敬重你。所以,就算今日死在你的刀下,我也无悔。”胥破奴道,“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还望霍骠姚解惑。”

“讲。”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此伏击罗姑比?”

霍去病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们大汉朝廷的人都是吃干饭的?会任由你们在我们的地盘上为所欲为?”

胥破奴显然不相信他的话,摇了摇头:“不对,你们若是早已掌握我的行踪,不可能等到今天才动手。”

霍去病冷然一笑:“反正你死期已至,何必问这么多?倒是有件事我也想问问你——这些年,你一共杀了多少汉人?”

胥破奴冷哼一声:“两国交战,岂有不杀人的道理?”

“交战?”霍去病大声冷笑,“你们用全副武装的铁骑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这也叫交战?你不觉得无耻吗?”

胥破奴沉默了。

他想着什么,忽然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今日之事是阿檀那和你联手做的局,对吧?”

“你错了,这是上天做的局,要让你们这些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血债血偿!”霍去病说着,长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光,以泰山压顶之势砍向胥破奴。

胥破奴慌忙挥刀格挡。

与此同时,双方人马也交上了手,顷刻间杀声震天……

杜周上殿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杜周低垂着头,趋步上前,跪地见礼:“臣廷尉史杜周叩见陛下。”

“平身。”刘彻道。

此时陈谅仍跪在地上,可天子根本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同是上廷作证,两人的待遇可谓云泥之别。

“谢陛下。”杜周起身。

“杜周,日前张次公在终南山遭墨者袭击一事,真相究竟如何,你可知道?”刘彻开门见山道。

“回陛下,臣知道。”

“那天仇芷若究竟是与墨者联手攻击了陈谅,还是与陈谅联手对抗墨者?”

“回陛下,是仇芷若与陈谅联手对抗墨者。”

殿上众人闻言,忍不住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刘彻眯起了眼:“当时你并不在场,此事你如何得知?”

“此事说来也是凑巧。”杜周不紧不慢道,“两天前,臣出外办事,从尚冠后街路过,偶遇了卫尉丞秦穆。臣知道他最近在负责墨家的案子,而我们廷尉寺数月来也一直在追查墨家,臣便想跟他打听该案的最新情况。当时天寒地冻,秦尉丞便邀臣到附近的神雀楼小坐,顺便喝两杯暖暖身子……”

两天前,杜周的确在尚冠后街“遇见”了青芒,不过当然不是“偶遇”,而是奉李蔡之命在盯梢。

盯着盯着,杜周忽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秦穆好像也在盯人。

而秦穆盯梢的对象便是张次公、陈谅及一帮手下。

当时,前后三拨人都策马走在尚冠后街,随后张次公等人便进入了神雀楼,正当杜周以为秦穆也会跟进去时,秦穆忽然掉转马头,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似乎是打算放弃盯梢了。

此时杜周想躲已来不及,便硬着头皮迎上前去,假装“偶遇”,跟秦穆寒暄了起来。秦穆未有任何异常表现,而是盛邀杜周上神雀楼喝两杯,边喝边谈。杜周便顺水推舟,跟他一块进入了酒肆。

而巧合的是,两人进入的那间包厢,恰好在张次公等人的隔壁。

这个事实经过,杜周当然不能公开,因为一旦公开,他就必须承认自己在跟踪秦穆,然后还要解释为何跟踪,这样就把事情复杂化了,稍有不慎便会当着张汤的面暴露自己御史府暗探的身份。所以,杜周索性以“偶遇”掩盖了这一切。

“……臣等二人进了神雀楼,找了个包间,一边喝酒一边聊了起来。”杜周接着禀道,“于是便听秦尉丞讲了他那天跟踪仇芷若上终南山的经过。而巧合的是,当时张将军和陈校尉等人也在隔壁包间喝酒……”

“等等。”刘彻蓦然打断他,“你是说,你先是在大街上偶遇了秦穆,然后进了酒楼,又恰巧与张次公坐在隔壁?”

“是的陛下,虽然此事听上去颇为巧合,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正是如此,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刘彻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接着说。”

“是。张将军和陈校尉他们当时也在讲终南山这件事,本来臣也只是觉得巧合而已,并不在意,可后来他们的话题却变了味道,一下就吸引了臣的注意力。”

“如何变了味道?”

