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问鼎中原 第五十八节
十二月上,一场大雪从天而降,晋阳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大汉承土德已成定论,而建都长安之议也基本上得到了朝堂上下的认可。但因为朝廷财赋拮据、关中安全暂无保障、兵事策略改变导致平叛难度增加等等众多棘手问题,使得朝中很多大臣对重建长安没有信心,甚至抱着消极和抵制情绪。在朝议和凤凰池议事上,常常只有长公主和李玮等部分大臣非常兴奋地讨论着重建长安的具体细节,而丞相蔡邕、太尉杨彪等大臣却一言不发。
定都长安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工程,这个工程中不仅包括宫殿府衙的兴建修缮、天子和朝廷的搬迁、京畿戍防的建设和巩固等重要事情,还包括因为定都长安而带来的一系列国策的修订。国策的修订关系到国祚命运,关系到大汉的长治久安,关系到中兴大业的成败,这才是定都长安的真正目的。要想实现这个目的,仅靠天子、长公主和部分大臣们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整个朝廷的齐心协力,需要一个团结一致的朝廷来调动整个社稷的力量。
长公主为此忧心忡忡,她手诏大将军问策,再次登门拜访赵岐老大人求计。赵岐老大人对长公主增强皇权剥夺相权一事显然很不满,他直截了当地告诉长公主,定都长安能否成功,能否达到定都长安的目的,关键要看外朝能否确实承担起责任,要看外朝大臣能不能为此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定都长安的所有具体事务最后都要由外朝实施完成。长公主如果不能挽回外朝的信任,其结果可想而知。这就象平叛征伐,戍疆域需要军队一样,长公主正是因为绝对信任大将军和北疆将士,赢得了北疆将士们的忠诚,大军才能战无不克,而社稷也因此看到了中兴的希望。对待外朝和外朝的大臣们,也同样应该如此。
长公主听不进去。增兵之议和定都长安之议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这让她对外朝和外朝大臣们的权势心有余悸。大汉的确需要这些人才能中兴,但天子必须拥有足够的权柄掌控他们,否则掌控天下的就不是天子,而是他们了。
大将军的回书及时解决了长公主的难题。大将军说,八月的官制修改给了外朝重重一击,逼得外朝连连倒退,增兵之议和定都长安之议因此得以顺利通过。但增兵之议和定都长安之议通过之后,需要外朝实施。尤其是定都长安,关系到社稷兴亡,没有外朝的鼎力相助根本不可能成功,所以适当的让步是必须的,此刻要及时修补与外朝的裂痕,缓解双方的矛盾,重新获得外朝的信任。大将军提议长公主对外朝公卿大臣重新任命,并对一些大臣的职位调整做了建议。
十二月下,长公主连续下旨,再次对朝中公卿大臣做了一次大调整。
转拜太尉杨彪为太傅,参隶尚书事。转拜少府荀攸为太尉,参隶尚书事。
转拜杨奇为宗正卿。转拜孔融为太仆卿。转拜张范为少府卿。转拜袁耀为大鸿胪。转拜董昭为将作大匠。转拜陈宫为司隶校尉。
转拜陈登为尚书左仆射,拜荀正、黄猗、刘馥为尚书。
转拜谢明、田豫为左右中书仆射,转拜唐放、尹思为中书左右丞,转拜王昶、孙礼为中书侍郎。转拜刘琬、刘晔、刘范、郗虑(郑玄大师的弟子)为侍中,拜朱魭为黄门侍郎。
这次公卿大员的调整涉及一百多名大臣,为历次之最。外朝大臣们非常高兴,纷纷上表拜谢浩大皇恩,感谢天子和长公主的封赏。
自丞相蔡邕参隶尚书事之后,太傅杨彪、太尉荀攸也参隶尚书事,外朝权势大为增加。但因为现在长公主和中书监牢牢把持着权柄,三位大臣对国事决策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此次北疆系以外的士人大量拥进朝堂,让人眼花缭乱,给人感觉好象北疆系权势大减了,不过太傅杨彪、丞相蔡邕等人却有苦难言。涌进朝堂的派系太多了,外朝各派权势之间的争夺势必会越来越激烈,从此后,外朝再想象以前那样齐心合力对抗中朝、内朝已经很难了。
北疆系大吏在外朝和尚书台虽然没有了优势,但他们却牢牢掌控着中书监和侍中寺。现在中书监是田畴,中书左右令是朱穆、刘放,中书左右仆射是谢明、田豫,中书左右丞是唐放、尹思,中书侍郎是王昶、孙礼,侍中寺的侍中令是孙资,侍中、黄门侍郎等重要官吏清一色全部是北疆大吏。
随着这次公卿大员的调整,朝堂上的格局再次发生了变化。
外朝诸府和中朝尚书台由各派系的官吏组成,权柄虽有增加,但彼此间的争斗却愈发激烈。中朝的中书监和内朝的侍中寺由北疆人控制,权柄愈发牢固。皇权和相权经过一番激烈的交锋后,渐渐占据明显优势。长公主从冀州大战结束后开始对官制进行大刀阔斧的修改,至此基本上夺回了全部的皇权,对相权也开始了强有力的争夺。
大汉建兴四年(公元200年),除夕日。
在长公主的盛情邀请下,大将军夫人携两女李雯、李秀到宫内过年。小天子很兴奋,拉着李雯、李秀四处玩耍。长公主和小雨夫人则围着火炉闲聊着家常。
“很长时间没看到殿下这么高兴了。”看到长公主心情很好,笑语不断,小雨夫人说道,“如果殿下一直很快乐,也不至于象现在这样消瘦。”
长公主笑笑,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随口说道:“没有豹子大哥,我该怎么办?”
