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乱者得治。

——《墨子·非命》

温室殿书房,御案上堆满了竹简,都是京畿各级官署呈上来的关于雪灾的奏疏。

刘彻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卷接一卷地翻看着,神情凝重。

下面站着公孙弘、汲黯、殷容。三人都躬身束手,微垂着头。内侍吕安领着一个小黄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小黄门双手端着一个木盆,盆沿搭着一条汗巾,盆里的水正冒着丝丝热气。

吕安走到皇帝身旁,稍微迟疑了一下,轻声道:“陛下,您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还是洗把脸,歇息一会儿吧?”

刘彻仍旧翻看着奏疏,恍若未闻。

吕安无奈,只好踱到公孙弘身边,低声道:“丞相,您看……”

公孙弘会意,便咳了咳,趋前一步道:“陛下,您夙夜未眠,身劳心焦,这么下去,只怕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您还是歇一歇,保重龙体要紧。”

“朕又不是没熬过夜。”刘彻眼也不抬道,“八年前汉中地震,山崩水溢,倒塌民房三千一百五十六间,伤亡百姓七千八百四十一人,当时朕三天三夜没合眼,不也没倒下吗?”

八年前的灾情数字,天子时至今日竟还记得这么牢,在场众人不禁都有些惊讶。公孙弘忙道:“陛下心系百姓,爱民如子,纵尧舜禹汤在世,亦莫过于此,臣等万分感佩!然事有缓急、物有轻重,正是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陛下才更须护养龙体、爱惜圣躬……”

话音未落,便听“啪”的一声,刘彻把面前那册竹简扔到了地上,然后直视着汲黯和殷容:“昨天是谁下的命令,不许城外灾民入京?”

汲黯面无表情,默不作声。殷容慌忙道:“回陛下,是……是臣。”

“什么理由?”

“城外的灾民太……太多了,臣担心他们一旦涌入,京畿秩序不稳,公卿列侯们必然会有诸多不便,恐滋生怨言。而且,昨日北郊、西郊等地连续发生了十几起灾民盗抢事件,足见臣的担心并非多余……”

“这么说,你是怕得罪那些公卿列侯,所以宁可把百姓拒之门外,任由他们露宿荒野、冻死饿毙喽?”刘彻冷冷地盯着他。

公孙弘见气氛不对,赶紧给吕安使了个眼色。

吕安无声地叹了口气,领着那个小黄门原路退了出去。

“臣不敢。”殷容揩了一下额角的冷汗,“臣虽下令关闭了城门,不过事先已给四郊县令、县尉发了公函,叮嘱他们全力赈灾,好生抚恤灾民,并加派人手维护各地治安,绝不允许灾民趁乱滋事。”

“朕算是听明白了。”刘彻一脸冷笑,“大灾之下,你殷中尉心里想的不是老百姓的安危死活,而是一心想着怎么明哲保身,推卸责任——只要权贵们不发牢骚、灾民们不闹事,你便万事大吉了对吗?”

殷容惶恐,赶紧跪地,颤声道:“臣忝任中尉,身负京畿安全之责,为顾全大局,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并非不顾百姓死活,还望陛下明鉴!”

“顾全大局?什么是大局?”刘彻逼视着他,“朕告诉你,在朕的天下,黎民百姓的安危祸福便是唯一的大局!可在你殷中尉眼中,百姓的死活显然无足轻重!你知不知道,昨天你一声令下,城门一关,外面的百姓冻死了多少?”

殷容一怔:“据臣所知,大约……大约二三十人吧。”

“二三十人?”刘彻大声冷笑,猛然从案上成堆的竹简中揪出一册,狠狠掷在殷容面前,“昨夜男女老少一共冻死了三百零九人,其中光孩子就有一百九十七个!你还敢当着朕的面说二三十人?!”

“这……这怎么可能?”殷容大惊失色,脱口道,“这是哪个官员报的?完全是夸大其词、耸人听闻!臣请陛下即刻召他入宫,臣愿与其当廷对质!”