“张将军让陈校尉他们就终南山之事统一口径,说日后不管谁问起,都不能说仇芷若与他们共同对抗墨者,而要说她与墨者联手攻击他们。臣一听,当时就吃惊不小,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教唆手下作伪证吗?而他们接下来说的话,不仅让臣吃惊,更令臣义愤填膺、忍无可忍!”

“他们说了什么?”刘彻听他加重了语气,不由身子前倾。

此时,跪在一旁的张次公早已面如死灰,忍不住转头死盯着跪在另一边的陈谅,恨不得把他吃了。陈谅慌忙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陈校尉就问张将军,”杜周接着道,“说这事万一闹到皇上那儿,皇上问起该怎么说。张将军的回答是:那就更不能说实话了!陈校尉似乎有些犹豫,说这不是欺君吗?张将军冷笑一声,说咱们只要一口咬定仇芷若和墨家联手,那咱们说的便是事实,谁敢说咱们欺君?”

听到这儿,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唏嘘。

虽然每个人心思各异,但有个判断却高度一致——张次公这回彻底玩完了!

刘彻森寒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了张次公身上,半晌才沉声道:“然后呢?”

“然后,张将军又叮嘱了他们一番,叫他们千万不可说漏嘴,否则必不轻饶,说完便先行离开了。臣终于忍不住,便与秦尉丞一起闯入他们房间,揭穿了他们的阴谋。陈校尉大惊失色,只好趴在臣的脚下,赌咒发誓说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欺君,方才只是在敷衍张将军,毕竟张将军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也不敢得罪。”

刘彻听完,重重地哼了一声:“张次公,你还有何话说?”

张次公惨然一笑:“陛下,臣怀疑仇芷若那天只是在演戏而已,臣敢拿脑袋担保,她一定是墨者!”

“拿脑袋担保?”刘彻冷冷一笑,“张次公,你觉得一个欺君之人的脑袋,还属于他自己吗?这样的脑袋又能担保什么?”

“陛下,臣有罪,愿受国法制裁。”既然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张次公心里反而坦然了,“但臣就算是死,也不会改变看法——仇芷若肯定是墨家刺客,而秦穆一直千方百计在包庇袒护她,此二人必将危害社稷,遗祸无穷!还望陛下明察,勿为奸人所惑。”

张次公死到临头却仍镇定自若,并未像一般人那样恐惧求饶,这一点倒是让刘彻有些刮目相看。他沉吟片刻,道:“你口口声声说秦穆包庇仇芷若,有何证据?”

张次公心底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回道:“回陛下,那天臣虽不在老君庙现场,但据陈谅讲述,他们与墨者厮杀时,还有一个黑脸人也在场。他装作与仇芷若捉对厮打,而后佯装落败,与仇芷若一前一后离开了老君庙,其实就是在掩护仇芷若。臣怀疑,此人便是秦穆。”

“黑脸人?”刘彻摇头苦笑,“既然连脸都没看清,你凭什么说是秦穆?”

“据陈谅讲述,此人的身材、体态皆与秦穆十分酷似。”

“陈谅,”刘彻转过目光,“是这样吗?”

“回陛下,”陈谅弱弱道,“微臣虽看不清那人长相,但看身材,的确很像……很像秦尉丞。”

“陛下,”未等刘彻发问,青芒便主动趋前几步,从容道,“他们所言非虚,臣的确就是那个黑脸人。”

此言一出,刘彻和殿上众人都大出意料之外,连张次公都面露诧异之色。

“怎么回事?”刘彻又眯起了眼,“你把话说清楚。”

“回禀陛下,臣那天跟踪仇芷若,便是想弄清她为何上山,不料她却在老君庙遭到了攻击,臣只能先帮她脱困,让她以为臣在暗中保护她,再次取得她的好感和信任,才能打探她上山的目的。但臣若以真面目出现,只怕陈校尉他们以为臣要跟他们抢功,难免又横生枝节,是故臣索性就把脸涂黑了。”

这个解释听上去也有些道理,刘彻便道:“那你后来打探得如何?仇芷若到底为何上山?”

“回陛下,仇芷若是去寻访一位避世隐修的铸剑师,号北冥先生……”

“呵呵,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刘彻忍不住嗤笑,忽然对公孙弘道:“丞相,你不也是得到线报,说这个北冥有墨者嫌疑,才派张次公前去搜捕的吗?”

