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刘询扶上皇位之后,霍光得到的甚至比他之前能想到的还要多。这下,他总该心满意足了吧?不,霍光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一点儿不爽。

这就好比我和几个人一起做了一件非常见不得光的事情,通过这件事哥儿几个都发了横财,而经过一段时间的洗白,我成了社会上的成功人士和上层人物,受到万人的膜拜敬仰。这时候如果我心里面还有忌惮的人,那会是什么人?不用说,肯定是和我一起做那件见不得光的事情的人。他们知道我之前的一切,将来有可能会以此来要挟我,让我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情。当然,我可以通过重金收买这样的方式来堵住他们的嘴,但这不是万全的办法。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永远不会泄露别人的秘密,那就是死人;只有一种口不会说话,那就是灭口。

我就是霍光,他们其中之一就是田延年。

很多时候,人有没有能力和品性好不好完全是两码事。有的人有能力,但可能是个坏人;有的人除了是个好人,可能一无是处。比如霍光,对于国家和百姓而言,他当然是个有能力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品德高尚的人。同样,物以类聚,能跟他搅和到一块儿并成为其心腹的田延年,道德品质大概也是有问题的。

说到田延年这个人,他一直是以霍光的心腹爪牙的身份出现的,他不仅有学识,有胆气,而且是个肯干脏活儿累活儿、自愿唱黑脸让领导唱红脸的好下属。最重要的是,他的政治才能非常高。单从建议废黜刘贺一事就可以看出,和他比起来,看似权倾朝野的霍光简直就是小学生的水平。正是因为田延年能力强,所以霍光所做的大多数见不得光的事情,他都参与了,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也正是因为这样,当除掉所有的政敌以后,田延年便成了霍光的心头大患。

这只不过又是一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故事。

要说田延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贪财。作为主管财政的大司农,田延年要想利用职务之便捞点儿钱实在是太容易了。刘弗陵意外驾崩以后,为了加紧建设平陵,朝廷从民间租调了大量的牛车来运送土方。这等赚钱的机会,田延年怎会放过?他给百姓的报价是每车土方一千钱,但他给朝廷的报账是每车两千钱,这多余的一千钱差价自然就进了他的口袋。最后,平陵建好后一结算,共用了三万车土方,仅此一项,田延年就赚了三千万钱。

田延年一方面要捞钱,另一方面还要在大臣面前表现出清明廉洁、时刻为朝廷着想的形象。接触过现代考古学者发掘出的古代墓葬或是读过现在流行的盗墓小说的朋友都会知道,古代为了保持尸体不腐,总要使用大量的木炭、石灰之类可以保持环境干燥的物品。同样是在平陵的建设中,由于刘弗陵驾崩得过于突然,朝廷居然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最后只好到民间购买。按一般贪官的思路,这同样是低买高报赚差价的机会。

可不知道田延年那天是哪根筋搭错了,竟打着节省财政开支的旗号给朝廷上书,说根据他的了解,现在有很多不法的商人囤积了大量木炭、芦苇等物品,妄图奇货可居,赚取暴利,而他们囤积这些东西都是违法的,国家应该把这些违法的物品通通收缴上来。

霍光一看,有理呀,就下令按田延年的建议在长安城周边进行地毯式的巡查,但凡有人囤积这些物品,全部没收。这样一查下来,没几天朝廷没花一分钱,平陵所需的木炭等一应物品就已经齐全了。

田延年虽然为国家节省了一笔开支,可他让很多商人损失惨重。在中国古代,商人从来不是一股政治势力,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在政治上没有势力,而有势力的人总不甘被别人欺负,做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窝囊废。因此,为了表现自己而得罪那些富商的田延年便成为富商们的报复对象。

田延年毕竟是朝中大员,要打击报复他,就必须掌握他的把柄。当然,这对商人们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花钱打探,总能挖出点儿材料来,何况田延年本身也不是无缝的蛋,贪污的手法也算不得高明。很快,富商们就得到了田延年在租调牛车过程中贪污的黑材料。

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春天,在平陵一事中损失最大的茂陵大商人焦某和贾某通过关系向丞相状告大司农田延年,罪名是贪污公款三千万钱,而且把具体的时间、手法和数额都写得清清楚楚。

田延年是霍光的心腹,丞相不敢擅自处理,就上报给了霍光。霍光私底下把田延年找来,问他是不是有这回事。

哪个贪官都不会当面说自己是贪的,田延年也不例外,还义正词严地说:“我田延年出自大将军门下,多亏大将军提携,我才有了现在的地位,大将军是如此廉洁、贤能的人,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这通马屁拍得霍光都觉得恶心,而且自从刘询表现得对霍光唯命是从之后,霍光便开始计划处理掉像田延年这样知道得太多的人。原本正愁没借口,现在田延年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霍光哪里会放过他?于是,霍光表现得大为感动:“田大人不愧是国家的栋梁,既然没有这种事,我就要彻查,看看是谁在背后诬告田大人,田大人先安心回去吧。”

