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二章 如临深渊第一节

我对国政不熟悉,这几年如果不是安置流民在北疆屯田,去年又主掌了北疆军政,我甚至对国政一窍不通,但我这么长时间以来,为什么就无法从中看到欺诈?仔细想想自己近年来的所作所为,的确用了很多欺诈的手段,自己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承认罢了。即使自己的目的是正确的,但最终也还是掩盖不了欺诈手段的卑劣。袁术说的一针见血,说得好啊。我和他一样,和董卓一样,说到底,我们其实都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本是一头血腥的豹子,又何必去冒充一头温文尔雅的绵羊?这实在有点贻笑大方了。

国政的本质如果是欺诈的话,那唯有支撑门面的胜利者才是正确的。这就象打仗一样,胜利了,欺诈也就成了功勋。那欺诈的目的又是什么?应该是得到最大的利益,通过国政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不过,从董卓这件事来看,他虽然以相国的身份参隶尚书事,独揽权柄,但他却没有得到最大的利益,那问题又出在什么地方?董卓哪里做错了?

董卓今日的失败,虽然和各方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层出不穷的反间有很大的关系,但应该不是根本原因,武人和士人之间由来已久的隔阂和敌视也应该不是董卓失败的根本原因,那根本原因是什么呢?

国政的最终目的当然是社稷稳定,国家富强,百姓安居乐业。由这个最终目的上溯到大汉的士、农、工、商四个阶层,那么当然是大家的利益都能得到保障,继而再上溯到朝廷,那当然是各方权势都能在天子的主政下保持权力的平衡。董卓的失败。是不是因为他打破了这个权力的平衡?也就是说,他撕下了富丽堂皇的门面,把朝堂上的权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结果激起了众怒?

袁术赞成长公主在晋阳建朝,但他又一再说到国政,欺诈和反间,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努力重建这种朝堂上的权力平衡,先把华丽的门面撑起来,然后再利用国政、欺诈和反间,尽快强大自己的实力,重建强悍的朝廷,从而达到迅速凝聚各地州郡的力量,振兴社稷?

但重建这种朝堂上的权力平衡,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个代价由谁来承担?

我已经做到骠骑大将军了,这个权力平衡的事我很清楚

。权力平衡其实不仅仅是指各方权势之间的权力制约,更多的时候是指某项权力的层层分解和互相监督。

就从军事权来说,这个权力全部是天子的。但天子所掌控的这个权力一旦被奸?篡夺,那就是国家的灾难。所以天子也不放心,于是天子把军事权再加分解,让它处在重重监视之下。本朝的军事权分解很复杂,但主要原则就是把军事战略决策权、军事指挥权、军队人事权、军队组织训练权、战时指挥权,还有战区的指挥权和具体军队的指挥权完全分离。这种权力的分解虽然严重降低了各级军事机构的运转效力,但成功保证了天子对大汉军队的最终控制权。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由于天子和朝廷蒙难,大汉的军政权力全部失控,各地州郡纷纷拥兵自重,各自为政。朝廷若再想把这些权力收回去,重建权力平衡,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没有人愿意为一个华而不实、倾覆在即的门面,为一个前途渺茫毫无希望的门面付出巨大的代价,包括自己在内。

如果晋阳朝廷命令自己交出军队,自己会交吗?不会。同理,晋阳朝廷命令韩馥交出冀州军政,韩馥会交吗?不会。

真如袁术所说,人要现实一点,君子还要顾其本,何况我们这些不是君子的人。自己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还谈什么拯救社稷?那不是笑话是什么?

