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兰殿李夫人复又怀胎的消息,沸沸扬扬地传到后宫的每一个角落。

古代女子,一辈子便是这四角一方的天地,算计的不过是自家夫君,自家荣宠,而在这皇室宫阙中,尤为明显。

卫子夫先是送了各色珍稀补药,我便一一收下,郑美人也送了东西,却是几卷子书简。

我婆娑着实木竹篾,雅如幽兰的女子,注定要消磨在这深宫岁月中去了。

百年之后,往事风流,便都是一坯净土,三尺高坟,谁又记得谁。

我的每日食谱、作息起居,全由刘彻仔细安排,他生怕我出任何差错,每日少则要到猗兰殿来上两回,或用膳,或看书,政事繁忙的时候,便都呆在我这里。

不知从何时而起,我们相处的方式已经持续了很久,没有了冲突,亦没有了波澜。

很多时候,两人面面相对时,皆是默默无言,我倚窗抚琴,他批阅奏章,我靠在榻上休息,他便将我抱在膝头。

刘彻岁至不惑之年,两鬓的银丝每日居增,从镜子里看到我俩相依而坐时,我的容颜并未有多大的变化,而他已然老态初现。

年龄的差距,在年轻时并不突出,愈是年岁日长,便愈发明显。

也许我真的应该对他多一些温存,这个陪伴我太久的男人,这个掌控了我一生命数的男人。

“在想何事,如此认真?”他将下巴搁在我肩窝,环臂圈住我,双手捧着书卷。

“臣妾在想腹中孩子,会在哪一天降临。”我半靠在他肩头道。

“傻女子,就这些么?”他揉了揉我的发。

“臣妾还在想,李广战死,丞相病重,李敢又冒犯大将军,天命实不可违。”

他放下书卷,起身走到窗边,良久转头叹道,“朕生于猗兰殿,少年登基,昔日王藏、赵绾为师,想要脱离太皇太后的桎梏,历时数年,太皇太后终老时,朕才蓦然发觉,她对朕是极好的,一心为我汉室江山,功不可没。”

我走过去,静静立在身旁,触目所及是殿外枯枝落叶,白墙玄瓦。

“窦太后是位了不起的女子。”

窦漪房三朝辅政,经文帝、景帝、武帝,见证了从汉初动**,到如今繁盛的局面,且为政清明,既无吕雉狠辣,又无王皇后庸碌,足可谓传奇一生。

“尔后母后干政,武安侯擅权,朕便艰难地在夹缝中,做一个太平皇帝,这条路走的太难,牺牲太大,魏其侯、卫绾,多少重臣一一离去,或辞官、或诛灭,当年飞将军骑射无敌天下,令匈奴闻风丧胆,彼时还未有卫霍,朕也不曾料,竟会如此而终。”

刘彻的语调极缓,仿佛在丝缕回忆中,慢慢找回曾经的自己。

身为帝王,明知不可而须为之,并不由己,为大局舍个人,是不可撼动的原则。

“江山代有才人出,飞将军死在疆场上,也算了结了一生夙愿,足以告慰平生。”

“朕明白,”他转身揽过我,“风口不宜久立,对胎儿无益。”

“总在殿内呆着,也不好。”我顺势将自己倾靠在他怀中。

“朕怕你受扰,便特意推去了所有宴会,专心陪你,做个昏君也无妨。”他打趣道。

“既然陛下要做昏君,那臣妾便勉为其难,做祸水好了。”

他闻言一笑,大掌箍住我的腰肢,将我横着抱起,“良宵一刻值千金,朕怎能错过?”

“臣妾有孕在身,陛下还是去找新封的采女。”我随口推脱着。

“那是皇后美意,朕便顺水推舟,她怎能同你相比,朕如今只想在猗兰殿,哪儿也不愿去。”他解开襦裙的带子,寸寸啃噬着我的肌肤,原本微凉的空气,逐渐升温,当所有遮蔽褪去,只余一件贴身亵衣,他忽然卷起锦被,将我严实地裹了起来。

