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玄确实没安什么好心,以刘秀手下那寥寥可数的几个兵将,根本不可能以武力平定河北这么大一块地盘,因此刘秀一开始只好走怀柔路线。他打着自己“汉大司马”的旗号,一个县接一个县,一座城接一座城地去安抚百姓。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要会见当地的大小官员,考察他们的业绩,还把监狱里的犯人都放了出来,同时革除新朝的各种苛政,使其恢复到汉朝的样子。

老百姓的要求很低,只希望有一个好的领导,让地方上能安居乐业,一听说大司马刘秀来了,纷纷出门相迎。刘秀手下的士兵军纪很好,基本不骚扰百姓,而百姓们送来的钱粮也都被刘秀推辞掉,这下他更得民心了。

刘秀有一个来自新野的太学同学,名叫邓禹,是当时有名的神童,十三岁便进入太学学习。此人不愧“神童”的称号,年纪轻轻的他到了太学,竟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定大自己七八岁的刘秀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在长安整日鞍前马后地跟随刘秀。据说即便后来回了家,他仍多次产生举家搬到舂陵依附刘秀的打算。

后来刘玄做了更始皇帝,地方豪杰更是三番五次地向更始朝廷举荐邓禹,推他出来做官。邓禹却压根儿看不上刘玄,更不愿意为更始朝廷效力。后来被逼得烦了,邓禹干脆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到长安找刘秀。

到了长安邓禹才知道刘秀已经跑去河北,他便只拿着一根棍子做拐杖,又毫不停歇地跟着刘秀的足迹北上,终于在邺城追上刘秀。

刘秀见了老同学,心情还不错,笑着问他:“我现在有任免官员的权力了,你这么大老远跑来,是不是想当官啊?”

邓禹摇着头:“非也。”

“哦?”刘秀接着问,“那你所为何来?”

邓禹正色回答:“我希望能助你威加海内,而我也能有尺寸之封,将来名留青史。”

刘秀听明白了,这是劝他造刘玄的反,自立门户!

在此之前,刘秀即便有当皇帝的想法,也只是在内心深处想一想而已,否则哥哥刘縯无端被杀时,刘秀就应趁天下大乱之际自己出来做一番事业,决计不可能留在更始朝廷任人宰割。这次刘秀从长安跑出来,对于之后怎么办,他并没有长远的打算,而邓禹现在要他自己打天下。没了哥哥刘縯,这天下刘秀自己能打吗?

能!

邓禹接着给刘秀分析:“更始皇帝虽然占了关中,但天下尚不安定,赤眉、铜马之类的队伍,人数动辄以万计,长安周边的三辅地区也远不算太平。况且更始皇帝此人能力不行,手下皆是贪权图利的庸人,只知道图一时之快活而已。你虽然有功劳,有能力,在这群人中却不免被排挤、打压。因此,为今之计莫过于招募四方英雄,救民于水火,做一番高祖当年的功绩出来。”

邓禹的一番话对于刘秀如醍醐灌顶。他现在虽受命镇慰河北,可以如此少的兵力,失败了可能身死,成功了难免再步哥哥的后尘,与其如此,倒不如自己干,至少还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这条路虽然艰险,却也还有成功的可能。

于是,刘秀把邓禹留在身边,经常和他商量各种事情,将其视为自己的心腹密友。但对于这第三条路,刘秀仍持谨慎态度,不敢一下子就上道,而是一边继续走,一边思考独立创业的可行性。

然而,刘秀的运气确实不怎么样。等进了邯郸,城里有一个人求见刘秀。来人自称是景帝的第七代孙、赵缪王刘元的儿子刘林,他同样是来劝说刘秀自立为王的。据说当时南方有童谣这样传唱:“天下能不能太平?那要看赤眉军的意思;谁能得天下?得河北者得天下!”

刘林认为,既然刘秀现在镇慰河北,就有了得天下的先机,剩下的就是对付赤眉军。至于更始皇帝刘玄,则根本不足为虑。

那赤眉军好不好对付呢?在刘林看来,赤眉军好对付得很。眼下赤眉军的主力在地势较低的河东,而黄河从地势较高的列人县北边流过,只要从此处掘开河堤,大量的黄河水携势能涌出,定能将河东变成泽国,赤眉军哪怕有百万之众,也只能成为“游鱼”。

刘林这个计策可谓丧尽天良,刘秀哪里肯从!连带着刘林这个人,他也看不上,不愿再搭理,于是干脆带着手下离了邯郸,往真定方向跑去。

刘秀没想到,他这一跑给自己跑出了天大的麻烦,使得之后一段时间内自己被迫陷入仓皇逃窜、几无容身之地的窘境。

刘林见刘秀非但不采纳自己的建议,还跑路了,心里有气,心想:“你刘秀是景帝的七世孙,我刘林也是景帝的七世孙啊,平白给你称王称霸的机会,你竟然如此待我,不如我自己干!”可他转念又想,刘玄、刘秀毕竟起兵在前,占了先机,自己在身世背景上又不强于他们,如何才能在这场角逐中胜出?莫不如另找一个人出来充门面,自己在背后做主使?