“不必召了,是汲某报的。”汲黯淡淡地瞥了殷容一眼,“今早天还没亮,我就在城外各处跑了一圈,死亡人数是我一个个点着人头算的,若多算一个,汲某就把自己的人头给你。”

殷容顿时目瞪口呆,慌忙向公孙弘抛去求救的目光。

“别看丞相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家丞相也不敢保你。”汲黯一脸揶揄道,“就算你这回把家里的金银珠宝全都拉到丞相邸去,丞相也绝不会多瞧一眼。”

“汲内史,你这话什么意思?”公孙弘立马板起了脸,“你是在指控我收受殷中尉的贿赂吗?”

“收没收贿赂,下官不知。”汲黯笑了笑,“不过以下官对殷中尉的了解,昨夜关闭城门之前,他一定专程到您府上请示过您。这一点,您不会否认吧?”

公孙弘一怔,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尽量平静道:“对,他是征求过本相的意见,不过本相也郑重嘱咐过他了,必须妥善安置城外灾民,务必保证每一个灾民都有地方可以栖身、都有一口热乎饭吃……”

“我信,我相信丞相一定这么嘱咐过了。”汲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可结果呢?您也看见了,殷中尉又把您的嘱咐传达给了下辖各县,而下面的县令和县尉一定也会向下传达,那您知道底下那些胥吏又是怎么执行的吗?您相信他们会在大雪天中连夜奔波,为那些灾民找一个栖身之所、熬一口热粥吗?您相信当您躺在温暖的锦衾中时,城外那些流离失所的老弱妇孺真的全都得到救助了吗?您知不知道当您一觉醒来,有多少男人成了鳏夫,多少女人成了寡妇,多少孩子成了孤儿?又有多少百姓一大家子无一幸存,全都葬身大雪之中?!”

“这……这是下面的人渎职!”公孙弘涨红了脸,“本相就是担心这个结果,才对殷中尉千叮咛万嘱咐的。难道,你要让本相拖着年近八旬的老病之躯,亲自去给那些灾民找房子、熬热粥,才算尽忠职守吗?”

“不,下官没有这个意思。”汲黯微然一笑,“您无需这么做,只需在殷中尉提议要关闭城门的时候,问他一句话就行了。”

“问什么话?”公孙弘不解。

“您就问他——假如他的父母妻儿昨夜就在城外,他还会关闭城门吗?”

公孙弘顿时语塞。

终南山的洞穴中,北冥身上盖着被子,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已然没有了呼吸。

青芒红着眼眶,轻轻帮他合上了双目。

郦诺背过身去,悄悄抹着眼泪。

几个徒弟围绕在床榻旁,都已泣不成声。

田君孺脸色铁青,悲愤哽咽道:“北冥老哥,你安心去吧。老子总有一天要亲手杀了张次公,为你报仇!”

北冥先生,是我害了你,这仇该由我来报。

青芒在心里说着,同时拉起被子,盖住了北冥的脸。

温室殿御书房,刘彻故意不说话,一直冷眼旁观,直到公孙弘哑口无言,才淡淡一笑,道:“丞相年事已高,总有些许思虑不周之处,实属情有可原,朕可以理解。”

汲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他知道,虽然天子对一切皆已洞若观火,但还是不想放弃公孙弘,因为他还想利用公孙弘的“大儒”身份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尤其是打压墨家。

公孙弘闻言,如逢大赦,当即双目一红,躬身长揖:“臣年老昏聩,尸位素餐,愧对陛下,也愧对满朝臣工及天下万民,今日但乞骸骨,万望陛下恩准!”

“丞相言重了,此事责任并不在你身上,这种话就不必说了。依朕看来,该乞骸骨的人不是你。”刘彻说着,把目光转向殷容,“殷容,你还有何话说?”

殷容面如死灰。

他很清楚,死了几百号人,天子肯定要拿个人来开刀,而这个人当然不可能是丞相,只能是他!

事已至此,仕途算是到头了,还好自己为官多年,总算攒下了一份不薄的家底,晚年当个富家翁也不成问题。恨只恨无缘无故被这个该死的汲黯捅这么一刀,终究还是不甘心。

你想弄死老子,老子就跟你鱼死网破!

