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开春,一位满脸沧桑、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持着一根节旄掉光、是使节但看起来又不像使节的使节,迈进了阔别二十年的长安城。

一时间,老者的出现在长安城内引起了轰动,全城百姓自发地走上街头,像迎接凯旋的英雄般迎接归来的老者,不少人被老者脸上那种不屈的气节感动,纷纷落下泪来。

这个老者便是苏武。

苏武是将军苏建的二儿子。苏建曾多次随卫青出征,也曾立过战功封过侯,最后病死在代郡太守的任上。因为父亲苏建的关系,苏武兄弟三人很早便得以在宫中做郎官。后来,苏武得到提拔做了马监。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因为前阵子匈奴人不断骚扰边境,还扣押汉朝的使者,刘彻打算找个时间再去教训下匈奴人。偏巧在这时候,之前被扣押的路充国等十几个使者都被匈奴人放了回来。路充国还告诉皇帝,匈奴的单于死了,现在的且鞮侯单于根本不敢和大汉朝为敌,并让自己回来给大汉皇帝传话:汉朝是匈奴的老丈人,他且鞮侯是晚辈,怎么敢得罪长辈呢?

且鞮侯的话让刘彻很是受用,大有满足之感,心想既然匈奴人主动认怂,大汉也不能表现得小家子气:“苏武,来来来,朕命你为中郎将,持节率一百名士兵把我们这些年扣下的匈奴使者都送回去。另外,再给匈奴的且鞮侯单于送一份厚礼,也好让他知道我大汉皇帝不是心胸狭隘之人。”

这下可害苦了苏武。说好的就是一个送人送礼的简单任务,但等苏武把人和礼物送到匈奴王庭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原来,且鞮侯并不是真的要和汉朝和好,等苏武把人送回匈奴,且鞮侯又平白得到这么多贵重的礼物,便觉得汉朝不敢得罪他,就摆起架子来,态度也不是女婿对丈人,而是主子对下人了。面对这种意外的局面,一方面为了两国和好,另一方面在别人的地盘上也不好乱来,苏武只好忍着,打算等且鞮侯单于依礼写完给皇帝的回信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没想到,且鞮侯根本不提回信的事,就这么让苏武等着,这一等就等出了事情。

前文曾多次提到一个叫卫律的人,他的父亲是关中地区长水一带归顺汉朝的胡人,卫律自小生长于大汉的土地上,曾经和李夫人的兄长李延年关系密切。因为李延年的推荐,卫律得到皇帝的赏识,并被派去出使匈奴。结果,等他出使回来,李延年一家已经因为犯事被抓了起来。卫律担心自己受牵连,就带着手下跑到匈奴那里做了降将。没想到,匈奴单于还是蛮喜欢卫律的,他不仅被单于封为丁零王,而且常伴单于左右。

卫律是死心塌地地投降了,可他手下的心思则不见得跟他一样。虞常是卫律的副手,虽然他跟随卫律一同来了匈奴,却时刻惦记着找个机会拿下匈奴一两个达官贵人,然后逃回汉朝。正巧,虞常和苏武的副手张胜是老相识,便私底下找张胜商量:“听说皇帝非常怨恨卫律投降匈奴,我打算设计以伏弩射杀卫律。我的母亲和弟弟都在国内,我也不图别的,就希望立个功,让朝廷能优待他们。”

张胜一来很同情虞常的遭遇,二来两人又是好朋友,就答应了帮他这个忙,给他提供所需的物资设备,而且表示只要虞常能成功干掉卫律,自己愿意在皇帝面前替虞常作保。

计划定好后,等了一个多月,虞常好不容易才瞅到机会。这天,且鞮侯单于要外出打猎,带走了身边绝大部分的士兵。这次卫律没有随着单于外出,而是留了下来。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虞常准备联合七十几个同伴,第二天就去干掉卫律。没想到临时出了变故,头天夜里,虞常的同伴中有一人临阵退缩,跑去把消息透露给匈奴的大臣,结果虞常不但没能干掉卫律,还被匈奴人捉了个活口。