于是,刘林找到他相熟的一个朋友,即在邯郸城里算卦的王郎,宣称王郎的真实身份是成帝的儿子刘子舆,因为受到迫害不得不改名换姓,流落民间。刘林毕竟是正宗的刘姓宗室,经他的口这么一说,王郎这个平日在邯郸城街头巷尾毫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份似乎一下变得神秘且非同寻常。此外,王郎这个名字起得也好:“王”者,王室也;“郎”者,成员也。邯郸的百姓们不得不将信将疑起来。

加之王郎作为职业算卦的,哪怕没有什么真本事,嘴上却能侃。他马上对自己的身世来历进行了一通编造,声称自己的母亲是汉成帝的宫女,服侍过成帝之后生下了他。

这时候明白人就会提问:“既然如此,你如何能躲过成帝的皇后,也就是赵飞燕的残杀和迫害呢?”

王郎继续编,说:“苍天庇佑,王者不死啊!”他说自己一生下来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变得全身僵硬、冰冷,就跟死了一样。就在大家都以为婴儿已经夭折的时候,天上降下两道黄光照在他身上,半天之后,他又醒转过来。后来赵飞燕想杀他,是他的母亲找了一个婴儿与之掉包,然后把他送到宫外,才保得性命。

这段经历在当时人听来既有可能又含天意,使人从将信将疑变成信了七八分。

到这里,王郎还没打算收嘴,而是继续填充自己的履历:十三岁的时候,他跟随知道自己身份的郎中李曼卿到蜀郡,十七岁时到楚国丹阳,二十岁时回到长安,后因为王莽的迫害,辗转又到了中山,随后往来于燕、赵两地,以待天时。

这一通谎话言之凿凿,实在是让人想不信都很难,况且对于当时的百姓而言,成帝的儿子要比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景帝七世孙更有号召力和吸引力。

更始元年(公元23年)十二月,刘林联合赵地的豪族李育和张参,三人共立王郎为帝。

听说汉成帝的儿子出现了,赵地的百姓向邯郸蜂拥而来。须臾之间,王郎便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子变成了一个占据邯郸城,身居赵王宫,以刘林为丞相、李育为大司马、张参为大将军,手下多达十余万的真命天子刘子舆。

当了皇帝,王郎下的第一道手谕便是派兵拓展地盘,并以十万户买刘秀的首级,逼得刘秀不得不远走蓟县。

可到了蓟县,刘秀越发倒霉。他派一个叫王霸的人在蓟县招募兵勇,准备抵抗王郎,没想到非但一个人都招不到,还被蓟县百姓一番奚落。更糟糕的是,蓟县有一个叫刘接的宗室,刘秀的徒劳无功给他提了个醒。此公经过一番考虑,决定在蓟县起兵,投靠王郎,并宣称刘子舆的使者已经到了蓟县,又派人把蓟县的城门全部把守起来。一时间,蓟县城中人心惶惶,刘秀不知真假,认定刘接是要拿他的人头去换那十万户的封邑,赶紧带着手下人拼死打破蓟县南门逃去。

跑出蓟县,刘秀更是风餐露宿,甚至路过县城都不敢进入,生怕王郎的人正在里面等着他。就这样走到饶阳,刘秀终于坚持不住了,因为饿。毕竟自从出了蓟县,一路上为了不被王郎的人发现,大伙儿既不敢也没钱进城购买食物,更不敢打劫远离城镇的人家,基本上没吃过一顿饱饭。

没办法,最后被饿急眼的刘秀决定孤注一掷,诈称自己一行是邯郸来的使者,冒险进入饶阳城,直奔城中客店。

店家听说他们是王郎的手下,自是不敢怠慢,马上报告饶阳县衙,并立即安排刘秀等人吃饭、休息。大伙儿好多天没吃过饱饭了,这下终于可以敞开肚皮吃,恨不得将每一粒米饭和每一滴汤汁都塞到嘴里。等县衙的官吏们到了客店,看到满屋的狼藉,不免心生疑虑:天子的使者吃相这般狼狈,成何体统?莫不是有诈?

领头的官吏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暗中吩咐手下拿几面鼓出门,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使劲地捶。待鼓声骤起,刘秀派人询问时,官吏便告知他是邯郸来的将军到了。

“邯郸的将军!”刘秀的手下听了脸色煞白,吓得差点儿跳起来,刘秀更是以上厕所为借口偷偷跑出客店,准备开溜。

但刘秀到底多长了个心眼儿,仔细一听发现,既然是王郎的军队到了,那为何只有鼓声而没有士兵和马匹的嘈杂声?他转念一想:其中是否有诈?况且如果王郎的军队真到了饶阳,自己慌慌张张地离去,肯定会被别人怀疑,如真有军队追赶,届时自己手下这么丁点儿人如何逃得脱?倒不如赌上一把,或许能骗过对方。

想罢,刘秀收拾心情,深呼吸一口,面色如常地走回店中,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酒,又扯了一块肉塞到嘴里嚼着,然后才跟县衙的官吏说:“劳烦尊驾请邯郸的将军进来一起喝一口吧。”

官吏看刘秀神情自若,虽然仍有疑虑,但也没法儿求证,只好支支吾吾地推托说将军没空前来。刘秀察言观色,知道他在说谎,根本没有邯郸来的将军。不过刘秀也没跟他较真,吃饱喝足后让手下将干粮打包,才从容地出门,“依邯郸天子口谕”继续上路。