“陛下,臣自知罪责难逃,无可怨尤,甘受责罚,但臣还有话要说。”殷容道。

“说。”

“谢陛下。”殷容仰头看着汲黯,眼中闪射着怒火,“汲内史,殷某想请教,你口口声声指责丞相和我救济灾民不力,那你昨夜又干什么去了?既然你有如此悲天悯人之心,那你就该出城去救助灾民,去给那些流离失所的老弱妇孺找房子、熬热粥!可你呢?你不也是在温暖的锦衾中呼呼大睡了一夜,才幸灾乐祸地跑出城去数那些死人吗?殷某想问,你这么做是何居心?你难道不是想利用天灾人祸来排除异己、打击同僚吗?你这算不算是用心险恶?若说殷某是大意失职,那你身为治理京畿的主官,算不算是严重渎职?!”

殷容这个反击甚是有力,可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公孙弘不由窃喜,下意识地斜睨着汲黯,看他如何接招。

刘彻也不由眉头微蹙,看向汲黯。

他不得不承认,殷容这话确实有道理。倘若如他所言,汲黯的确难以自圆其说。

在三人目光的环伺下,汲黯沉默了片刻,忽然呵呵一笑,道:“汲某虽不敢说悲天悯人,但做人的良心还是有的。所以,正如殷中尉所言,作为京畿百姓的父母官,汲某昨夜的确在城外通宵达旦地救助灾民,片刻不敢懈怠,而且还给一群孩子亲手熬了一大锅热粥。不是汲某自说自话,昨天若不是汲某带着内史府的一大帮手下彻夜奔波,今天一早,被冻死的灾民就将是数以千计了,又何止区区几百?!”

刘彻闻言,大为欣慰,遂淡淡一笑。

公孙弘颇觉意外,脸上却不动声色。

殷容没料到事实竟是如此,愣了一下,又气急败坏道:“既然如此,那你方才为何说是天快亮才出的城?”

“我什么时候说过?”汲黯冷笑。

殷容一怔,这才回想起来,刚才汲黯说的是“今早天还没亮,我就在城外各处跑了一圈”,而自己想当然地把它听成了是天快亮才出的城。

“丞相,”刘彻看向公孙弘,“事情都弄清楚了,你认为殷容该当何罪?”

公孙弘无奈,只好道:“臣以为,当以渎职论处。”

“那依我大汉律法,渎职罪又该如何惩处?”

“呃……”公孙弘迟疑了一下,“臣建议,革去殷容中尉之职,贬为边郡太守。”

刘彻冷然一笑:“像这种不顾百姓死活的人,还外放太守?那又得害死多少人?别说一郡之守了,纵是一县之令,朕都不会给他。”

“那……那就贬为六百石京官,以儆效尤。”

刘彻又哼了一声:“害死那么多人还能接着当官,继续享受朝廷俸禄?就算朕答应,只怕昨夜那三百零九条冤魂也不答应吧?”

“是是,陛下所言甚是。”公孙弘暗暗叹了口气,“既如此,那就只能废为庶民,永不叙用了。”

“好,朕准了!”

公孙弘心中连连苦笑——天子明明就是要这个结果,却偏偏自己不说,非得让他说。

殷容闻言,更是一脸懊丧,不过这个结果也早在他意料之中了。

“从各个衙署粗略上报的情况看,此次灾情甚为严重,受灾人数估计不下万人。”刘彻正色道,“朕决定三日之内,筹集赈灾款一千万钱,先行安置灾民,确保一个月的基本用度;后续重建事宜,由丞相领头,召集各府寺制订一个妥善方案,看具体需要多少钱,再行筹集划拨。”

“臣遵旨。”公孙弘忙道。

三日之内筹款一千万,这可不是个容易完成的任务。公孙弘反正是做好准备要“出血”了,只是不知道该出多少才能让皇帝满意。

“汲卿,”刘彻忽然问汲黯,“这回你们内史府能出多少?”

汲黯不假思索道:“臣的经费一向紧张,目前账上只有一笔款子可用,原本是作为正堂后续工程的预算,现在看来,只能先把正堂的工程停了,大约能凑个五六十万吧。”

“工程倒没必要停。朕之前不跟你说了吗?朕还打算等你正堂竣工之日,在那儿给你贺寿呢。”刘彻思忖了一下,“这样吧,你们内史府出三十万,余下的钱接着盖房子,只是得省着点花,怎么样?”