小雨夫人笑容一僵,脸上露出一丝尴尬。长公主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面孔微红,伸手捂住小嘴,佯装打哈欠以做掩饰,两眼却悄悄望向了小雨。
“张辽大人的迎亲大礼,殿下是不是亲去恭贺?”小雨夫人低头拽了拽衣襟,不动声色地掩饰了过去。
“新年里太忙了,我看算了吧。”长公主脸含羞色,轻声说道,“前几天参加了傅大人的迎亲大礼,他一次娶两房夫人,年纪轻轻就功成名就,很让人羡慕。看到他两位貌美如花的夫人,我就想到了自己。”长公主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是不是老了?”
“殿下国色天香,一点也不老。”小雨夫人笑道,“殿下不要老叹气,叹气会让人变老的。”
“你想大将军吗?”长公主突然问道。
小雨夫人点了点头,“孩子们总是念叼他,不知道明年能不能看到他。”
“明年,我们到长安去,一定能看到他。”长公主凑到小雨夫人的耳边,低声说道,“现在大将军都让小雪姐姐一个人霸占着,你看我们是不是把小雪姐姐叫回来?”
小雨夫人被长公主羞恼的表情逗得掩面而笑。
“你笑什么?”长公主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道,“早知道分开的时间这么长,我们当初就不该让小雪姐姐走。”
长公主亲昵的称呼和幽怨的语气让小雨夫人有些不自在,她急忙把话题又岔开了,“殿下准备哪一天去看望赵老大人?”
“赵行大人迎亲大礼的那一天。”长公主说完这话,蓦然想到小雨夫人把话题扯到这上面的意思,“你想让我亲去恭贺张辽大人的迎亲大礼?”
“前两天,郭蕴老大人的夫人和吕布将军的夫人一起到了大将军府,特意向我说起此事。”小雨夫人略感歉意地说道,“我知道殿下很忙,但联姻双方都是北疆大臣,大将军又是媒人,所以……”
“大将军是媒人?”长公主诧异地望了小雨夫人一眼,然后抿嘴轻笑起来,“他既然这么有闲暇,为什么不回晋阳?是不是故意躲着我们?”
小雨夫人突起戏弄之心,故作伤心地皱起蛾眉,生气地说道:“过完年,我们一起去中原找他。”
长公主愣了一下,接着脸一红,娇羞不已。
大汉建兴五年(公元201年),正月。
披着银色盛装的晋阳城沉浸在欢乐祥和的新年气氛里。
正月初一,天子诏告天下,大汉承土德,定都长安,并大赦天下。
群臣恭贺。
三天后,天子下旨,以太尉荀攸、左车骑将军徐荣、太仆孔融、将作大匠董昭、司隶校尉陈宫五位大臣主持重建长安之事。
正月十五,以左卫将军麴义为首的二十多位北疆大将辞别天子和长公主,奔赴各战场。
大将军李弘从正月初六开始巡视黄河冀、兖、青三州郡县。
正月十五,大将军到达东武阳,并携夫人风雪看望了大黑。大黑又惊又喜,望着笑容满面的大将军,看着传说中的金发美人,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在战场上遇见了小黑,答应他要来看你,但一直没有时间。”李弘扶起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大黑,笑着说道,“来之前,我曾担心你不在了,因为当时小黑说你病了,病得很重。”
“大将军,我能活着看到你,都是拜你的恩赐啊。”大黑抹了把泪水,哽咽着说道,“那次我的确快不行了,如果不是大将军派医匠给我治病,我早死了。”
“能活着就好了。”李弘拍拍他的后背,安慰了几句,然后指着大黑家的草屋说道,“日子过得怎么样?记得我当年从幽州回来的时候,曾在路上碰到你,你说希望有自己的土地。现在土地有了,愿望实现了,日子是不是也好一点了?”