组建晋阳朝廷的主张虽然是个振兴社稷的好计策,但它也的确是个不合时宜的无法达到目的的计策。筹谋这个计策的一帮大臣们待在长安,完全不知道关东之外的天地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短短一年时间里,风雨飘摇的大汉被京畿之乱和黄巾之乱彻底打垮了,没有人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更没有人知道将来会何处何从,所以人都在为生存而努力。州郡官吏、门阀富豪、黄巾军、流民们仿佛一夜之间就被滔滔洪水冲走了,大家都在汹涌的波涛里翻滚起落,都在为活着而奋力挣扎,没有人愿意放弃抓在手中的救命稻草,谁都不愿意。

既然晋阳朝廷不过就是一个门面,国政不过就是欺诈,各地州郡和自已都不愿意放弃手中的救命稻草,那要想在排山倒海一般的洪水里生存下来,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抢别人手中的救命稻草。

等自己手中的救命稻草变成了一棵大树,自己就能拯救社稷、拯救天下苍生了。

反间?现在反间有什么用?现在要的是杀伐。

袁术想让我打冀州,想让我和韩馥、袁绍打个你死我活,然后他好渔翁得利,哼……这小子,到现在还是这副德性,一点都没改。十年后相聚长安?这小子还真有信心。只怕十年后,你已经尸骨无存了。

李弘大步走到案几前,伏案写下了七行字:晋阳朝廷、冀州、洛阳、黄巾军、刘虞、韩馥、袁绍。

他放下笔,望着这七行字,想了很长很长时间,然后又拿起高览的书信反复看了数遍,最后他拿起笔,在黄巾军三个字上,划了一个很大很粗的圆圈。

天蒙蒙亮的时候,杨凤急匆匆赶到了大营

杨凤极力反对李弘交出北疆军政大权,更反对把朝廷设在晋阳。在这之前,张燕来信,也表示了同样的意思。

漠北都护府的鲜于辅和云中行辕的赵云,屯军壶关的麴义和屯军上谷的阎柔都来信表示支持在晋阳设朝,加上徐荣和玉石,北疆九位将军中有六位表示支持大将军。只有颜良语含不满,张燕和杨凤坚决反对。同时间李弘也去信征询了鲜于银等十一位中郎将和塞外各郡太守的意见(高览率军在徐州平叛,无法联系)。大家基本上也是这三种态度。

张燕和杨凤的言词很尖锐,两人均认为长安朝廷和北疆军政诸吏很多人都迫切希望通过这种办法整合州郡力量,以便迅速拯救社稷,但他们完全忽视了大将军本身的诸多问题和北疆现状。

北疆现状就不提了,大家心里都有数。大将军本身的问题很多,但最重要的是没有学识,没有处理国事的经验。除了显赫战功以外,大将军本人没有能让州郡官吏信服的东西。今年大将军为了缓解北疆危机,先是搞制衡打击讨董大军,后来制衡失败又攻打董卓,结果不但在州郡中威信尽失,还和讨董联盟的人结下了仇怨。因此不管有没有晋阳朝廷,各地州郡都不会信任大将军,更不会听大将军的指挥。

在这种情况下,大将军无论摆出什么姿态,这个朝廷都是摆设,最后大将军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惹得人神共愤,天下共讨,和董卓一样了。大将军自己受点委屈没什么关系,我们还有十几万将士忠诚你,但北疆数百万百姓就要遭殃了,因为冀州会以此为借口封锁北疆。那时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张燕和杨凤都劝说李弘,想个办法,及早把长公主送到冀州去,这个朝廷就建在冀州得了。北疆自身难保,养不起这个朝廷,也惹不起这个朝廷,我们还是以独善其身,临机应变为上策。

杨凤很激动,李弘倒是神态悠闲,一直等他把话说完了才笑道:“你不来,我还要去找你。这件事,我必须要和你谈谈,然后你去和飞燕谈。我出面目标太大,不合适。”

杨凤惊喜地问道:“大将军同意把长公主送走?”

“不是,长公主不能送走,晋阳朝廷也要马上筹建。”李弘摇手道,“你说了大半天,其实最想说的一句话没说,你是不是担心我要你们去打司马俱、白绕?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反悔过?你放心,我马上把飞燕和云天(麴义)的大军调到河东来,我们打洛阳,打长安。冀州的事我们不管了。”

杨凤疑惑不解地望着李弘,“冀州的事我们不管了?四个屯田郡国也不要了?”

