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有人就要问了:所谓北边的“铜马皇帝”,是谁呢?

还能是谁?当然是刘秀。

因为拒绝执行刘玄召他回长安的诏令,刘秀必须尽快彻底平定北方,以应对更始朝廷有可能到来的打击。当时,北方的起义军数量比东方和南方的多,巅峰时期甚至达到数百万之巨,只是各路义军之间组织比较分散,队伍间常以所在地的地名为号,外人则多统以“铜马”呼之。

但凡军队数量过多又缺乏统一、有效的组织,则必然会出现乱象。别的不说,单就“粮饷”二字就已经够让人头痛了。当然,一开始大家都是打土豪的。可当土豪打不着或者打完以后,粮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但每天两顿饭则是不能省的,于是大家便去抢,抢完一个地方就换一个地方再抢。铜马义军的此等行径着实与土匪、强盗无异。如果按我的看法,他们根本配不上“义”字,只能称之为铜马军或者农民军,甚至称之“铜马贼”亦无不可。而刘秀要彻底掌控北方,消灭这些大小不一的队伍就势在必行。

既然纯比数量不可能获胜,刘秀就需要精兵良将,可精兵不易得,良将更难求。怎么办?刘秀颇为苦恼,夜里思来想去怎么也睡不着,后来一想,干脆找个明白人问一下不是更好?于是他让人去传邓禹来帮他解决难题。

邓禹大半夜被叫也是一头雾水,甚至有些忐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了王宫,看刘秀衣冠整齐地坐在席上等他,邓禹才稍微安下心。然后,刘秀发问:“眼下需要精兵良将平定河北的铜马贼,不知兵、将从何而来?”

邓禹一听,原来是这事,心彻底放下,答道:“大王,精兵良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哦?”刘秀顿时来了精神,难道自己已经有了精兵良将而不自知?“请问兵从何来?将才是谁?”

邓禹不慌不忙地回答:“请问大王,前些日子大王以弱击强,得胜王郎,何人出力最多?”

刘秀不明所以,想了想说:“是你咯?”

邓禹摇摇头,手往北边一指,刘秀顿时明白:“你是说渔阳、上谷的突骑?”

“对!”邓禹说,“突骑是天下精锐,得之可争天下,更何况区区铜马贼?”

“可现在渔阳、上谷,乃至整个幽州,都被刘玄的人把控着,奈何?”

邓禹上前一步,低声说:“眼下长安为赤眉军所迫,刘玄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幽州,只要把苗曾等人杀了,幽州不就是大王你的了?”

刘秀深以为然:“可这件事不容易做啊,帐下诸将派谁去好呢?”

邓禹胸有成竹地说:“我给你推荐一个人,他还是我们的宛城老乡……不不不,真不是我,我说的是偏将军、建策侯吴汉。对,就是吴汉。别看他平时不爱说话,却是难得的大将之才。这事你让他去办,我保证一定成功。”

“好,就听你的!”刘秀这才觉得可以睡个好觉了。

第二天天一亮,刘秀便下令将偏将军吴汉破格提拔为大将军,但没给他多少兵,而是让他持节以更始朝廷使者的身份去幽州调动北地的突骑。

吴汉顶着大将军的名号出发了。可他到了幽州,派人到幽州各地传达刘秀调动兵马的命令,结果幽州十郡没有一郡响应。

这本也在大家意料之中。出发之时,刘秀对吴汉此行成事有几成把握,我们说不清楚,但他手下有不少人认定吴汉会在幽州吃瘪,早就准备好看吴汉的笑话。虽然现在幽州属于更始朝廷,而刘秀名义上是朝廷的一员,可他和刘玄之间的矛盾,当朝众人谁心里不清楚?现在的幽州牧苗曾就是刘玄派来制衡刘秀力量的人之一,他怎么会让刘秀调动地方军队扩充自己的实力,更何况是天下精锐的突骑?于是,不出预料,苗曾事先做了手脚,背地里勒令幽州治下十个郡的太守不得响应萧王的任何命令。

这下吴汉就有点儿尴尬了,自己虽不是光杆司令,可手下的人马着实不多,不可能以武力威胁别人。如果是一般的官员,遇到这种情况,无非是用自己头上的头衔来吓人,再不行就把自己背后之人的头衔搬出来吓人。如果还不行,那就没办法了。可吴汉觉得自己头上大将军的名号似乎并不怎么吓人,手中这不知是代表刘秀还是刘玄的使节更是不管什么用。那该怎么办?