“臣遵旨。”

“丞相,你那边能出多少?”

“老臣的丞相府可以出八十万。”公孙弘说着,稍微迟疑了一下,旋即下定决心,“另外,老臣再以个人名义捐赠二十万,以表寸心。”

“好!”刘彻面露赞赏之色,“丞相能慷慨解囊,朕心甚慰。如此率先垂范,定能给公卿列侯带个好头,让他们都来捐。对了,大农令那儿能出多少?”

大农令,九卿之一,主管天下钱粮、国库出纳。汉武帝登基之初,承“文景之治”的遗泽,原本国力雄厚,府库充盈,但因近年屡屡对匈奴用兵,耗资甚巨,故而朝廷经费也不宽裕,甚而有些捉襟见肘。

“老臣刚才问过了,他们眼下尚有余裕,至少能出个二百万左右。”

“很好,这就有三百三十万了!”刘彻显得颇为振奋,“宫里还有些内帑,待会儿让少府把朕的家底搜刮一下,凑个二百万应该也没问题。如此便过半了,剩下的四百七十万缺口,就让皇亲国戚、公卿列侯们来填!”

所谓“内帑”,即皇帝私财,而少府便是管理宫廷私产的机构。

听见天子最后这句话,殷容忍不住在心里窃笑。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己今天虽然丢了官,变成了一介庶民,但正因为如此,才躲过了这场针对公卿列侯的“搜刮”,这也算不幸中之万幸了。若非如此,天知道这回得出多少血!

正暗自庆幸之际,刘彻忽然把目光扫了过来:“殷容,你打算捐多少?”

殷容一愣,抬起头来,眼神既诧异又茫然。

“怎么?你以为没了官职,这事便与你无关了吗?”刘彻冷冷道,仿佛把他的心思全看穿了。

殷容苦着脸:“陛下明鉴,臣……哦不,小民绝不敢这么想。扶危济困,人皆有责,只看能力大小,岂论身份贵贱?这个道理小民也是懂的。只不过……”

“不过什么?”

“小民家中……也不富裕啊。”

“是吗?那朕怎么听说,你上个月刚刚在茂陵南郊买了四百多亩良田呢?关中土地丰腴,那些田,一亩至少得一万钱吧?还有前几天,你带着新纳的小妾去逛东市,不是一口气买了十多匹锦吗?据朕所知,东市的上等锦,一匹要卖到一万八千钱。那天光这一项,你就花了不下三十万吧?这像是不富裕的样子吗?”

殷容顿时目瞪口呆,额头上冷汗涔涔。

一旁的公孙弘和汲黯也颇为惊诧,没想到天子早就盯上殷容了,只是隐而不发罢了。看来,就算没有这次冻死灾民的事,天子迟早也会把他拿下。

想到这些,公孙弘不由暗暗捏了把冷汗。这几年他可没少收受殷容的钱财,也不知是否都被天子掌握了……

“小民……小民愿捐一百万。”殷容咬着牙道,感觉一阵阵肉疼。

“看你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像很不情愿嘛!”

“不不,小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丞相,”刘彻又问公孙弘,“你觉得一百万多不多?”

“呃,不多不多。”

“汲卿,你认为呢?”

汲黯暗自一笑:“假如臣有殷中尉这份财力,动辄就买四百多亩良田,怎么着也得捐个四五百万吧。不过,考虑到殷中尉攒这么多钱也不容易,这些年想必也是费尽心思,担惊受怕的。臣以为,让他捐个二三百万也差不多了。”

“嗯,言之有理。”刘彻又把目光转回殷容身上,“就是不知殷大财主舍不舍得?”

“舍得舍得,当然舍得!”殷容万般无奈,只能在心里把汲黯的十八代祖宗挨个问候一遍,“小民愿捐二百万、二百万!”

“好!”刘彻一拍御案,朗声道,“朕今日便将你的名字列于捐赠名单之榜首,让满朝文武都来瞧瞧!看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慷慨解囊?!”

