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帝国流传着的童谣之中,总会提到‘天上的星星像眼睛,一眨一眨放光明’之类的句子,在孩童的思维之中,应该能从其中体会到一些奇妙、温馨、还有些小调皮的感官。
然而,若是一个成年人抬起头,注视着星空,再次想起这些童谣,那么面对天穹之上那密密麻麻,让人密集恐惧症都会发作的眼睛,它们空无一物的悬于自己永远触及不到的位置上,整夜整夜的盯着这世间的万物,那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场景。
而此时,在那无数密集眼球的注视之中,夏洛克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继而,他睁开了眼。
天幕之下,一个人仰望星空,一双眼与无穷无尽的眼开始对视……当然了,夏洛克没有去回忆童年的这些歌谣,他也不觉得天上的星辰真的会在注视着自己,他只是昏沉的坐起身子,并开始观察四周。
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侧方黑色与白色交织的山峰,以及……身旁的一只被雪掩埋大半的恶魔。
那就是与自己建立里契约关系的深红。
夏洛克皱了皱眉。
很显然,如果按照常理来想,自己此刻应该还在那辆装甲车里,被掩埋在雪层下方极深的位置,那么现在自己站在星空下,就必然是有什么东西将自己挖出来了。
虽然脑子还昏昏沉沉的,但是他还是在一瞬间,就得到了一个很荒唐的推论。
于是,他继续皱着眉,走向了深红,这家伙现在被雪掩埋了大半。可是在这么大规模的雪崩之下,它怎么可能只被埋在这么浅的地方。
再望向不远处,就会发现一处雪面不平整的区域,显然是被挖开过,然后又匆匆填起来的。
总之目及之处,全都是很慌张,也很草率的伪装。
夏洛克没有养过狗,但是他却能感觉到,眼前的这一幕就像是一只脑子发热,开始疯狂拆家的狗子,在清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犯了错,所以就只能草草的收拾一下,然后钻进窝里,装作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的样子。
“喂……”
夏洛克走到了深红旁边,虚着眼睛审视着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你把我救出来的?”
深红没有一丝反映,就好像是一只很正常的,没有得到契约者指示就绝对不会动弹一点的契约恶魔。
“起来吧,别装了,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意识。”
他无力的说道,但是深红依旧一动不动。
夏洛克晃悠了一下,跌坐到了地上,精神虽然已经恢复了,但是低温和饥饿让他虚弱到了极点。
“上次咱们和尤利西斯的队伍交战的时候,就是你把我送回军事基地的……其实那时候就怀疑你了。”他的声音很虚弱,细不可闻,但是契约生物和主人之间的连接,让深红依旧可以理解对方的意思:“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在这里做游戏,但是我得告诉你,如果我继续呆在这里,就会因为低温而死掉,要是按照契约者和恶魔之间有反馈效应的话,我死了,你应该也没什么好下场。根据我对自己身体情况的推测,我大概还能活五个小时左右,我需要食物,需要治疗。
所以,赶紧把我送到南丁格尔那里,我现在没有精力去控制你。”
听到这,面前的深红终于有了反应,它伸出手,拨开身上覆盖着的积雪:
“你早就发现了,为什么不早点说,害我一直躺在镇静剂里。”
一阵低吼从深红的喉咙中传出来,同样是因为两者之间的连接,夏洛克也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想继续观察你一段时间,你也知道,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总得找点消遣的事情做。”
“好吧,虽然我不是很理解你们人类的思想,但是……你似乎真的很虚弱。”
一边说,深红一边坐起了身子,然后将夏洛克托起,放于自己的肩头,随即它望向周围一望无际的雪原,有些茫然的在意识里和夏洛克沟通道:“现在的问题是,你怎么知道那位人类少女还活着。”
“她所在的手术区域距离我有300米左右,根据当时的坠雪速度来看,她起码有3秒钟的时间逃离,华生那家伙自打来到前线,就没有离开过她一步,时间是够用的。”
夏洛克靠着深红肩头的一层外骨骼突起的部位,有气无力的说着,同时,用手指了指一个方向:
“积雪的流向是朝着这边的,这些前线军人都不是蠢货,他们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跑……还有,你捡几个刚才撕下来的铁板,掰弯钢条绑在脚上,能让咱们在雪上好走一些。”
深红听完后,也跟着照办了,很快,这道在雪山旷野之下显得无比孤单且渺小的身影,便艰难的朝着某个方向前行,渐渐的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
就像是两个醉酒之后,开诚布公的讲述着自己秘密的好友一样,夏洛克和深红也决定,在这一路上,好好的探讨一下:一只恶魔,到底是怎么拥有了自己的独立意识的。
而深红的第一句话,就让夏洛克陷入了沉思。
“虽然你一直叫我深红,但是如果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你依旧可以叫我……思维殿堂。”
“……”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因为我也没有搞清楚什么情况。”
“那就挑你搞清楚的说。”
这种感觉十分的奇怪,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讲,此时的夏洛克和深红正在冰天雪地里艰难的跋涉,周遭除了风声之外死寂一片,甚至能给人以一种绝望的感觉,但是在他们两个人的思维之中,竟然正进行着这个世界上,人类与恶魔之间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
“我先挑最容易理解的部分来说吧,首先……我觉得我是圣光。”深红蹲下身子,调整了一下脚上绑着的一块大号装甲板,说道。
“……”夏洛克沉默片刻:“这在你看来,是最容易理解的部分?”