若是换作其他人,第一反应恐怕是回去跟萧王从长计议,好在吴汉不是其他人。

吴汉原本是渔阳太守彭宠的手下,虽然是南阳宛城人,可他自幼家贫,只能跑到北方以贩马为生,后来得到刘玄的使者韩鸿的赏识,做了渔阳郡安乐县的县令。既然吴汉从未读过书却能被时人称为“奇士”,定然有过人之处。简单地说,就是吴汉此人天赋异禀,尤其是在军事方面。他不仅有长远的战略眼光,当渔阳太守在刘秀和王郎之间犹豫之际力主支持刘秀,而且在其后与王郎所部的战斗中更是难得地表现出勇猛和果断。

吴汉此人秉性淳厚、拙于言语,你要是把他逼急了,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利索。因此,他平日里话不多,很少发表什么高见,属于那种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角色。而古人与我们现代人在性格方面相似,话越少的人,动起手来往往越狠。说白了,他就是那种类似现代人说的“社会我吴哥,人狠话不多”之人。

一看幽州这情况,吴汉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想都不用想,这肯定是苗曾在背后捣鬼。于是,吴汉做了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在手下的骑兵中选了二十个胆大心细的,然后带着这二十个人直奔渔阳郡而来。

吴汉刚一出发,当时在渔阳的苗曾就听说“大将军”吴汉要来,还带了人来,于是反复跟手下人确认吴汉带了多少人。

二十?苗曾心想:“老子这里现在要人有人,要枪有枪,他就是来两万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来人啊,点齐兵马跟我去迎接吴大将军!”

苗曾一心要做压倒强龙的地头蛇。他带着大队人马出了渔阳城,在大路两旁列阵欢迎吴汉的到来。

当时,渔阳城外军阵宏大,车马步兵云集,若是胆小的进得阵来,不免要心惊胆寒。苗曾伫立阵前,背靠着大军扬扬得意。看着远道而来的大将军吴汉,他只是在马上假模假式地行了一礼,远没有下属见上级的恭敬。而吴汉则阴沉着脸,在离阵数十丈远的地方停下,一言不发。

苗曾之前并未接触过吴汉,更不知他是何许人也。见吴汉在阵前止步不前,苗曾便以为他是被眼前的阵势所慑,想当然地认为吴汉是个没用的废物,心里不由得又将吴汉看轻了几分。于是,苗曾干脆自己一个人打马上前,带着几分轻视和戏谑来到吴汉身边。他正准备开口说两句场面话,甚至打定主意,只要吴汉对他有稍许不满,就让自己身后的儿郎们当场操练一番,吓吓这些邯郸来的大人们,也让眼前这个大将军知道在幽州地界谁才是主人。

苗曾万万没想到,自己面前的吴汉是一个标准的狠角色。等他近前,吴汉一挥手,身后早已得到命令的二十个骑兵马上一拥而上,将苗曾团团围住。

苗曾固然占据天时地利,可在吴汉和苗曾两人之间的尺寸之地,吴汉以二十一围一,却占了绝对优势。还没反应过来的苗曾瞬间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又被人硬生生地拽下马来。此时吴汉仍然不发一言,只将手往下一挥,做了个砍头的姿势,骑兵中便有一人拔出腰间环首刀,将苗曾的头颅砍下。在这期间,双方甚至没有一句对话。

这一突变让苗曾一方在场的其他人猝不及防,直到长官的脑袋掉到地上,鲜血从脖腔里喷出三尺多高,众人仍瞪着眼,空张着嘴,反应不过来。吴汉看到苗曾人头落地,随即拿出自己“汉大将军”的名头以及萧王的诏令,宣布接管幽州所有的队伍。

有人恐怕会觉得:这样也行?