刘秀有惊无险地出了饶阳,心头提着的一口气方才敢呼出来,再也没胆进任何一座城。可他们在饶阳露了行踪,之后不免一路被王郎的兵尾随追击,只好昼夜兼程地赶路。时值严冬,寒风如刀,冰霜扑面,刘秀一行人顶风冒雪地前行,以致手生冻疮、脸面破裂也不敢停歇。好不容易到了曲阳,大家实在是扛不住了,刘秀才让众人休息。可大家还没喘口气,就听说王郎的兵又赶上来了,刘秀只好带着手下继续跑路。

曲阳前方有一条大河,名曰滹沱河。如非史书谣传,此河像极《西游记》中的通天河。当刘秀一行来到河边,正苦于无船、踌躇不得渡河时,原本波涛汹涌的河面一夜之间竟然结冰,而且“冰坚可度”,且待刘秀一行人过河之后,冰面立即消融、塌陷,将追兵阻挡于河对岸。

当然,此等魔幻小说的情节,大家看了自然是不信的。要我说,更有可能是河面结冰,刘秀等人不知冰层厚薄,但追兵日近,只好做了大不了掉入龙宫的打算,冒死渡河。结果刘秀的运气非常好,冰面的结实程度堪堪能支撑他们这少数人马,等后面的人上冰面,冰层已不堪重负,碎裂瓦解。

简单地说,就是刘秀命好。

想来也是,史书上哪个成大功者不是运气爆棚的命好之辈?倘若刘秀命歹,在此不幸落入河中,在史书上大概最多能和哥哥刘縯或者其他人“合为一传”,而无《光武帝纪》一文了。

过了滹沱河,刘秀一行人又遇上了暴风雨,冬季的大雨夹杂着凛冽的寒风,冰冷透骨。为了不成为路上的冻死骨,刘秀与众人只好在路边找了一间破败不堪的空房子暂住。

四壁漏风的破房子显然不能遮挡沿着门墙缝隙到处灌进来的冷风,但比起天气的恶劣,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内心的凄凉。还好,这时候刘秀身旁依然有对他至死不弃的追随者:主簿冯异不知从哪处墙根寻来一捆干柴,邓禹把火点起来给刘秀取暖。刘秀蜷缩在火堆旁,盯着火旁不断滴水的湿衣服,捧着冯异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碗麦饭难以下咽。他这样并非只因自己处境凄惨,更为身旁这些不为高官厚禄,为帮助自己成就大业的手下、兄弟和朋友感到不值。

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也许刘秀很多时候都是茫然无措的,毕竟一开始他只是在追随自己的哥哥刘縯起义。刘縯被杀后,他则致力于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出了长安,虽然邓禹等人劝他自己出来单干,可他整天基本处在四处奔逃的窘境,哪里想过明天?这一夜,刘秀注定无眠。

第二天风雨停歇,浑浑噩噩的刘秀与众人继续赶路,来到下博城附近。这是一个岔路口,于是手下来问:接下来该往哪里去?

刘秀半天没说话,他自己也正要问这个问题:王郎的追兵在后,自己究竟要往哪里去?幸而,此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身着白衣的老汉,给刘秀指了一条明路:“小伙子,努力啊,前面就是信都郡,信都是长安的门户,离此地只有八十里了!”

刘秀听了老汉的话,赶紧上马,疾驰赶赴信都。这时候整个河北大半已经落入化名“刘子舆”的王郎手中,仅有信都、和戎两城尚不肯依附。刘秀进了信都城后,一直担心孤城难守的信都太守任光欣喜若狂,马上表示愿唯大司马马首是瞻。和戎太守邳彤这时听闻刘秀到了信都,也立即赶到信都,同样表示和戎的所有将士愿意为刘秀的马前卒。

几乎是光杆司令的刘秀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就有了两郡的士兵。那么,下一步该何去何从呢?

刘秀依然拿不定主意,主要是因为即便他有两郡士兵,和王郎的几十万大军比起来,依然是螳臂当车。刘秀一再询问手下,最后他的想法是收拢两郡士兵,然后缓步向长安撤退,等回到长安扩充兵源和粮草之后再徐图良策。

乍一看这是个稳妥的办法,但和戎太守邳彤表示坚决反对。他告诉刘秀:“现在天下百姓的心是向着汉朝、向着刘氏的,这就是为什么更始皇帝振臂一呼,天下人会纷纷响应。而王郎不过是一个算卦的,靠着个假名沾了刘氏的光,占了燕、赵广大的地盘。假的终究是假的,只要大司马你举出汉朝的旗号,带领我们奋力一击,何愁王郎不破!如果现在回长安,不说失了占领河北诸郡的先机,堕了你大司马的威名,就说信都的士兵们,他们愿意抛妻弃子、舍家撇业,跟你去那长安吗?恐怕你离长安近一分,逃亡的士兵就会多一分。”