午后,青芒送郦诺回到了长安。

二人并辔行走在长街上。

一路上,青芒把北冥说的那些往事都告诉了郦诺,唯独隐去了关于樊仲子和天机图的事。郦诺听到自己的先人郦元曾在战国末年悲壮抗秦,不禁有些心潮澎湃,又听说郦元与蒙恬曾是生死之交,更是颇感惊喜。

“这么说,咱俩也算是世交了?”郦诺微微一笑。

“是啊,看来冥冥中一切早已注定。”青芒也笑了笑,“你我终究会有这么一场相遇相知的缘分。”

郦诺心中一动,想起二人在狭窄的坑道中紧贴在一起的情景,耳根不觉有些发热,便岔开话题道:“若照你所说,蒙恬的家人为了避祸,可能会改名换姓,远走他乡的话,那你想找到父亲,怕也不易吧?”

“总会有办法的。”青芒勉强一笑,自己也觉得这话基本上是在自我安慰。

“对,事在人为,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见他神色黯然,郦诺连忙出言宽解,“不过,退一万步说,就算找不到也没什么,至少你现在知道自己是将门之后了,这还是挺让人自豪和欣慰的。”

“你说得对。”青芒意识到自己有些消沉,便振奋了一下精神,“但愿今后,我能多做一些利国利民之事,别辱没了先人。”

二人又策马走了一段,青芒忽然想着什么,问道:“对了,田旗主和北冥先生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郦诺点头:“还有我爹,他跟北冥先生也是故交,可不知北冥先生为何不跟我说真话。”

青芒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忙转开话题:“你跟田旗主聊了那么久,应该有谈到胡九的事吧?”

“谈了。”

“他怎么看?”

郦诺苦笑了一下:“他怀疑,胡九背后的主谋……是仇旗主。”

青芒微微一惊:“理由呢?”

郦诺便把田君孺提到的诸多理由一一说了,然后问:“你觉得他的怀疑有没有道理?”

青芒不语,蹙眉沉吟了起来。

内史府位于尚冠前街中段,从长安东边的清明门进入后,过了尚冠前街与杜门大道交叉的十字路口,再往西走一段便到了。此时,二人经过路口,周遭的人流熙来攘往,颇为嘈杂。郦诺忽然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他们,便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搜寻。

果然,一个头脸紧裹黑布、仆佣装扮的妇人,正骑着一头驴子,在身后不远处跟着他们,目光一直盯在青芒身上。

尽管看不见对方的长相,可凭着女人特有的直觉,郦诺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此人便是那个匈奴来的公主荼蘼!

郦诺不由在心里苦笑:看来这个女人对青芒还真是痴情,瞧这架势,她是打算缠住青芒不放了。

如果她真是青芒从前的妻子,那人家来找他就是天经地义的,你凭什么责怪人家?相反,你自己跟青芒倒是没名没分,说不定人家还要怪你缠着青芒呢!

这么想着,郦诺的心情一下子就乱了。

二人过了路口,内史府的大门已隐约可见,荼蘼还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郦诺,”青芒终于结束了思考,开口道,“我觉得田君孺的分析不无道理,你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仇景这个人,不可不防。”

郦诺一听,心情越发沉重。

不过现在她可没心思想仇景的事,光是身后那个女人就够让她糟心的了。

“就到这吧,你别送了。”郦诺忽然勒住缰绳,“眼看就到了。”

“既然快到了,也不差这几步路。”青芒道,“我得看着你进去,不然我不放心。”

郦诺心里蓦然涌起一股暖意。

但是此时此刻,这股暖意非但不能让她开心,反而只能令她的心绪更加凌乱。

“不必了。”郦诺冷冷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人多眼杂,让人看见不好。”说完,也不等青芒回话,一夹马腹,坐骑便疾驰而去。

青芒顿时一阵纳闷,搞不懂她为何说变脸就变脸了。

直到郦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青芒才无奈一笑,掉转了马头。

然后,那个骑驴女子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她径直迎着他走了过来。

青芒分明看见她的眼中闪着泪光……

温室殿御书房中,公孙弘和殷容已经退下,汲黯正坐在御案一侧,与天子说话。

“听说,你把仇芷若那帮人接到你的内史府去了?”刘彻斜着眼问。

“是的。”汲黯坦然道,“陛下之前跟臣提过,说要在新落成的正堂为臣祝寿,臣眼看生辰将近,工程进度又太慢,怕耽误此事,扫了陛下之兴,便让工匠们住了过来,昼夜轮班,确保正堂尽快完工……”

“这个朕可以理解。”刘彻打断他,“可仇芷若并非工匠,为何也要住过去?”