还真行,毕竟吴汉的名头是真的,萧王的诏令也确有其事。对于底下的士兵来说,不管两方谁对谁错,既然两个都是皇帝派下来的将军,这个死了,那不听另外一个的,听谁的?

吴汉就这么杀了苗曾,着实惊吓了幽州的官吏,等他再派人去各州调集军马,各州的太守们再不敢不应了。很快,吴汉带着大队幽州突骑和步兵浩浩****地回到邯郸,打了某些早已准备好看他笑话的人的脸。那些将军只好继续酸溜溜地断言:“这小子现在好不容易有这么多人马,怕是不会交给大王的。至于别人,恐怕让他分出一个都不舍得吧。”

没想到吴汉心胸坦**,毫无私心,再次打了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的脸。

吴汉带着大队伍回到邯郸,第一件事便是见刘秀,并把所有队伍上交,然后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府里。这下,那些将军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也再不敢轻视吴汉。有了这次经历,刘秀更加信任吴汉,自己每次出征都赋予吴汉最重要的先锋位置,并将最精锐的五千突骑交到他麾下。

有了吴汉和幽州的突骑,刘秀就有了对抗数量众多的铜马军的资本,接下来要对付铜马军就简单多了。更始二年(公元24年)秋天,刘秀发动第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在鄡县(今河北辛集市)包围了几十万铜马军。一开始铜马军企图凭借人多势众跟汉军决战,刘秀却不给他们机会,严令队伍坚壁不战,专门攻击出来抢粮的小股铜马军。铜马军在城中战又不能战,吃也没得吃,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数十万大军便被拖垮,结果铜马大部投降,剩下的只能漏夜突围逃窜。刘秀可不打算让他们跑,他一路追击,连续打了几场胜仗,俘虏铜马军几十万人。

这时,刘秀展现出不同于一般将领的胸襟和气魄。面对几十万俘虏,刘秀没有简单地将他们遣散回家,更没有像当年项羽那样随便挖个坑将他们都埋了。为了安抚人心,他不仅把投降的铜马军首领都封了侯,还只带少数几个随从,亲自骑马到铜马军营中巡视,安抚投降的铜马将士,做出一副一视同仁的样子。刘秀的这一举动被引为“推心置腹”,让铜马军队中从将领到士兵都大为感动,心甘情愿为他所用。当然,刘秀这么做并不完全是因为他宅心仁厚,也是因为情况使然——不同于彼时兵强马壮的项羽,这时候刘秀的实力还很弱小,不得不想尽办法扩充自己的队伍,否则他很难在之后的军事斗争中取得优势。

不论是何种原因,刘秀的作为最终让大多数人心悦诚服。于是,他去莠存良,把铜马军中的精锐士兵并入自己军中,使得他的军队一下子壮大起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大军,刘秀终于不用像之前那样时不时就得面临到处借兵的窘境。

有人要问,那他现在可以挥师摆平铜马军了吧?

这样想未必把刘秀想得简单了。铜马军松散的组织形式当然不足以对抗纪律相对严明的汉军,但刘秀想得更多。他要彻底控制河北地区,不仅要平定铜马军,还要铲平刘玄留在河北牵制他的势力。

之前吴汉已经帮他干掉苗曾,控制幽州,但邺城仍有刘玄的亲信、尚书令谢躬和他指挥的几万大军,在刘秀的卧榻之侧枕戈待旦。为了能够酣睡,刘秀决定利用铜马军将谢躬干掉,一石二鸟。

刘秀的计划是这样的:首先攻击一支号为“青犊”的铜马军,在射犬 (地名)将敌人击溃,而青犊铜马的失败可使得一旁山阳县附近的另一支号为“尤来”(这都是什么称号!)的铜马军闻风而逃。这时候,关键的地方来了,刘秀跟谢躬打包票,说青犊铜马一旦被打败,尤来铜马肯定要跑,而且肯定往隆虑山跑,请谢躬带着队伍在路上设伏,并极力奉承谢躬,“以您的威名和实力,攻击此等败逃的匪寇必定能将他们一举擒获”。