邳彤的一席话是最切合实际的一席话,也是真正让刘秀拨云见日的一席话。刘秀马上让手下停止一切收拾细软的行动,转而开始他的绝地反击。

刘秀或许没有意识到,正因为听了邳彤的一席话,从此刻开始,他的人生否极泰来,开始走向巅峰。

虽然日后刘秀的手下邓禹、冯异、吴汉、马援等人对整个东汉王朝的贡献更大,但在这个历史节点上,任光和邳彤无疑是上天派给刘秀的救星。

虽然刘秀在邳彤的劝说下打消了回长安的念头,可他因为手头兵力不足,又想投靠附近实力较强的以“城头子路”、力子都为首的两股义军。这时任光力排众议,劝刘秀道:“既然决定单干,何苦另投他处,受制于人?”不仅如此,任光还亲自从信都郡招募四千精兵充实队伍,又狐假虎威,到处发檄文,声称“大司马刘秀,将携城头子路、力子都的百万大军横扫一切叛逆者”。

任光的这个声势造得非常有效,刘秀一扫之前“谁都打不过”的颓势,破堂阳、贳县,降下曲阳(下曲阳为地名),力量迅速壮大,很快就发展到数万之众。

有了几万人,刘秀并没能松一口气,因为他在河北的最大对手仍然是那个实力数倍乃至十数倍于他的王郎。为了对付王郎,刘秀听从下面人的意见,决定与一个叫刘杨的人联手。

真定王刘杨是景帝的八世孙,此人眼下手中有十几万士兵,是依附王郎的一支强大力量。这时候刘秀手下虽然有几万人,但危机并未解除,只要他还在河北一天,王郎就欲将他除之而后快。刘秀如果不想继续逃命或者被干掉,就要战胜王郎,可他自己掂量了一下自己,知道这事短时间内大概是不太可能的。

“明公,”这时邓禹说,“要战胜王郎亦非不可能。”

“那计将安出?”

邓禹告诉刘秀,靠他们自己想在短时间内战胜王郎当然不可能,但如果争取到刘杨,两方联合起来就能将不可能化为可能。

可刘杨是那么容易争取的吗?

按邓禹所说,这并不难。虽然刘杨号称依附王郎,但他的立场似乎并不太坚定。或许是对王郎“刘子舆”的身份有怀疑,因此对于倾向王郎还是更始皇帝,刘杨的内心是摇摆的。只要他们能晓以利害,再揭穿王郎所谓“刘子舆”的画皮,就能把刘杨拉到自己这边。

于是,刘秀接受邓禹的建议,派出心腹刘植去和刘杨接触。刘杨这人虽然在真定是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可他并不是一个有雄心、想自己做一番大事的人物。他的心思大概就是依附一个能成大事的主子,继续做个王爷,成功后能安安分分地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也是为什么他会依附至少在河北实力算最强的王郎。正因为如此,刘秀比较容易在王郎这堵墙上挖刘杨这块墙脚——虽然眼下刘秀手下的军队数量不如王郎的,但只要他能在政治、才能、人品等方面表现出强于王郎的实力,刘杨就有可能倒戈。

要比较综合实力,刘秀当然有优势。首先,他是正儿八经的刘姓宗室,这在当时是世所公认的;其次,刘秀的“汉官威仪”是大家一致称道的,而刘秀的仁义道德则更为河北百姓向往。这样的人,只要在军事上给他加点儿筹码,岂止区区一个王郎,就是取天下,又有何不可?刘杨没勇气自己单干,但他的心思很活络,想得也很清楚。因此,刘植一到真定表明来意,不用他多费唇舌,在王郎和刘秀之间舍谁取谁,刘杨便有了打算。

虽然刘杨原则上同意联合刘秀,可他多长了个心眼儿。为了防备刘秀将来过河拆桥,刘杨提出需要与刘秀联姻,以确保联合的稳定性。然而,问题来了,真定王刘杨也是刘姓宗室,他的女儿或侄女也都姓刘,尽管两家在血缘关系上早已疏远,可两家姓刘的联姻,哪怕别人当面不说,背地里指不定如何看待他们呢!

没事,刘杨早有准备。他有一个外甥女,姓郭,名圣通,长得也不赖,关键是她虽然生在诸侯王家,但好礼节俭,有“母仪之德”。刘杨准备以此女为筹码,作为其与刘秀联合的稳定剂。

此等好事,如若换作其他人,恐怕早就乐得嘴角咧到后槽牙了,可对刘秀来说则是种煎熬。原因在于当年他给自己定的那个小目标:“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这个在他立誓之初似遥不可及的目标,此时却已经实现。他现在是大司马,身份地位远比执金吾高出几个等级。非但如此,半年前刘秀亦已在宛城迎娶阴丽华。虽然婚后刘秀自己到了洛阳,让阴丽华回新野娘家做留守妇女,可这并不代表刘秀不爱阴丽华,反倒更可能是出于对其生命安全的考虑。刘秀娶了自己心中的女神,恩爱都还没来得及享受,哪能另纳新欢?虽然那个年代有身份者三妻四妾很正常,可想到日夜在新野巴望自己的小娇妻,新婚才半年不到的刘秀哪好意思?再说了,他即便过得了心理关再娶,那郭姑娘和阴丽华的身份如何排次?又退一步说,虽然刘杨表现得盛意拳拳,可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旦自己到他的地盘上迎亲,他会不会骤然发难,把自己绑了交给王郎?