“工匠们日夜赶工,总得让家眷们替他们做饭洗衣吧?既如此,就索性让她们全住过来,省得两头跑,工匠们干活也安心一些。”

刘彻看着他,淡淡一笑:“朕知道,你一向体恤下人,可仇芷若毕竟身负墨者嫌疑,你这么做,不是授人以柄吗?”

“臣身正不怕影子歪,若他们真有证据证明仇芷若是墨者,那就让他们来抓人,把臣也一块抓了。”

对于这位爱憎分明,耿直倔强的前东宫师傅,刘彻向来是既敬且畏,拿他没辙,所以便摇头笑了笑,换了个话题:“你的生辰是十二月初七吧?”

“是,只剩半个来月了。”

“正堂能按时完工吗?”

“本来可以提前的,没想到这两天风雪这么大,恐怕会耽搁几日,不过赶一赶,应该没问题。”

刘彻点点头:“待会儿去一趟少府吧,朕都交代好了。”

汲黯不解:“去少府做什么?”

“取钱。”

“取钱?!”汲黯越发纳闷。

刘彻一笑:“朕本来给你准备了六十万钱,打算给你做贺礼,现在闹了这么大的灾,朕只能扣下一半,给你三十万,恰好顶你那赈灾的钱。一出一入,你一文钱都不少,但也没赚。”

汲黯闻言,心里感动,却还是蹙眉道:“可臣一边出钱赈灾,一边又从陛下这儿拿钱,岂不成了弄虚作假?”

“什么弄虚作假?这叫一码归一码。”刘彻眼睛一瞪,“那三十万你照出,一个子儿不能少,今天就给朕乖乖交公;可朕给你这三十万,你也得拿着,不得推辞。”

汲黯知道天子是在体恤他,心头顿时一热。

“朕知道你一向廉洁,手头永远缺钱,按说修建正堂这么大的事,再加上你五十五岁生辰,朕不可没有表示,可谁能想到碰上这么大的灾?所以到头来,朕等于空口白话,一个子儿都没给你,这三十万你要再不拿,朕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汲黯眼圈微微泛红,当即起身,深长一揖:“谢陛下!”

刘彻笑着摆了摆手:“这儿又没旁人,就不必来这套虚礼了。”

就在这时,一名宦官匆匆入内,禀道:“启奏陛下,御史大夫求见。”

刘彻眸光一亮:“传。”

汲黯当即施礼退下,可还没走到门口,刘彻又在后面喊了一句:“下月初七的寿宴办得热闹些,切不可寒碜了,要是钱实在不够,朕再帮你想办法。”

汲黯脚步一顿,赶紧抹了抹眼角,回身又是一揖:“臣遵旨。”

“你跟踪我?!”

在尚冠前街附近一处僻静的巷弄中,青芒冷冷地质问荼蘼。

“我倒是想,可我该上哪儿跟你去?”荼蘼居次的眼中仍噙着泪花,似有满腹委屈,“自北邙山一别,你便失踪了,我到处打听你的下落,后来才知你入了未央宫,当了卫尉丞。可未央宫那种地方,我岂能轻易靠近?这些日子,我天天在长安城漫无目的地转悠,就是希望能遇见你……还好老天有眼,今日总算让我碰上了。”

青芒闻言,心中有些不忍,却仍面无表情道:“你最好赶紧离开,长安不是你待的地方。”

“你好绝情。”荼蘼居次凄然一笑,“这么久没见了,一见面又赶我走。”

青芒在心里长叹一声,道:“你是匈奴公主,我是汉朝卫尉丞,我不抓你、不举报你,便已是留有情面了,你还想让我怎样?”