虞常事发,这下张胜紧张了,只好硬着头皮把虞常和自己说过的话告诉苏武。苏武一听也急了,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看虞常也靠不住,只要他把你供出来,我们谁也逃不了。我作为国家的使节,决不能受这样的侮辱。”说罢,苏武拔出刀来就要自杀,吓得手下人赶紧把他牢牢拉住,才没让苏武死成。

事情果然如苏武所料,匈奴人抓住虞常后刑讯逼供,最后还是牵连了张胜。卫律把审讯结果上报单于,单于大怒,要一并处死汉朝的使者。这时,匈奴的一个大臣出来劝阻单于:“哪怕他们要刺杀的是单于,到头来也不过是判个死罪,况且他们要杀的还不是单于,就这样把他们杀了也是无益,不如劝他们投降为我所用。”

单于倒是把大臣的话听进去了,就让卫律将苏武一干人等叫来受审。对此,苏武早有准备,心想大不了就是一死,倒也不惧,就带着常惠和张胜,三人一起去了单于大帐。

进到帐里,只见单于一句话也不说,只有卫律一个劲儿地叫他们投降,说得唾沫横飞,听来听去无非那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日荣华富贵不可限量的话。苏武也不打断卫律的话,而是等他说完后,上前两步,自顾自地转过头对身后的副使常惠说:“如果我们照着卫律大王的话做,那就是侮辱了自己的使命,丢失了自己的气节,这样的话,即便活着又哪有脸面去见人呢?!”说罢又拔出刀自刺胸口。

苏武的举动让在场的人惊呆了,没人想到一直闷声不吭的苏武居然如此刚烈,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刀插入自己的前胸,刀刃透背而出,鲜红色的血溅到地上,随后他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张胜和常惠等人早被吓傻了,站在原地抹眼泪。倒是卫律最先反应过来,他赶紧上前两步抱住苏武,叫下人召大夫来急救,这时候苏武已经没了气息。

在古代,尤其是在远离中原的边疆,医学与巫术大多不分家,巫师平时就是给族人看病的,匈奴人也不例外。巫医看病总带些神秘色彩,面对已经气绝的苏武,匈奴的巫医采取的抢救办法看起来比较特殊:首先在地上刨个坑,下面点上火,类似北方的炕一样,然后把苏武放在上面,巫医则站在苏武背上,口中念念有词,不断地跳来跳去。巫医忙活了半天,一直踩到苏武的伤口再次出血,才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当然,这并非有鬼神相助,巫医看似玄乎的抢救办法其实也有其科学依据。炕下烧火提高温度,为的是促进血液循环,而在人为控制下对患者背部的踩踏可以诱发自主呼吸和刺激心跳,说白了,就类似于现代的胸外心脏按压,而且坚持抢救半天之久。所以,归根结底,苏武之所以能抢救成功,靠的不是神明的保佑,而是科学的方法。

对于毫不畏死的苏武,且鞮侯单于倒是挺敬重的,虽然命人把他看管起来,但每天早晚都派人探视,安排大夫给他调理身体,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而早已被吓傻、只知哭泣的张胜等人,则被关进了牢里。为了劝降苏武,且鞮侯单于和卫律可谓绞尽脑汁。等苏武的身体好转之后,他们再次提审虞常,并让苏武等人列席听审。

其实,提审并没走什么正规程序,也没走什么过场,卫律三下五除二就给虞常宣布了审判结果。毫无疑问,结果自然是死罪。主审是卫律,受害者也是卫律,虞常安有不死之理?别看卫律平时地位挺高,养尊处优,这时候倒也活跃,做完主审官,又要过一把刽子手的瘾,便从主审的位置站起来,拔出刀直接把虞常的脑袋砍了下来。杀完人后,卫律把还滴着血的刀尖指向张胜:“汉使张胜伙同虞常意图谋杀单于的近臣,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本也是死罪,但单于说了,投降的可以免死。”说完举刀又要砍向张胜。

张胜哪经得起这样的吓唬?眼看刀口就要落到自己脖子上了,他赶紧跪倒在地,投降求饶。卫律很满意,让人把瘫在地上的张胜架了出去,转而又把刀尖指向苏武:“副使有罪,上司也要连坐!”