青芒一听,不禁眉头微蹙。

他没想到,公孙弘竟然会恶人先告状,诬称北冥为墨者。如此一来,自己声称郦诺也是去找北冥,便无异于自动往他刀口上撞了。

“正是。”公孙弘也没想到青芒会这么说,心中窃喜,忙道,“既然秦尉丞说仇芷若也是去找北冥的,那不就足以说明,仇芷若很可能是墨者吗?换言之,她冒着大雪上山,不就是去跟北冥接头的吗?”

至此,形势陡转,方才明明还占据上风的青芒,此刻的处境忽然就变得极为不利了。

张次公心中不由掠过一阵绝处逢生的狂喜。

对他而言,虽然“欺君”一事已板上钉钉、无可争辩,但若能坐实仇芷若的墨者罪名,他还是功大于过,不但脑袋可保,将军一职应该也能保住。

眼前这个局面,让在场众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今日这场廷议,公孙弘和张次公本来是给秦穆设了个死局,不料陈谅反水,还半路杀出一个杜周,导致秦穆生生将局势逆转,对他们进行了反杀。可没有人想到,就在张次公已经陷入绝境之际,秦穆竟然会得意忘形、自摆乌龙,令形势再度逆转,使得公孙弘和张次公又对他形成了反杀!

如此波谲云诡、一再反转的杀局,偏偏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上演,真是令在场众人都感到惊心动魄和匪夷所思。

汲黯和苏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担忧。

白鹿原上,霍去病一方对胥破奴等人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不消片刻便将其歼灭大半。胥破奴也不是霍去病的对手,才十几回合便已身中数刀,鲜血淋漓。几名亲兵狼卫拼死护着他突出重围,徒步逃进了云杉树林中。

霍去病带人紧追不舍。

这片林子很大,且树木茂密,霍去病等人循着雪地上的脚印和血迹追出了半里多路,蓦然发现踪迹分成了多股,各自朝不同方向延伸而去。霍去病勒马观察了一下,略为沉吟后,命手下分头追赶,自己则策马朝西边追去。

当霍去病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他们身后一棵高大的云杉树上,忽然落下几滴鲜血,瞬间染红了雪地。紧接着,树枝一阵摇晃,枝头上的积雪被纷纷震落,然后胥破奴便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眯眼望着霍去病远去的方向,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旋即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南面的树林中。

长安在林子西面,所以霍去病才会向西追踪,而胥破奴拐往南边,便是为了躲开他,并打算从长安南面绕一圈回西北面的柳市。

胥破奴身上血流不止,体力渐渐不支。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便气喘吁吁,不得不坐下来休息。

周遭阒寂无声。他把头靠在一棵树干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胥破奴在迷迷糊糊中感觉脖颈有一丝冰凉,猛地睁开眼睛,却见一把寒光闪闪的环首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而持刀的人正是霍去病!

胥破奴惨然一笑:“你不是往西边去了吗?”

“区区障眼法就想瞒过我?”霍去病冷哼一声,“你也太自信了吧?”

“那你一定跟我很久了,为何现在才现身?”

“看你跑得那么辛苦,我一时心生恻隐,便决定不打搅你,让你多歇一会儿。”霍去病揶揄一笑。

“少来这套。”胥破奴撇了撇嘴,“你不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人来接应我,好将我们一网打尽吗?”

“哟,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霍去病又是一笑,“那你自己说,有没有同伙来接应你?”

“我倒是希望有。”胥破奴苦笑,“可惜老子的本钱今天全砸在这儿了。”

“不对吧?”霍去病唇角一扬,似笑非笑,“不是还有个匈奴公主跟你一块来长安了吗?”

胥破奴目光一凛:“别费心思了,她是不会来救我的。”

“哦?为什么?难道你们匈奴人都天生绝情?”

“少废话!要杀便杀,我胥破奴若皱一下眉头,便算不上匈奴人!”

“很好,是条汉子。”霍去病淡淡一笑,“反正死在我霍去病手上,你也不冤,对吧?”

胥破奴大声冷笑:“这话虽说听着臭屁,不过多少也是实情。动手吧,给老子来个痛快的!”说完便胸膛一挺,闭上眼睛,伸直了脖子。

霍去病不再言语,右手挥起,手腕一翻,长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朝着胥破奴的脖颈砍了过去。

就在这时,北面的树林中突然射出一支冷箭,朝着霍去病呼啸而来……

宣室殿上,刘彻正冷冷地看着青芒:“秦穆,你有何话说?”