然后就是等待谢躬行动。只要谢躬的队伍一出城,刘秀便可以开始他的下一步行动。

谢躬这个人,能力应该是有的,因为刘玄不会派一个纯粹的废物来牵制刘秀。只可惜他的技能不在军事上,对于政治更是一个糊涂鬼。萧王刘秀和皇帝刘玄实际上是什么关系,刘玄派他来干吗,他一概不是很清楚,甚至不如那个被糊里糊涂砍了脑袋的苗曾。苗曾好歹还知道该听谁的、不听谁的,而谢躬在刘秀几次公开称赞他是“官吏的榜样(谢尚书,真吏也)”之后便飘飘然起来,恨不得把刘秀引为知己,甚至还把自己的队伍从极易监视刘秀的邯郸城迁出,驻扎到邺城。对于刘玄让他牵制刘秀的用意,谢躬大概也不再放在心上。这次刘秀让谢躬去截击山阳方向的铜马军,他就去了,也没想该不该打、能不能打、打不打得过。等到刘秀当真在射犬击溃青犊铜马,尤来铜马果然逃往隆虑山,谢躬便依刘秀的意思亲率队伍出击,只留下少量人马守邺城。

谢躬的队伍很顺利地在隆虑山截到了北逃的尤来铜马,可士兵上前正要追亡逐北的时候,谢躬发现情况不对:怎么眼前这帮铜马贼不像刘秀所说的败逃而来,反而个个拼命,都跟杀红了眼似的?

两军交战,但凡败逃的队伍总逃不出两个因素:一个是“败”,一个是“逃”。总之,得先打一场再跑,或者边打边跑。但尤来的铜马只是“逃”了,还未曾“败”。谢躬大概平时不爱读书,显然并未涉猎当时为数不多的基本兵家教科书。《孙子兵法》中所说的“穷寇勿迫”道理,他也没想清楚。而尤来铜马则更是气愤,想到自己打都没打就跑了,汉军居然还不放过自己,若被逼急了眼真跟他们打上一仗,指不定谁胜谁负呢!

于是,真被逼急的尤来铜马奋起余勇,不管不顾地朝谢躬的队伍发动了反冲锋。一来汉军从将军到士兵本就没有做好打硬仗的准备,二来谢躬此人的军事水平还不足以临阵应变,于是本来打算捡便宜的汉军反倒被铜马军击败,死伤数千人不说,谢躬还差点儿把自己搭进去。

但这对谢躬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不管前线是否胜利,他的败局都已注定——就在谢躬离开邺城不久,吴汉便在刘秀的授意下派人赚开邺城城门,把谢躬的老巢给端了,谢府一家老小都被关押起来。这边打了败仗的谢躬失魂落魄地往邺城赶,一边走一边还有点儿纳闷儿:为什么这群在刘秀那里不堪一击的草寇竟如此厉害,难道是自己水平不行?唉,改天得向刘秀请教请教。

一心虚心请教的谢躬带着几百人匆匆进了邺城,回到家里便被早已埋伏在一旁的汉军捉住。上次对付苗曾的时候,吴汉没能亲自动手,可能被他引为憾事,这次吴汉占据天时地利,便不需要假手于人,他亲自操刀砍下了谢躬的脑袋。

这时已临近公元24年的冬天,赤眉军开始向长安进发,更始朝廷自顾不暇。刘秀终于不用再担心刘玄的威胁,甚至他在北方已经有了很大的名气和实力。当时一些人只知道北方铜马作乱,搞不清楚刘秀的经历、背景,以为他是河北地区的铜马出身,加之眼下他已成为该地区最大的势力,便干脆称他为“铜马皇帝”。刘秀也毫不客气,反过来派邓禹率一支军队向长安逼近,想趁乱在关中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