“闹了一天,休息,太医说今日不可行房。”他平复了气息,阖上双眼躺在身旁,一个安静的下午,悄然过去。

好似所有的喧嚣都沉寂下来,水面上处处浮动着蛊惑人心的太平美好。

第二胎非常安稳,渡过了头三月的波动期后,我的肚子逐渐凸了起来,而此时,已是元狩四年冬天。

元狩五年元日,丞相李蔡病毂,执政四年,廉政清明,病夭早逝。

我与李蔡并无多少交集,可消息传来时,心里仍是忍不住酸楚,也许是这些年来,太多的人从生命里渐渐远去,外表有多坚硬,内心就有多软弱。

刚安稳下来的日子,再经不起离别。

随着我地位的日趋攀升,一些朝臣重相,便时有相邀送礼。

届时朝中无相,李广家族势力无存,那块诱人的肥肉便放在砧板上,多少人红着眼睛,想要分上一杯羹。

大破匈奴的豪壮、老将迟暮的悲凉,很快便被人们对于权欲的追逐之心淹没。

这样才是,天家官宦,最要不得便是同情和悲悯,各为其主,各谋生路,才是王道。

李蔡的丧葬,并不隆重,他生前人缘不广,在朝中也无党羽交好,除了李家人,送葬的寥寥无几,着实冷清。

冬日严寒,加之思绪受了触动,我自怀孕以来,第一次染了风寒。

一向羸弱的体质,却在此次孕期中,好的出乎意料,呕吐嗜睡的情况,并未出现。太医都说我脉象强壮,整个身体状况十分良好,母子皆是健朗无忧。

病好时已是开春,刘彻为了替我趋避邪寒,特意宣来伶人做祭舞,驱邪魔。又在猗兰殿大设宫宴,热闹不已。

我小病初愈,本已无恙,奈何拗不过刘彻的意思,便只好参加。

歌舞是一味的架势,席间芸儿特意装扮地花枝招展,献舞一支,她身段柔媚,面容姣好,能获刘彻青睐,实乃正常。

自我入后宫之后,刘彻已经数年未纳妃嫔,如今有了新鲜的血液,也是后宫的一种平衡。

“臣妾以此舞恭祝夫人身体康健,母子平安。”她盈盈一拜,只穿了一层纱衣,在这寒天里显得格外单薄,真是我见犹怜。

“本宫心领了。”我歪在坐榻上,既然是为我举办的宴席,自然不必处处拘谨,刘彻抚着我的肩头满意地观赏。

尔后对她一番称赞,即刻行封赏,芸儿见刘彻龙颜大悦,便起身想坐在刘彻另一侧。

我自顾自地喝酒,对她视而不见,不料刘彻却骤然冷下脸色,“夫人病愈,见不得谅气,采女回席就坐罢。”

芸儿吃了闭门羹,脸上一阵红白,却不敢回驳,只得谢了恩,讪讪地回了座。

过了一会,我懒懒地靠着,刘彻便将我侧过来,枕在他腿上。

当着后宫众人,这样不避人嫌的举动,太过亲密些,而侍候的宫婢已是见怪不怪,默不出声地侍茶。

“听了半日歌舞,该传膳了。”卫子夫平静地吩咐,张罗着宴席。

“臣妾也饿了。”我握住刘彻的衣摆。

“那便传膳。”刘彻应允。

又是一曲轻歌奏乐,他忽然俯□子,道,“朕发髻微痒,有劳爱妃替朕搔头。”

虽是宴乐声声,可刘彻的话,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

我并不起身,抚着头上那支蟠龙纹玉簪道,“大家都看着,臣妾哪里敢唐突了。”

“那朕便借爱妃玉簪一用。”说着他轻轻抽出簪子,我一头青丝便随着动作而散落下来,柔顺地铺满了他的衣裾。

刘彻取下簪子,旁若无人地搔头,卫子夫愣了神,只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良久,终是转过头去。

待他行事完毕,遂将我身子扶起,主膳的黄门已经食案呈上。

刘彻却并未打算用膳,自顾自地拨弄着我的发,理顺了又简单地盘起,最后仍将那支簪子插在我鬓间。

“用膳,陛下。”我将碎发拢起,挑选了几样菜食,送到刘彻手中。

“好。”

刘彻先开动,众人才跟着用膳,席间皆无人出声,天子亲自为妃嫔绾发,想必所有人却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参宴之人各怀心思,敢视而不敢言。

此宴之后,天子玉搔头之事,传播开去,武帝过李夫人,取玉簪搔头。

自此后宫人搔头皆用玉,玉价倍贵焉,一时长安玉价疯涨,后宫嫔妃侍女,皆是竞相争佩戴玉簪。

盼望着天子临幸,也能舍与一丝青睐,得龙宠,享天恩。

可惜得了玉簪,却不得人心,终究是死物,巴望着以此改变命运,又是何其蠢钝。

当人人佩戴玉簪之后,我便将那支纹玉簪换下,改为佩戴青铜饰。

而入春之后,每年盛大的甘泉宫春猎,遂如期而至。

刘彻本不愿让我跟随,一路辛苦,有伤胎气。

而我久不出门,便执意请去,他没奈何,只得宣了四名太医,左右照看。

在初春柔和温暖的阳光里,我挺着肚腹,榻上龙撵,随浩**的御驾,抵达了甘泉宫。

车队停在应门前,刘彻将我抱下车,我抬眼便看到迎驾的人群,不出意料地,霍去病与卫青为首而立,恭敬立候。

目光在向远处移去,我猛地一窒,脑袋里嗡嗡作响,人群之后,赫然出现一张并不算熟悉的面孔。

那便是李广幼子,郎中令李敢。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时,突然想起了长恨歌,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杨贵妃与李夫人很像,皆是荣宠之极,落寞而终。

古来如此,美人命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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