田延年听罢就是一惊,可话已出口,又怎么反悔得了?只好惴惴不安地退了回去。

霍光于是便把田延年的案子发到御史大夫那里。事情是怎么一回事,大臣们都是明白人,用不着审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唯一让御史大夫田广明摸不清楚的是霍光的态度:“大将军把其心腹干将的案子推到我这里,究竟是何用意?难道是在试探我的立场不成?对,肯定是这样!”

自认为摸透领导意思的田广明不敢直接去找霍光,而是让太仆严延年去跟霍光转达自己的处理意见:“按《春秋》上圣人的说法,臣子的功劳和过错是可以相互抵消的。当初废黜嗣子皇帝的时候,满朝的大臣都不敢说一句话,若不是田大人仗义执言,事情恐怕就办不成了,田大人的功劳不可谓不大。现在,田大人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看不如由政府出资三千万补偿那些百姓,把这件事就这么遮过算了。”

霍光这时的态度很奇怪,他回答严延年:“是啊,田延年真是个勇士!当时在朝堂上,他的一番表现真的是震惊了所有人。”然后,霍光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说了一句最重要的话,“不说旁人,就是我现在每每想起当时的情况,这心都还一个劲儿地狂跳呢!请让御史大夫转告大司农,他这样的勇士完全没有必要害怕,就先按程序到牢里去,皇帝和法律一定会给他一个公正的判决。”

大家都不是傻子,不管是太仆还是御史大夫,听霍光这么一说,就已经知道他对田延年的态度了。这其实就是霍光对田延年的宣判,而霍光对田延年的宣判实际上就是皇帝和法律对田延年的最后宣判。

有人也把霍光的话转给了田延年,田延年叹了口气,假意说道:“即便朝廷想对我网开一面,大家也会在背后耻笑我的,我以后又有什么脸面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其实,以田延年的聪明,哪会听不出霍光话里的意思?这些年来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也料到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因此丢掉性命,但他没想到霍光这么快就要对他下杀手。

霍光对田延年的态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御史大夫和廷尉虽然知道霍光想做掉田延年的意思,但实在是猜不透霍光的真正用意,也不敢派人上门去缉拿大司马的这个得力助手,只能干等着田延年自己到监狱里报到。

与此同时,田延年也在等上门抓他的人。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而消沉,时而感叹,时而愤怒,有时候还光着膀子,**着上身,把磨快了的刀紧紧地握在手里,急促地在房间里踱步,甚至有冲到霍光家里跟他来个鱼死网破的冲动。然而,理智告诉他这样做完全无济于事,现在霍光不过是要自己一个人的命,但自己要是行刺霍光,非但不可能成功,还会把自己全族老小的性命一同赔进去。

“要取我性命就来吧。”

结果,双方你不来,我不动,也没人主动提这件事情。几天以后,第一个忍不住行动的还是霍光,他让皇帝派使者拿着诏书到田延年家里,让田延年即刻去廷尉那里报到。

“行,那就让那些秘密全烂在我的肚子里,大将军可以放心了吧?”

第二天清晨,当鼓声骤起,使者来到田延年家门前的时候,在里屋的田延年用刀了断了自己的生命。

田延年一死,霍光再也不心悸胸闷,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安稳觉了。

就这样,霍光的权势一天比一天大,欲望也一天比一天大,但他终究还算有节制,知道不能捅破大臣和皇帝之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不能在明面上跟皇帝对着干。可他的家人就不懂这些了。霍光是天下第一,霍光的家人自然天下第二,就连霍家的奴才也高人一等,不是寻常官吏可比的。这些人平日里为非作歹,惹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但迫于霍光的权势,大家只能敢怒不敢言,这反而更加助长了霍家人的气焰。

有人可能会问:对自己的家人和奴才,霍光难道也不管一管?

他之所以不管,原因有二:其一,霍光自己尚且横行于朝堂之上,随意拿捏满朝文武甚至皇帝的命运,这样的人怎么以身作则教导家人?其二,即便霍光想管也管不了,人人都以为霍光是实际上的皇帝,是天下的掌控者,可谁又知他其实是个耙耳朵[1],家里还有个母老虎“太上皇”在管着他。

这“太上皇”可了不得:“你霍光弄死个把大臣算什么,且看老娘给你整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