“何止是好一点。”大黑一边拉着李弘走进草屋,一边兴奋地说道,“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十几年前我在黑山吃树皮的时候,何曾想到我还会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
“这里的人都能吃饱穿暖吗?”李弘在大黑的三间草屋内转了一圈,家穷四壁,几乎什么都没有,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你没有骗我?”
“大将军,我为什么要骗你?”大黑的表情显得非常的幸福而满足,“当年死了多少人?想想那个时候的日子,很可怕,连人都吃啊。我们全家能活下来,真是奇迹。现在我们不但活着,还有屋子住,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我们还奢求什么?我们就奢望这种日子能一直延续下去,不要象做梦一样醒来就没了。”
李弘黯然无语。一路走来,这种话他听得最多了。百姓们在经历了噩梦一般的苦难后,除了活着,已经没有任何奢望了。
“你是兵户,日子应该比普通的农户要好一些。”李弘拉着大黑坐下,低声说道,“但我看你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这样说起来普通农户的日子岂不更差?”
“是要差一点。”大黑老老实实地点头道,“但日子还能维持。一天吃一顿稀饭,全家人共用一件棉衣,这种日子已经很好了。”
“很好了?”李弘苦笑,心中酸楚,坐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
“大将军,要想想过去。过去那是人过的日子吗?我本来有父母,有兄弟,有四个孩子,但现在呢?知足吧。”大黑叹了一口气,“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死了多少人?想想那些死去的兄弟,我能有今天的日子,我晚上睡觉都能笑醒啊。”
李弘悲声长叹,“是啊,我们都该知足了。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指着大黑的妻子问道,“我记得你有两个孩子,有一个是女孩,是在逃难路上捡来的,那孩子呢?”
大黑的妻子抱着一个呀呀学语的婴儿,闻言眼圈一红,泪水顿时滚了下来,“和小黑一起走了。小黑去打仗,她给大军运粮食。生完孩子才两个月就走了,已经快一年没回家了。”
李弘心里一寒,无颜以对。自己遇到小黑的时候,曾问起这个女孩,当时小黑的脸马上就红了,看来那时候小黑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娶亲了。兵户本来免征徭役,但这两年战事频繁,民夫严重不足,所以从去年开始朝廷就下旨暂时征调兵户的徭役,但谁知道朝廷这道命令竟然让一个婴儿出生后就失去了母亲的呵护。
李弘歉疚不已,“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大黑愣了一下。大黑的妻子脸露惊喜之色,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大黑。
大黑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欠大将军的太多了……”接着他抬头冲着失望的妻子神态坚决地说道,“我们欠大将军的太多了……”大黑的妻子痛苦地闭上眼晴,几滴泪水悄然滚落。
“大黑……”站在李弘身后的任意拍了一下大黑的肩膀,主动说道,“让大将军把小黑……”
“不……”大黑猛地站起来,连连摇手,“我不能这么做。这个村子里有六十二个人在前线,他们都有父母妻儿,他们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要死就死在一块,活着的人会带回死去兄弟的尸骨,这是生死承诺,任何人不能违背。做人要信守承诺,要忠义,不能贪生怕死。如果小黑丢弃了他的兄弟,他就不是人,不是我大黑的儿子,我大黑在这个村子里无法立足,我也没脸活下去。”
李弘心神震颤,良久无语。任意笑着摇摇头,“老小子,没有忘本,好。”
随同李弘前来的钟繇、王凌、蒋济等人望着大黑,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
在大黑的引导下,李弘又走访了几家兵户。临走时,李弘送了一些绢帛和粮食,让大黑分给全村的百姓。
“我还能看到大将军吗?”