苏武死都不怕,还能怕几句吓唬?他只是淡然地回了一句:“我原本就没参与这事,和张胜又没有亲戚关系,连坐从何说起?”

一看苏武这么说,卫律也不答话,上前一步,举刀便砍。迎着刀锋,苏武既不躲闪,也不反抗,只是瞟了卫律一眼,然后轻轻“哼”了一声,从鼻孔中喷出一股轻蔑之气。

卫律的刀自然没有落下,他的目的是让苏武投降。见苏武并不为所动,他便知道来硬的不行,于是改变策略,好声好气地对苏武说:“苏君,之前我也是有负汉朝,但承蒙单于不弃,封我为王,现在我手下有数万战士,牛马不可计数,这是何等的富贵!今日你要是听我一言降了单于,我的今日便是苏君的明日!难道不比枉死在这草原之上,无人知晓好吗?”

苏武继续一言不发,卫律以为他心有所动,继续说道:“今日苏君要是听我的话,我们即刻结为兄弟,如若不然,要是苏君改天又想通了,可就没这个机会了。”

看着恬不知耻的卫律,苏武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骂:“你既然是大汉的臣子,却不顾大汉和父母的养育之恩投降蛮夷,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现在匈奴单于信任你,让你来判案,你不秉持公道,却为了一己私欲要杀害汉朝使者,挑拨两国的关系,试图让两国起纷争,是何居心?!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和汉朝作对是什么下场:南越人杀了汉朝的使者,结果南越被分作九个郡;大宛国王杀了汉朝的使者,如今脑袋已经挂在了北边!现在就剩下匈奴还能苟活。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可能投降的,还一味地怂恿单于和朝廷敌对,这分明是想让两国重新开战,那匈奴灭国的祸事就要从这里开始!”

卫律听了苏武的话,知道言语已无法打动苏武,只好回去向单于复命。没想到,且鞮侯单于多少有点儿受虐倾向,苏武越是反抗不从,他越是喜欢,下决心一定要收服苏武为己用,于是心生一计,让人把苏武关在存放羊皮等杂物的地窖里,不给饭吃,想要用饥饿击垮苏武。

其实,我们知道,地窖里关人,最可怕的不是黑暗和饥饿,而是缺氧。人不喝水能撑三天,不吃饭至少能扛一周,可要是空气中氧气浓度不足,那可活不过一时三刻。好在,匈奴人的地窖做得简陋,谈不上什么密封条件。时值冬季,大雪纷飞,雪片竟也落入地窖中,苏武喝着混杂了泥土的雪水,嚼着羊皮充饥,就这么硬扛了好多天。等到匈奴人以为苏武早已饿死的时候,把他从地窖里拉出来才发现,他居然还能动弹。

这下匈奴人服了,以为是神明在保护苏武,不敢再继续关押他了,但又不愿意把他放回汉朝,便把苏武流放到北海(今贝加尔湖)牧羊。其他不肯投降的常惠等人则被关押在他处。匈奴人放出话来:“你苏武不是有神明帮助吗?那好,你什么时候让公羊生了小羊,就可以回去。”

这分明就是无期徒刑!但苏武没有反抗上诉的权利,只好到北海牧羊。在荒芜的北海边上,苏武过着孤独且艰苦的日子,没有饭吃,就挖田鼠掘草根果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对他仿佛已经失去意义,陪伴苏武的只有他手中那根代表其汉朝使者身份、早已掉光毛的使节。

后来汉昭帝继位,霍光掌了大权,汉朝和匈奴进入相对和平的时期,迎回苏武便成为霍光树立自己威望的重要一步。试想,就连苏武这么一个流落在外、失联多年、地位又不甚重要的旧臣,大司马大将军都能如此上心,那证明他的心胸是何等宽阔,皇上的恩泽是多么广大?于是,派人去匈奴迎回苏武就被朝廷提上了议事日程。

等朝廷的使者到了匈奴,一提苏武,匈奴人很不好意思地说,苏先生一众人都已经死了。

“死了?不会吧?”