刘秀这边还犹豫着,手下人却已经迫不及待,纷纷进言,希望刘秀以大局为重,舍小家为大家。况且他们既然决定留在河北,就不得不面对王郎,若今天拒绝刘杨,明天他就可能跟王郎一起来攻打他们,到时候哪里还有活路?

也对,富贵险中求,这样总强过日后被王郎所擒,或者被刘玄找个借口杀了。至于阴丽华,刘秀只能希望她能理解自己的难处,日后自己如能得登大宝,必会取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刘秀这时候也豁出去了,决定冒着羊入虎口的风险亲自到刘杨的地盘把亲事定下来。

等刘秀带着几个亲随到了真定,刘杨见他相貌堂堂、谈吐不凡,更是一见如故,两家马上结了亲,刘秀于是又在真定住了几日。内有新人陪伴,外有十数万大军护卫,这几日恐怕是刘秀一年多来过得最安稳的日子。

数日后,郭圣通跟随刘秀回到了军中。有了刘杨的支持,刘秀在河北地界如鱼得水,之前他向北攻取中山卢奴,现在又向南扩张到原来赵国的边界。随后,刘秀集中兵力,准备朝王郎的老巢邯郸进发。

王郎到底只是个算卦的,能力、学识有限,虽占了“刘子舆”的名头一时暴得数十万之众,占据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的广大地盘,但并不足以成事,也就能跟刘秀打打不对称战争。等到双方的实力相近,王郎根本不是刘秀的对手。

更始二年(公元24年)二月,王郎的军队在柏人(地名)取得了与刘秀交战的最后一场胜利——他的大将李育趁刘秀的先锋朱浮、邓禹不备,袭破汉军,并缴获其先锋队伍的辎重。

当时刘秀率大军在后,听闻先锋受挫,哪里肯罢休,只带少量亲兵赶到前线收拢败退下来的先锋队伍,要与李育再战一场。

刘秀没料到李育的动作慢得可以,当他收拢败兵杀个回马枪时,李育的队伍正押着数个时辰前刚缴获来的辎重在柏人城外晃**。

大概是胜利让李育信心满满,认为汉军也不过如此,刚才自己只是偷袭便一下就把汉军打散,实在不过瘾,想必汉军也不服,不如摆开阵势,堂堂正正地再赢一场,证明河北乃是王郎的天下。于是,面对远远从身后冲过来的汉军,李育干脆让队伍停止入城,全体立正,向后转,在城外摆开阵势,准备和汉军再打一场。

事实证明,刘秀的军事能力确实是当时首屈一指的,比之李育要高出甚多。汉军的战斗力也远强于王郎的队伍,如非偷袭,想胜过汉军基本不可能。对阵双方几乎相同,可两番交战,结果完全相反。汉军在刘秀的指挥下几个冲锋便冲散了对方的阵型,不仅大破李育所部,把刚刚丢的辎重都抢了回来,还另外多挣了不少。丢盔弃甲的李育好不容易才躲进柏人城,把城门一关,再也不敢出来。

接下来刘秀要攻打柏人城。这时手下人跟刘秀说,柏人只是一座小城,李育困守此城不过是困兽罢了,不足为虑,莫不如乘胜追击,先克巨鹿,再取邯郸,则河北可定。

刘秀深以为然,于是大军开拔,顺利拿下了巨鹿外围的广阿。

占领了广阿,巨鹿就在眼前,只要再拿下巨鹿,邯郸便门户大开。刘秀正要一鼓作气包围巨鹿之时,手下突然来报:“城外有一票人马自北而来,不知所属,怕是王郎的援军到了。”

一听这话,刘秀吓了一跳,手下众人认定是王郎的援兵到了,皆面有惧色。刘秀于是亲自点好兵马到西城楼上观望,如果来者是王郎的人马,就准备先厮杀一阵。

到了城楼上,看着城外这一票精锐骑兵,刘秀心里也发虚,但人倒架子不能倒,尽管紧张,刘秀还是依礼先报了自己的字号。没想到是虚惊一场,城外骑兵一听城楼上之人便是汉大司马刘秀,马上呼啦啦跪倒一片:原来城外的人马竟是前来投奔刘秀的渔阳、上谷两郡突骑[1]的先锋,而这支骑兵队伍的首领就是前不久在蓟县跟刘秀失散的耿弇。

耿弇的父亲是上谷太守耿况。地皇四年(更始元年,公元23年)王莽死,而后更始立,耿况因为自己是新朝的旧臣,常怀不安之心,遂决定派出使团,让当时年仅二十一岁的耿弇带领,以进贡的名义去长安见见更始皇帝刘玄。

没想到耿弇出发不久,王郎便在一夜之间骤起,霎时河北众人慑服。于是陪耿弇一同去长安的其他官员害怕了,一起劝耿弇:“别去什么长安了,邯郸不就有成帝的儿子、现成的汉朝天子吗?我们的身家全在河北,不如跟了刘子舆。再说了,所谓的更始皇帝,谁又知道到底是什么来路呢?”