大黑站在风雪中,任由呼啸的北风吹拂着单薄的身躯,象是在问李弘,又象是在问自己。
“我一定会来看你的。”李弘飞身上马,冲着大黑用力挥了挥手,“等我平定了天下,我再来看你。”
正月二十八,大将军到了青州平原郡。青州刺史臧霸、平原郡太守祢衡率众来迎。
此时兖州刺史钟繇、冀州刺史郭策、东郡太守刘延、甘陵国相许混、渤海太守宋文等大臣随行在侧。大将军趁着三州大吏皆在大营之际,和他们具体商讨筹措粮草和征调民夫之事。
“我最近接到朝廷圣旨,为确保年内攻克洛阳,朝廷正在竭力筹粮,并要求各地府衙强行征收民户家中的余粮,凡抗旨者一律严惩不怠。”李弘把手上的文卷重重放到了案几上,“此议大为不妥。我最近在三州各地巡视,发现百姓们的生活远没有我们想象得好。百姓手里的余粮本来就不多,一旦遇到灾荒,这些余粮更是救命的东西。我已经就此事上奏朝廷,请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们慎重考虑,不要因小失大,坏了中兴大业。我请诸位大人们也考虑一下,如果同意我的看法,就麻烦诸位大人和我一起联名上奏。”
“大将军,我正要向你说这事。”臧霸激动地站了起来,“朝中那些大臣们高高在上,根本不了解下面的情况。手中有余粮的民户主要是各地的世家富豪们,普通民户家中能有多少余粮?此策伤贫不伤富,吃亏的都是普通百姓。泰山一带的郡县百姓过去多为黄巾军,民风彪悍。如果此策实施,当地府衙必然要和百姓激烈冲突,极有可能激发民变。”
臧霸刚刚说完,祢衡便跳了起来,把朝中大臣们一顿臭骂。郭策、许混、宋文等人也纷纷附和,对此策大为不满。
“大家都觉得不满吗?”李弘示意众人冷静一点,不要太激动。
“仗打得多,消耗大,我们能理解,百姓也能理解,就算多征一点徭役也可以,但无论如何不能从百姓的嘴里抢粮食。”祢衡愤怒地指着李弘叫道,“你抢了我口粮,还要我为你卖命,我能不造反吗?欺人太甚嘛。”
“祢大人,说话注意点,不要自找祸事。”钟繇冷哼一声,出言警告。
“我就是这么说话,怎么?骂到痛处,不高兴了?你去弹劾我啊?”祢衡趾高气扬,根本不给钟繇面子,“你们这些京官只知道站在朝堂上胡搅蛮缠,哪里知道下面郡县的苦处?早该让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京官下来做做事了。”
钟繇两眼瞪多大,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有道理。”李弘突然拍手赞道,“祢大人,你这话说得有道理,非常有道理。”
大臣们疑惑地望着李弘。难道祢衡张嘴骂人还有道理了?祢衡愈发得意了,一副天下舍我其谁的张狂模样。
“针对朝廷此策,我们联名上奏,把理由和危害说清楚,务必请朝廷即刻更正。另外……”李弘指着祢衡说道,“刚才祢大人有句话说得好,京官不了解郡县,应该让他们下来待几年。我即刻书告长公主和太傅、丞相、太尉大人,和他们仔细商量此事。天子和朝廷马上就要迁到长安,中兴策略要随之不断调整,但朝廷在调整中兴策略的时候,首先要考虑百姓的利益,这一点无论如何不能动摇。此刻如果能把你们征调入京,恐怕对朝廷稳定郡县,安抚百姓大有好处。”
“我不去长安。”祢衡马上说道。
“不去也得去。”李弘的口气不容置疑。
正月,洛阳。
年前,审配、荀谌六位大吏带着双方拟定的议和方案回到了洛阳。
袁绍看得很仔细,一直在研究,直到正月十五才召集袁微等人商议给李弘的回复。这个回复很重要,李弘为了议和,真心诚意地花费了四个月时间,如果袁绍不答应,也就意味着北疆军将展开猛烈地攻击。
“李弘为什么不愿意恢复五等爵位制?”袁绍待众人坐定后,望着审配问道,“他不愿意封王?以他的实力,封王之后坐镇北疆,可保世代荣华富贵。”
审配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懒得回答袁绍这个问题,没有丝毫意义。
“李弘请你们到冀州、兖州转了一圈,相信收获肯定不小。你们看,他有实力打下洛阳吗?”
荀谌等人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袁绍的目光,都没有回答。袁绍又望向了审配。审配点了点头。
袁绍心里一窒,但脸上还带着笑容,“我们大概能坚守多长时间?”
“这要看刘备何时能开辟西路战场。”审配沉吟良久,缓缓说道,“从汉中翻越秦岭打关中,难度非常大。刘备要想夺取关中,只有一次机会。他第一次奇袭长安城如果失败,那么他第二次夺取关中的机会就很渺茫了,而我们……”
“先不要管刘备了,就说我们自己。”袁绍挥手说道,“我们能坚守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