“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夫君,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荼蘼居次用一种坚决的口吻道,“你若是不想回匈奴,咱们可以一起远走高飞,抛开那些家仇国恨,忘掉所有过去,咱们重新开始,去寻找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和快乐。”

青芒哑然失笑。

我就是一个忘掉了过去的人,可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忘却了生命的来路,他就会变成无根的浮萍,变成一具迷茫,惶惑而空洞的行尸走肉,你说他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庄子说哀莫大于心死。你跟一个丧失了存在意义的“心死”的人在一起,又有什么幸福和快乐可言?人活着,总要有一些念想,有一些奔头,有一些他愿意去追求、去付出的东西,这样活着才有意义,才有幸福和快乐可言。这些你知道吗?

“五谷可以喂养人的躯壳,可你知道,什么才能喂养人的心吗?”青芒忽然问荼蘼。

荼蘼居次一怔,困惑地看着他:“人的心,也需要喂养?”

“当然。不吃五谷杂粮,人的身体会死;而不吃另外一些食粮,人的心也会死。”

“那……那什么是人心的食粮?”荼蘼居次茫然不解。

荼蘼居次咬着下唇,蹙眉思忖片刻,眼睛蓦然一亮:“我知道了,只有一种东西可以喂养我的心,那便是爱,是我对你的爱!”

青芒苦笑了一下:“这是你的,那你知道我的吗?”

荼蘼居次茫然了。

“我需要知道活着的意义,需要知道自己是谁,否则我的心就会死,你明白吗?”

“你是阿檀那,是我的夫君,这些你不都已经知道了吗?”

“不,阿檀那只是我的面具,是我在匈奴生活不得不戴上的面具,他不是我。”

荼蘼居次闻言,满眼幽怨地盯着他:“这么说,你对我的感情也都是假的吗?难道你一直都在欺骗我,娶我就是为了在匈奴立足?”

青芒一怔,只好别过脸去:“我不知道……”

泪水又一次盈满了荼蘼居次的眼眶。

青芒内心大为不忍,但的确回答不了她的问题。无奈之下,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事已经在他心里盘桓很久了,一直试图回忆,却始终没能回想起来。

“荼蘼,有个事我想问你,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

荼蘼居次赌气地转过身子,抹着眼泪,不理他。

青芒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还是问道:“咱俩究竟只是订婚,还是……已经成婚?”

荼蘼居次肩膀一抖,却沉默着不说话。

沉默其实就是一种回答,青芒不禁暗暗松了口气:看来,答案是前者。

“这重要吗?”荼蘼居次回过身来,一脸愤然,“如果你对我的感情是真的,就算不订婚又有什么关系?可你要是一直在欺骗我,就算成婚又有什么意义?”

青芒苦笑无语。

在荼蘼面前,他始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就像是要为别人犯下的错误承担责任,感觉特别冤屈;可这个“别人”偏偏又是过去的自己,让你不得不面对。

纠结和无奈于此而生。

“对不起,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青芒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他觉得自己匆匆离开的步伐就像是在逃跑。可这种时候,除了逃跑,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站住!”荼蘼居次在后面带着哭腔喊道,“你就这么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吗?就像当初在龙城王庭不告而别一样吗?”

“你以为这么走了,就可以安心当你的卫尉丞吗?”荼蘼居次大声冷笑,“你把天机图献给了汉朝,胥破奴岂能轻易放过你?只要他写一封密信递进宫中,揭露你阿檀那的身份,你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青芒浑身一震,蓦然睁开了眼睛。

就在此刻,还有一个人比青芒更为震惊。

她就是一直躲在暗处看着他们的郦诺。

她万万没有料到,青芒竟然会把墨家圣物天机图献给朝廷……

“是不是罗姑比快到了?”