可出乎众人预料的是,耿弇年纪虽轻,勇气和见识却是不凡的。他当场驳斥道:“什么刘子舆,不过是一介流寇罢了,等我到了长安,把上谷、渔阳的情况告知长安的天子,然后天子发兵出太原、代郡,我再回去让父亲出动渔阳、上谷的突骑,几十天就能如摧枯拉朽般踏平邯郸。你们一遇到点儿困难和突变就作鸟兽散,这是典型的投降主义!如果你们不听我的,坚持要去邯郸,日后必将有灭族的大祸。”

虽然耿弇一脸正气凛然,可在别人眼里他则被当作黄口小儿,他的话谁人会信服?于是,其他人便真做鸟兽散,连夜投奔邯郸去了。

这下子耿弇虽然对王郎不屑,可也没办法去长安了。进退不得之际,恰好听说刘秀当时在卢奴,于是他不做他想,直投刘秀帐下做了一名小吏。

虽然一开始他并不受刘秀重视,且当时刘秀为王郎所迫,不得不东奔西走,到处流窜,如此窘境也无法重用耿弇,可只要是金子,哪怕暂时蒙尘,也总是要发光的。

等到了蓟县,刘秀召集起部下所有人,想就将来的路线问题进行讨论。其实也不用讨论什么,邯郸在西南,蓟县在东北,西边是不可能去了,那都是王郎的地盘,而从蓟县再往东就到海里了,那么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向南突围,寻路回长安;要么继续向北。

走南边是包括刘秀在内绝大多数人的选择,只有耿弇建议往北走。

耿弇毕竟年轻,刘秀对他多少持一点儿保留态度,更何况刘秀帐下的其他人。再说了,耿弇一个黄口小儿怎知晓天下大事?往北?怎么可能!大伙儿的事业、根基、家庭都在南边,北边有什么?往北最多跑到边境的渔阳、上谷,出了那里再往北就是茫茫草原,什么都没有!要死也得死在往南回家的路上,至少魂归故里,总强过跑到北边,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这时,耿弇力排众议,他告诉刘秀:“现在王郎的兵正从西南杀来,往南走只有死路一条。况且,即便九死一生回到长安,您的处境又跟现在有什么区别?不如向北到渔阳、上谷,渔阳太守彭宠是您的老乡,上谷太守耿况是我的父亲,两郡有骑兵万人,只要您以此为根基,何愁邯郸不破!”

尽管耿弇的一席话令人振奋,现实却让人沮丧。这边刘秀还没拿定主意,那边蓟县城里刘接已经决定起兵响应王郎,并派人把守住了四周进出的城门。这下刘秀傻眼了,以为刘接准备拿他去见王郎,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南下、北上,慌里慌张地带着人打破南门而去,结果造成城中一片混乱,耿弇在混乱中和刘秀等人失散。

当时城中已经乱得分不清谁是谁,耿弇用**的马贿赂城门亭长才得以趁乱跑出蓟县。等他在城外喘过气来,已经找不到刘秀的去向。没办法,他只好自己一个人撒开腿往上谷郡跑。

虽然和刘秀走散了,可耿弇的心依然牢牢绑在刘秀身上。回到上谷,他一个劲儿地鼓动父亲耿况联合渔阳太守彭宠,出兵接应刘秀。对于儿子的要求,起初耿况是拒绝的。虽然他看不上王郎,但王郎现在占据大半个河北,而且听说他派来上谷招安的使者很快就要到城里了。如果他不从,以王郎势力之大,恐怕单凭他一个小小的上谷郡难以抗拒。

耿况拿不定主意,只好询问手下人的意见。这时,耿况的心腹寇恂给他分析了眼下的局势:“现在上谷还完好无损地在我们手里,单单精锐骑兵就有一万人,我们完全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卑职不才,愿意亲自到东边联合渔阳太守彭宠,只要两家联手,王郎不足为惧。”

既然寇恂也是一样的看法,耿况最后一狠心,决定就依耿弇的,谁叫他是自己的儿子!

计议已定,耿况立即派寇恂到渔阳太守彭宠那儿跟他商讨投奔刘秀的事情。当时彭宠也正为这事烦恼,他的手下多愿依附王郎,只有吴汉的心思与耿弇相同,唯独对刘秀心悦诚服。最终,在耿弇和吴汉的坚持下,耿况和彭宠共发渔阳、上谷的精锐骑兵四千,步兵两千,总共六千人,由耿弇和吴汉带领,去寻找刘秀。

别看只有六千人,但其中的四千突骑无愧为天下精锐。吴汉带着他们从北一路杀来,竟斩杀王郎手下大小将领四百余人,连带士兵共斩首三万,平定涿郡、中山、巨鹿、清河、河间等郡二十二个县,先锋直抵广阿附近。

当耿弇和刘秀终于在广阿会合,刘秀非常高兴,马上任命耿况、彭宠为大将军,其余众人皆有封赏。随后,刘秀又得了刘玄所派尚书令谢躬的增援。这下不仅士气大振,刘秀更是信心爆棚,于是马上兵围巨鹿,想一举拿下它,然后直逼邯郸。

然而,刘秀所得的精骑虽是破阵冲杀的利器,在攻城中却作用不大,队伍在城前一连月余未能前进一步。这时,刘秀手下一个叫耿纯的人建议道:“如此迁延日久,必然会影响军队士气,不如放弃巨鹿,转而进攻邯郸。只要拿下邯郸,巨鹿不就唾手可得吗?”