虽然他也曾经有过这种猜测,但是听到一只恶魔在自己的脑子里说出这样的话,他还是觉得无比的怪诞。
“是的。”深红起身,加快了一些步伐:“但是我似乎又不是圣光。
因为圣光是不应该拥有能和一个人类沟通的思维模式的。
可我却能和你无障碍的沟通,我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看着你经历的所有事情,并且多多少少,也能够理解一些人类社会的运作方式了。
举个例子吧,我甚至能理解人类在寻求繁衍之前,雌体和雄体各自需要释放一种信息素,你们称这种信息素对理智的影响为——爱情。”
夏洛克现在很虚弱,他很庆幸这一点,不然他真的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一只恶魔竟然在跟自己讲解【爱情】。
“你从哪学的这种玩意?”
“404战区的恶魔储藏区里,有一对情侣,他们在我面前打情骂俏了整整一个月,你看,打情骂俏这个词也是我那时候学的。”深红很正经的说道:“还有,根据我在上次营救那只受困的军方团队的过程中,我觉得,那位叫做南丁格尔的少女可能对你也产生了这种信息素的变化,但是她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许,你应该提醒她一下。”
“好了。”夏洛克很想揉一揉自己的脑袋,但是他的胳膊却抬不起来:“咱们还是说你吧,你说你即是圣光,又不是圣光?”
“以我现在的逻辑来讲,是这样的。
我说我是圣光,是因为在我的某层可以称之为记忆的思维之中,能清晰的回忆起来,那些神仆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
但是我本身却并不认可【圣光】这个身份。
因为我自己也不了解圣光这种玩意,我只是有一些关于神仆们祭拜我的记忆而已,而且我似乎也并没有知晓万物的能力,最关键的是,这片大陆是脱离于圣光笼罩范围的,但是我却存在。
从这一点来讲,我似乎又不是圣光。
这种感觉十分的微妙,以我现在的表达能力,也只能描述到这里了。”
夏洛克沉默着,几秒钟之后,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原本,他还以为能够从这只恶魔的口中,得知圣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但是没想到,对方比自己还糊涂。
“所以,你的这种自我意识形成多久了?”
“应该是在被运输到前线之后。”
“就是说,是在你脱离了圣光的笼罩范围之后,才有了思想的?”
“嗯。”
“你知道原因么?”
“不知道。”深红似乎适应了脚下钢铁般层的压力变化,他试着加快了一些步伐,开始在被冻硬的雪面上奔跑起来:“所以按理说,我在你们人类的认知里,应该算是一个刚刚三个月左右的婴儿,你不能指望我明白太多的事情。”
“没有人会把一个六七米高,一拳头能打出20吨冲击力的三阶大恶魔,和三个月的婴儿联系到一起。”夏洛克平静的说道。
“那人类的固有成见,年龄和体积,以及力量没有任何关系,年龄只是时间积累下的……主人?主人?”
深红在意识之中轻唤了几下,发现肩上的夏洛克已经昏迷了过去。
就像是他自己说的那样,低温和饥饿,似乎真的在渐渐夺取他的生命。
深红沉默了下来,它用手轻轻的抓起肩上那瘦弱的身体,用掌心来抵挡周围凛冽的寒风,加快了一些步伐,朝着刚刚自己主人所指的方向开始奔跑。
其实如果一个生物有了一些基本的自我认知的话,那么它就会自然而然的思考一些问题。
【我是谁,我因何出现,我要去向何方】
谁都没有办法脱离这三个最老生长谈的话题。
深红自然也想过,自己到底是怎么出现的,按照它这段时间对自己的审视和理解,觉得自己是因为脱离了圣光的笼罩范围,从而萌生了某种思想。
但其实,这只是一个契机……
还有一个契机是,它是夏洛克的契约生物,但是它却不是用正常的契约方法,或者野生恶魔掌控的方法,而成为契约恶魔的。
它本质上,是被夏洛克的触手所掌控的。
还有最最最关键的一点是……
在之前的某个时候,南丁格尔曾经治疗过它。
现在想来,当时深红被治愈的,似乎不仅仅是身体表面的伤势……
……
从山巅而降的万年积雪轰鸣着奔涌了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后,终于停歇了。
掩埋了数以万计的恶魔和帝国将士,但是终究还是有一些人活了下来。
一些战车零星的倒在雪中,借着车身的阻挡,一些人艰难的爬了出来,他们身上尽是被恶魔抓挠撕咬过的伤口,在雪里冻得发紫,好在也因此止住了血。
虽然看起来凄惨无比,但是能想象到,当时那密密麻麻的魔群肯定不是冲着这些人而来的,不然就那阵势,这批帝国士兵现在肯定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
即使如此,也依旧有一些人没有来得及躲进掀翻的运输车下方,被活活踩成了肉泥。
华生从一辆掀翻的战车后方爬了出来,头发有些凌乱,身上全是干涸了的血渍和碎肉,一道凄惨至极的伤口从左肩一直延伸到侧肋。
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过。
不论在任何时候,都无比注意自身形象的他,此时却完全不在意自己落魄的样子,他连头发都没有缕一下,任凭其粘着几块碎肉,耷拉在脸前,就那么茫然的站在雪地之中,四下环顾。
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他知道自己找不到了……
低下头,他看着自己那被豁开一个巨大血口的手,手掌里握着一只手套。
它本应该带在南丁格尔小姐的手上,但是在魔群席卷之下,他终究没有将少女保护住。
华生回忆着那一幕,双腿一软,噗通一下跪在了雪地之中,然后浑身开始哆嗦,他渐渐的蜷起双腿,将连埋在了膝盖之间,紧紧的抱着自己,似乎是想把自己压缩成一个谁都看不见的渺小东西。
一些细小的哭泣声响起,期间夹杂着极为不体面的鼻涕抽吸声音。
这位绅士,就这样,哭的像是一个最没有出息的孩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