“不要了,全部放弃,都丢给冀州,把包袱全部甩掉。”李弘说道,“你和飞燕说的很对,就我个人来说,各地州郡不会信任我,就晋阳朝廷来说,也无力控制各地州郡。所以我现在要做两件事,一是取信于天下,二是打击各地州郡的力量,削弱他们的实力。各地州郡实力大减,我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我如何取信于天下?勤王讨董,攻打洛阳和长安。我把飞燕和云天都调到河东,集结四万大军攻打董卓。然后呢?然后我们攻打长安。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们都要打长安,摆出一副誓死勤王讨董的架势

。取信于天下嘛,当然要摆足姿势。从这次是否同意长公主在晋阳建朝就能看出,北疆有许多大吏对我的忠诚非常怀疑。因此,这次打洛阳,不仅仅是取信于天下,也是取信于北疆诸吏。”

“如何打击各地州郡的力量?黄巾军。”李弘摊开地图,“正清(高览)和子平(高顺)在信中把兖青徐的形势说得很透彻,明年司马俱和徐和为了黄巾军的生存,必定要打到冀州去。不过,如果飞燕和云天都在冀州,青州的司马俱、徐和,黑山的白统未必敢全力进攻,所以我把兵力全部抽调到河东,给黄巾军足够的信心。”

“洛阳之战,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在年初或者二月开始,到时北疆、韩馥、袁绍、张邈、孙坚、袁术等人的兵力全部集中在洛阳四周。黄巾军如果不趁机攻击冀州,那他们就等着败亡吧。”

“韩馥和袁绍如果向我们求援,我们就以勤王为借口,坚决拒绝,这样就避免了和黄巾军交战的可能。”

“黄巾军如果攻占了冀州……”杨凤担心地说道,“事情同样很麻烦。”

“黄巾军要想在冀州立足,非常困难,因为幽州还有公孙瓒。”李弘自信地说道,“以公孙瓒和幽州军的实力,再加上各州郡的兵力,击败黄巾军应该不成问题。”

“大将军,冀州战火纷飞,粮食怎么办?”

“我会说服赵岐等人放弃明年的休耕,并挪用更多的屯田用资。”李弘笑道,“一亩地即使只产十斤粮食,也比颗粒无收好,何况北疆明年甩掉了冀州屯田区的包袱,人口剧减,粮食危机要大大缓解。打下洛阳后,荆、豫两地总还能给我们提供一点,不会一粒粮食都没有。”

“将来呢?将来怎么办?”

“州郡实力大减,韩馥和袁绍自身难保,我们趁机找个漂亮的借口拿下冀州。”李弘在地图北部划了个大圈,“北部州郡连成一片,事情就好办多了,振兴社稷有望。”

杨凤望着李弘,会心一笑,“大将军总算想明白了。”

“这事你知我知,飞燕知,其他人就不要说了。”李弘一边卷起地图,一边说道,“大家都是为了大汉社稷,想法不同很正常。前一段时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但一直没有想明白。今天想明白了,心情轻松多了。”

“大将军这么信任我和飞燕,实在……”杨凤想起自己刚才颇为尖锐的言词,十分歉疚。

“我之所以要告诉你和飞燕,是想请你们仔细考虑一件事。”李弘郑重地说道,“如果黄巾军攻占了冀州,我怎么办?我是不是还要信守不打黄巾军的诺言?”

“其实,白绕早把我们当仇人了,更不要说青州的司马俱和徐和了。”杨凤想了一下,摇头苦笑道,“我们从小在太平道长大,心里……”

“想想吧。社稷如果能早一天稳定,我们能救活多少无辜百姓?大贤良师当年起兵的目的是拯救苍生,而不是要涂炭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