刘秀一听,觉得在理,于是留下邓满继续牵制巨鹿,自己率大军直奔邯郸。事实证明,刘秀的选择是正确的。王郎手下本就没什么像样的将才,稍微能打一点儿的李育等少数几个将领又已被他派了出去,现在邯郸城里虽然兵多,但将乏。谁都知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一个窝囊的将领,手下即便有千军,也难以取得胜利。四月,刘秀进军邯郸,很快便接连击败邯郸周围的王郎军队。仅一个月的时间,邯郸这座从战国时期开始就出名的坚城便在王郎的拙劣指挥下危如累卵。

五月,虽城仍未被破,但王郎本就没什么坚守的决心,一看刘秀都打到家门口了,便决定开城投降。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突然得甚至连王郎自己都难以置信,毕竟四五个月之前,在旁人眼里王郎于河北似乎是不可撼动的强大力量。

王郎要投降,可他不敢亲赴前线,手下心腹也罕有敢于出面的人物,最后只好让官职不高的谏大夫杜威做代表去见刘秀。按常人的理解,王郎本来就是穷途末路才投降的,只要能活命就算阿弥陀佛了。历史上甚至有不少将领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换全城军民的安全。总的来说,就是受降方说什么,投降方只能应承什么。可王郎剑走偏锋,上来就让杜威帮他提条件:“大司马,刘子舆确为成帝遗孤,与大司马同为宗室,还望大司马看在先帝的面子上……”

“非也。”刘秀现在胜利在望,压根儿不把王郎放在眼里。况且几个月前他被王郎追着满河北逃窜的时候,王郎怎么不说他们同为宗室?刘秀义正词严地打断杜威:“当今之世,就是成帝复生,也不能再得天下,何况是个冒牌的儿子!”

“那还请得个万户侯……”杜威还想退而求其次。

“够了!留他一条命已经算是恩典,勿复言!”刘秀懒得继续跟杜威掰扯,挥手打断杜威的话,转身背手离去,“送客!”

杜威灰溜溜地回到邯郸,把刘秀的话跟王郎一说,原本已经打算投降的王郎又犹豫了。虽然他过了半辈子普通百姓的生活,但现在要他重新过回以往的日子是他不能接受的。对普通人来说,生活水平从下往上走,无比爽快;从上往下走,比死还难——人性大多如此。而王郎过了半年呼风唤雨于一方的爽快日子,再让他拿着以往那套吃饭的家伙在邯郸城走千家过百户地给人算卦,已然是不可能的。

那不如硬拼,赢了继续吃香喝辣,输了大不了一死。王郎最后下定了死拼的决心,下令全城坚守。

可打仗不是一般的事情,光有决心是远远不够的。最重要的是要有军事能力,还要上下一心,这两样东西王郎都欠缺,而刘秀则恰好都具备。于是,在汉军一轮轮的猛攻之下,王郎死守的决心只维持了二十多天。五月甲辰日夜晚,王郎的少傅李立反水,私自打开邯郸城门,汉兵见状一拥而入,占领了邯郸城。

这时王郎大概已经入睡,好在他这些天神经一直是紧绷的,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能下意识地从**弹起来。汉兵刚入城,他就第一时间做出了逃跑的打算,但他的运气显然不好,在夜色掩护下,他刚跑到城外便被刘秀的部下王霸追上并杀死。

第二天,在邯郸城赵王府的庭院内,刘秀手下众将齐集。刘秀命人将一个个箱子扛到众人面前,问道:“众位知道箱子里是什么吗?”

“大概是王郎私藏的金银珠宝吧。”大伙儿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大司马想必是要奖励大家。”

刘秀不说话,只是让人把箱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竟都是竹简帛书之类,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目测至少有数千之多。刘秀随手拿起一件,又问众人:“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时人群中不少眼尖的恐怕冷汗已经从背后渗了出来,个别受伤体弱的,甚至得靠着旁人才能保持站立姿态:这是过去几个月他们和王郎私下来往的信件!这哪是奖赏,分明是罪证和催命符!

谁都以为刘秀要秋后算账,各自已经做好或冷笑看戏、幸灾乐祸,或痛哭求饶,或以死赎罪的打算,可刘秀的下一个动作让所有人万万没想到:他把手中的书简往书简堆里一丢,命人浇上火油,然后从手下那里接过一个火把。

“之前王郎势大,我尚且朝不保夕,何况众位将军!从今日起,希望各位能团结一心,至于过去的事,”刘秀将火把往浇了火油的书简堆中一扔,火焰“噌”的一下蹿起老高,“就让它过去吧,也让这些以往有其他想法的人能睡个好觉!”

刘秀这手笼络人心的计谋玩得实在是精彩。在那个动乱年代,人人自危,投靠有可能获胜的一方为自己多准备一条活路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一个聪明的领导者要凝聚人心,必须让人心悦诚服,而非靠恫吓、威胁、抓把柄强行留人。刘秀战胜王郎,显示了其巨大的潜力和实力;他还懂得体恤人心,其将手下通敌证据付之一炬的这一把火,更是将那些内心原本并不看好他的人的怀疑和贰心烧成了灰。

远在长安的刘玄派刘秀出来本是准备让他来送死的,从未想过刘秀居然能摆平河北,甚至有了根基。这下刘玄就尴尬了,下一步怎么办?