“回陛下,”青芒稍一迟疑,迅即恢复了从容之色,“臣想请教公孙丞相,指控北冥为墨者,不知有何凭据?”

公孙弘自信一笑:“陛下,这个问题,臣想让张将军来回答。”

刘彻想了想,淡淡道:“张次公,起来回话吧。”

这显然是要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让他跟秦穆当堂对质。

“谢陛下!”张次公大为振奋,迅速起身,一扫颓唐之态,接着便把他那天在老君庙附近发现假墓的过程以及进洞后发现的种种秘道机关,绘声绘色、一五一十地向天子和众人描述了一遍。

众人一听,都觉得闻所未闻,不由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陛下,”张次公精神抖擞道,“综上所述,臣有两个问题想跟秦尉丞讨教。”

刘彻不语,也就是默许了。

“请问秦尉丞,”张次公冷然一笑,得意扬扬道,“第一,北冥若不是心中有鬼,何必躲进那人迹罕至的终南山玉柱峰?又何必假死,还造了一座假坟以掩人耳目?这些是正常人会有的举动吗?第二,众所周知,墨家最擅长机关术,而那座假坟入口的墓碑机关,还有洞中的铁索机关,皆可谓巧夺天工,令人叹为观止!试问,一般人造得出这样的机关吗?有这么多铁证,还不足以证明北冥是墨者?”

青芒淡然一笑:“张将军,你这些话,在下可不敢苟同。首先,去终南山隐居的人,难道一定是心中有鬼,不可以是心中有神吗?据我所知,北冥先生是一位心性高洁、与世无争的修道之人,他之所以假死、造假坟,只是为了避开世俗纷扰、潜心修道而已。此举固然异乎寻常,但历代的终南隐士,不都是异乎寻常之人吗?远有姜太公,近有商山四皓、留侯张良,张将军不会认为他们都是墨者或不法之徒吧?”

张次公刚想回嘴,青芒抬手止住他:“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其次,墨家擅长机关术没错,但你不能说擅长机关术的都是墨家。这道理很简单,所有的马儿都吃草,但不等于吃草的都是马,对吧?张将军凭什么说北冥一定是墨者?”

“你……你这是诡辩!”张次公有些气急败坏。

“我只是在讲道理。”青芒唇边依旧含着笑意。

“秦穆,”刘彻接过话茬,“听你这意思,似乎对北冥颇为了解?”

“回陛下,臣帮仇芷若脱困之后,和她一起进入了北冥隐居的山洞,与北冥有过一番交谈。”

“仇芷若跟北冥是何关系?她为何去找北冥?”

“据她说,其父早年与北冥是好友,病故前曾嘱咐她,有机会就去探望一下故人。”

“是吗?”刘彻冷哼一声,“仇芷若来长安的日子也不短了吧?怎么天气晴好时不去,偏偏选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才去?这不是很奇怪吗?”

“回陛下,这话臣也问过她了。据仇芷若称,平日天气晴好时,其叔父都要在内史府正堂赶工,她也得帮着忙前忙后,都没有空闲;反而是那几天风雪交加,工程被迫暂停,她和叔父才得以抽空上山。臣对内史府的情况不甚了解,也不知这理由是真是假,还请陛下垂询汲内史。”

“仇芷若所言非虚。”汲黯不待天子发问,赶紧接言道,“此次雪灾之前,臣的确要求他们日夜赶工,他们根本没时间出门。”

刘彻闻言,没再说什么,又对青芒道:“据张次公方才所言,这个北冥的身份相当可疑,其背景绝对不简单。朕觉得,他就算不是墨家,恐怕跟墨家也脱不了干系。”

在对付墨家的事情上,朝廷一贯坚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做法,现在天子如此定调,显然是打算故技重施了。张次公难掩得意之色,挑衅地瞟了青芒一眼。

青芒没理他,而是面朝天子,淡淡一笑:“陛下圣明,北冥的身份和背景的确都不简单。”

“哦?”刘彻察觉他话中有话,“说说。”

“禀陛下,北冥本名张道初,正是我大汉开国功臣、留侯张良的后人;准确地说,是留侯的嫡传曾孙。”

此言一出,刘彻和在场众人顿时大出意料之外。

张次公更是听得浑身一震——留侯张良曾辅佐高祖定鼎天下,有大功于汉朝,历来威望卓著,倘若北冥真是他的嫡传后人,而自己却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杀了他,那岂不是麻烦大了?!