温室殿御书房,李蔡刚一进来,未及施礼,刘彻便急切问道。

“回禀陛下,”李蔡躬身一揖,“罗姑比数日前已从右北平启程,乘快马,走驿路,昼夜兼程,马不停蹄,预计三日内即可抵京。”

“很好。”刘彻示意他入座,“此人一到,秦穆的真实身份便不难弄清了。”

“是的。”李蔡坐了下来,“罗姑比必然对秦穆知根知底。”

“那依你看,罗姑比会给咱们带来什么消息?”刘彻饶有兴味地问,“换言之,你认为秦穆的真面目会是什么?”

“这个……”李蔡神色恭谨,“关于此人,臣目前掌握的情况较少,不敢妄议。”

“你嘴巴就是严!”刘彻笑了笑,换了个舒服而慵懒的坐姿,“这又不是朝会,朕只是跟你随便聊聊,何必那么拘谨?你就说说,你对秦穆的个人观感吧。”

“诺。”李蔡略为沉吟了一下,“以臣的粗浅观察,这个年轻人聪明、机敏、干练,称得上是可造之材,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此人行事异于常人,心机难测,城府甚深,恐怕……不太好驾驭。”

“嗯,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刘彻道,“朕也觉得,这家伙很像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那匹汗血马,虽是良驹,但骨子里桀骜不驯,脾性难以捉摸,就算表面上被你驾驭了,也很难说真的被驯服。”

“陛下所言甚是。这种人,若驾驭得法,便是大忠大勇,必可为国建功;但若驾驭不当,即成大奸巨慝,恐将贻害无穷!”

“不管是忠是奸,三日后便见分晓了。”刘彻面含笑意,眼中却闪过一道寒光,“到时候,能用则用之;不能用则除之。”

“陛下圣明。”

“对了,淮南王那边,最近有何动向?”刘彻换了个话题。

淮南王刘安,高祖刘邦之孙,论辈分是刘彻的伯父,在现存诸侯王中声望最盛,有“流誉天下”之称;其人博学多才,善文辞,曾召集门客编撰了一部六十二卷、煌煌二十余万言的著作《淮南鸿烈》(又名《淮南子》),并于刘彻登基之初的建元二年入朝进献。

表面上,刘安与天子和朝廷的关系颇为融洽:他每有佳构,必进献于朝;刘彻则大为嘉赏,必予以秘藏;每回聚宴,双方也总是相谈甚欢,意犹未尽;平日亦常有鸿雁传书,互诉别离之思。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假象,是双方都在刻意粉饰、极力营造的一种假象,只不过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而背地里,天子刘彻磨刀霍霍,一天也没有放松“削藩”这根弦;而以淮南王刘安为首的诸侯们也是人人自危,无不时刻准备着与朝廷分庭抗礼,乃至兵戎相见。

是故,身为御史大夫的李蔡,便奉天子之命,始终对刘安保持着高级别、全方位、长时间的监控。

“回陛下,”李蔡答道,“据最新传回的情报,淮南王与其门客已闭门多日,听说是在潜心修订《淮南鸿烈》,几乎杜绝了各种交游,与其他诸侯王的联系也比以前少了。”

刘彻闻言,深长一笑,只淡淡说了四个字:“欲盖弥彰。”

“陛下圣明。臣也觉得,淮南王怕是已准备得差不多了,故有此欲盖弥彰之举。”

“朕已等他多时,就怕他迟迟没准备好,不敢动手。”刘彻冷冷道。

朝廷对付刘安等诸侯早有既定之策,那便是引蛇出洞,后发制人。

“禀陛下,淮南王虽然还不敢动手,不过他最为倚重的一条暗线却已经动了。”

刘彻眉头微蹙:“你是说刘陵?”

刘陵是刘安之女,姿色出众,聪慧过人,加之口齿伶俐,长袖善舞,故而与长安的一些达官贵人和文臣武将颇有私交。

“正是。”

“她来长安了?”刘彻问。

李蔡点头:“据报,刘陵十余日前便轻车简从,悄悄离开淮南,一路向西疾行。若无意外,三五日内,必至长安。”

“来得好,朕早就想看看她这条绳上到底拴着多少只蚂蚱!”刘彻踌躇满志,“你们御史府可要打起精神,别怠慢了咱们这位刘翁主。”

“陛下放心。刘翁主远道而来,臣自当尽地主之谊,岂能怠慢了她?”

君臣默契于心,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