刘玄和手下心腹们一合计,很快有了应对方案。他让人快马加鞭把一道诏令送至河北,这道诏令的内容由三个重要部分组成:一是封刘秀为萧王;二是命令刘秀马上回长安;三是将刘秀手上的人马全部遣散,同时派遣苗曾为幽州牧、韦顺为上谷太守、蔡充为渔阳太守,把刘秀在河北占据的几个重要地方全都掌控起来。

刘秀拿着这一纸诏书既不立即执行,也不表示拒绝执行,而是独处于王宫之中,大白天蜷缩在温明殿的**一动不动。显然,他心里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但你如果认为刘秀是在考虑该不该应诏,那想法未免太过肤浅。从刘縯被杀的那一天起,刘秀便将对刘玄的仇恨隐藏在心中,从未有一刻消减过。诚然,能放下仇恨让人敬佩,以德报怨也确实伟大,但问题是刘玄还远没优秀到能让刘秀忘记仇恨甚至自身生死的程度。

既然无法放下仇恨,那双方一决雌雄终将不可避免。因此,刘秀是不可能再回长安的,尤其他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地盘和武装力量。让他犹豫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无法确定手下众人是否愿意追随他争夺天下。

但这个问题他不能逮住一个人就问“愿意跟我打天下吗”,更不能像“跟我的站左边,跟刘玄的站右边”一般叫所有人来投票站队,那样会落人口实。

该怎么办呢?刘秀想不出来,也不敢找人商量,只好躲在被窝里硬憋。

直到最后刘秀也没憋出来什么主意。不过,好在其部下倒是挺能领会领导的意思,他们商量一番之后,推举刚刚立了大功的耿弇做代表,去跟刘秀表明自己的心思。

耿弇毕竟年轻气盛,不像其他老成持重的同僚般做事有诸多顾虑。他得了众人的意见,想了想对策就迈步进了温明殿。此时刘秀依然高卧不起,只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所为何来啊?”

耿弇说:“最近连番大战,士卒死伤众多,特来向大王申请回上谷一带招兵。”

刘秀依然不咸不淡地说道:“现在王郎已经被我们消灭了,河北诸郡也在掌控之中,还要那么多士兵干什么?”

耿弇微微向前一步,拱手跪下,言辞却激烈了几分:“王郎是被消灭了,可这争霸天下的序幕才刚刚拉开!现在使者从长安来,要大王罢兵,这是万万不可的!天下现在还有赤眉、铜马的百万之众,而长安的刘圣公 (刘玄)并非他们的对手,长安迟早将落入他人之手……”

刘秀听闻此言,翻身坐起,打断耿弇的话:“你这话大逆不道,看我砍了你的脑袋!”

耿弇毫不畏惧:“大王待我恩厚,如同父子一般,所以我才把心里话说出来。”说罢,耿弇头往上一扬,把脖子抻长露出来,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要砍头虽然大概率只是刘秀随口一说,耿弇的回答却显得颇为高明,把有可能被无限扩大的矛盾一下子局限在父子之间非常小的范围内。可此时(公元24年)刘秀不过才三十岁,而耿弇则已有二十一二岁,天底下哪有这般年纪的父子?这下刘秀被逗乐了,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出来:“我刚才就是吓唬你罢了。刚才那事怎么说?”

耿弇早有打算,他毫不迟疑地回答:“现在百姓都是想念刘氏的,于是汉兵一起,天下人都欢欣鼓舞,所以王莽很快就败亡了。可现在刘玄做了天子,手下的实权派却在地方上各自为政,致使国家分崩离析,朝廷的大权落入权贵手里,导致现在的朝廷比王莽的还不如。因此,刘玄的失败也是可以预见的。大王,你的仁义世人皆知,你的能力有目共睹,只要你肯出头,天下唾手可得。江山社稷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东西,大王千万不可推辞,让它落入他人之手。”

好吧,既然手下人的意思已明了,刘秀再没有别的顾虑。等下一次刘玄的使者来催他动身回长安的时候,刘秀不再沉默,直截了当地给刘玄回了一封信,大有当年垓下之战前韩信给刘邦写信的口气:“虽然王郎被消灭了,但河北还远算不上太平,暗地里想打这地方主意的大有人在,因此我必须在这里守着,暂时还不能离开。”

刘玄当初让刘秀到河北,摆明了没安什么好心,可他没想到刘秀不仅绝境逢生,还越做越大。现在接到刘秀这样一封意图**裸的信,刘玄大呼失策,但现在刘秀远在天边,手上要人有人,要枪有枪,自己还能拿他怎么办?即便不愿意,刘玄也不得不承认,从此刻起刘秀真如虎归山林、龙入大海,自己再难节制他。

而且,此刻刘玄已经顾不上刘秀了,只要刘秀暂时不动,他要在河北就在河北吧。眼下有一件火烧眉毛的事情让刘玄着急——赤眉的大军已然逼近关中。

[1].用于冲锋陷阵的精锐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