“留侯后人?”刘彻克制着内心的惊讶,眯起眼睛盯着青芒,半信半疑道,“这是他告诉你的?”

“是的,陛下。”

“你信他的话?”

“臣信。”

刘彻沉吟片刻,忽然对侍立一旁的吕安道:“立刻传旨,宣北冥入宫。朕倒要看看,这个留侯的嫡传曾孙究竟是什么样的世外高人。”

“老奴遵旨。”

公孙弘和张次公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中都觉不妙。

“启禀陛下,北冥来不了了。”青芒淡淡道。

刘彻眉头一蹙:“为何?”

“因为……”青芒故意停顿,瞟了张次公一眼,“他已经被张将军杀了。”

闻听此言,殿上众人又是一阵惊愕。

“什么?!”刘彻从御榻上霍然站起,目光如电射向张次公。

张次公慌忙俯首,脸色煞白。

刘彻盯了他片刻,旋即转向公孙弘,冷冷道:“丞相,这么大的事,朕怎么不知道?”

公孙弘万万没想到北冥是张良后人,所以根本不把这当一回事,闻言不由支吾了一下,道:“对不起陛下,是老臣一时疏漏,忘了禀报此事。不过,秦穆称北冥是留侯后人,不知有何凭证?”

“是啊陛下,此事空口无凭,如何令人信服?”张次公忙抢着道,“自本朝建元以来,多有奸人为骗取朝廷恩荫,诈冒功臣之后,而今怎知那个北冥不是假冒?又怎知此事不是秦穆胡编的?”

刘彻缓缓坐回御榻,看着青芒:“秦穆,你说北冥是留侯后人,可有凭证?”

众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青芒身上。

“回陛下,臣当然有。”青芒坦然答道,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块不大不小的弧形铁片,用双手呈上,“凭证在此,请陛下过目。”

众人一看,顿时“嗡”的一声,忍不住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公孙弘和张次公见状,更是目瞪口呆。

青芒掏出的这个东西,便是由汉高祖刘邦始创的“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又称金书铁契,是一种用朱砂或金粉撰写的铁制凭证,由帝王赐给功臣元勋,作为其后人世代得享恩荫或抵罪免死的信物。为了取信和防止假冒,通常将铁券从中剖开,朝廷和被赐者各存一半。史称刘邦建立汉朝后,“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于宗庙”。所谓“作誓”,便是将皇帝与功臣之间的信誓书于铁券上;“剖符”,便是将铁券剖成两半,然后朝廷将其中一半装入金匮,藏于石砌的宗庙之中。

此刻,吕安从青芒手中接过丹书铁券,转呈给了天子。刘彻只扫了一眼,便认出此物正是高祖当年赐给留侯张良的丹书铁券。为防假冒,他即刻命吕安前去宗庙取出另一半。片刻后,吕安将东西取来,在天子和众人目光的共同注视下,将两半铁券并在了一起。

严丝合缝。

这丹书铁券果然是真的!

张次公顿时面如死灰。他意识到,自己滥杀功臣后人的罪名是逃不掉了,加上之前的欺君之罪,今日已是在劫难逃,就算天子念在他曾有功于朝,饶他一命,但仕途肯定是彻底完蛋了。

“秦穆,”半晌,刘彻才沉声道,“此物为何会落到你的手上?”

“回陛下,”青芒朗声答言,“北冥本属无辜,却遭张将军所害,临终前愤懑难平,故特意将此物交给臣,嘱咐臣一定要面呈陛下,证明其身份,并恳请陛下依律严惩凶手,以伸其冤屈。他说,如若不然,他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让刘彻一时无言以对。

不过,刘彻当然不知道,这并非北冥真正的临终之言。

那天,当青芒把身负重伤的北冥背进山洞后,弥留之际的北冥的确让弟子把丹书铁券交给了他,但说的话却是:“贤侄既在朝为官,又私下帮助墨家,不啻悬崖上走索,必时时如临如履;今上乃雄猜之主,恐怕迟早会找你麻烦。此物便交予你吧,想必你有用得着它的时候……”

此刻,青芒不得不佩服北冥的先见之明。

今日若没有这丹书铁券,自己定然无法自圆其说,而郦诺也势必逃不过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