“不信你们可以自己找啊。”

对于匈奴人来说,这样的态度很正常。苏武被匈奴人扣押了小二十年,他们用尽各种方法都无法让他屈服,现在要是就这么让他回去,什么英雄不英雄的暂且不论,光这个脸,匈奴人就丢不起。如果将苏武放回国,然后汉朝再这么一宣传:“我们苏武在匈奴被扣押了十九年,虽然历尽磨难,但始终没有屈服于匈奴人!”那匈奴人以后在西域还用不用混了?

使者没有办法,大漠茫茫,要找一个人,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你去哪里找?因此,使者只好回去复命。这样看来,苏武的出头之日似乎遥遥无期了。

好在,霍光仍不死心,再次派使者去匈奴要人。这一次,使者的运气比较好,他见到了一个重要的人——苏武当年的副官常惠。常惠不仅告诉使者苏武还活着,还告诉使者见到单于后不能直截了当地说“苏武还活着,你们要交人”之类的话,而是应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使者受教,第二天见到匈奴单于就说:“单于,现在两国交好,我们陛下希望这次能把苏武等人接回去。”

“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们吗?苏武先生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单于,明人不说暗话,我们陛下前段时间在上林苑打猎,一箭射下来一只大雁,那大雁的脚上缠有布条,上面写着苏武现在还活着,还在荒泽之中。敢问单于此事可当真?”

这下,匈奴的壶衍鞮单于语塞了。他多年来一直听闻苏武有神明保佑、怎么害都害不死的传说,一听汉使的话更是震惊不已。他又环顾身边的大臣,大家也是一副惊恐的表情,再想想像苏武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得罪为好,便起身主动向使者道歉:“苏武确实还活着,我这就派人把他请回来,还望使者原谅我之前的隐瞒。”

能迎回苏武就是大功一件,使者当然也没敢和单于较真。始元六年 (公元前81年)春天,苏武终于又回到长安城,这时候他已经是年近六十、须发皆白的老人了。

苏武的回归巩固了霍光在朝中的地位,但要说苏武在霍光的眼里有多么重要,则不尽然。苏武回国后,昭帝刘弗陵亲自接见了他。刘弗陵抚摩着苏武手中那根光秃秃的使节感慨万千,他不仅让苏武到武帝庙里去祭祀,还让霍光给苏武论功行赏。结果,霍光让苏武做了专管外交的典属国,赏钱两百万、田二顷、长安城内住宅一所,然后……就没有了,连个关内侯都舍不得给。而作为被扣押人员,与苏武一同从匈奴返回的十人中,有九个都是当年和苏武一起出使匈奴的,但也只有常惠、徐圣和赵终根三人拜了中郎,赐帛两百匹,其他六人只赏钱十万,然后便被打发回家。还有一个叫马宏的,他不是跟苏武一起出使匈奴之人,而是在武帝末年跟随光禄大夫王忠出使西域的。结果,他们在半道上遭到匈奴人截杀,王忠当场阵亡,马宏被俘。被俘后马宏同样宁死不屈,这次一并被匈奴人放了回来。这个马宏好像连安家费都没有,由此足可见他们这些为国家尊严不屈抗争的人在霍光心中的地位如何。

好在,马宏这些人能从匈奴人手中捡回一条命并回到故土,已经心满意足,也不计较什么,便心安理得地回了家,而苏武则很快就被卷入一场更大的政治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