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与太子妃回来了, 还带回来一个小世子,圈禁的命令也解了,阴霾消散,扶风王府重新变得喜气洋洋。

府中下人本就不多, 怀钰治府素来又不讲究规矩, 便让人在空地上摆了几席,让阖府下人不要拘束, 吃个尽兴。

夏总管和观潮、辛夷杜若几个有头脸的下人被请去厅内, 与主人同席,几杯酒灌下去, 什么主仆规矩都抛去九霄云外了。

怀钰和苏大勇、陆羡猜枚划拳、行酒令,喝到兴起时, 还哥俩好地揽着夏总管的肩, 出去给外面的下人敬酒,弄得众人诚惶诚恐地站起来, 打碎一地的杯碟碗筷。

女眷都在偏厅设席,没他们男人家闹腾,谢老夫人坐在主位,中途怀钰进来正式给老夫人请了安,只是老太太并未认出他, 等他出去后,才悄悄拉着沈葭问那是谁,弄得众人哭笑不得。

怀念也被奶娘抱着进来了, 小孩子刚睡醒,也不怕生, 眨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打量席上众人, 那股机灵劲儿瞬间虏获了所有女孩儿的心,人人都争着抱,只听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叫嚷着“到我了到我了,该我抱了”,短短时间内,怀念就被转手数次。

传递了一圈,最后传到谢老夫人手里,老人笑着逗孩子:“这是珠珠罢,眼睛长得真像她娘。”

笑声戛然而止,众人尴尬地望向沈葭。

沈葭微微一笑,覆着老人手背,柔声说:“是罢?我也觉得像。”

一场洗尘宴吃得宾主俱欢,席散后,沈葭陪谢老夫人回去午歇,怀钰喝醉了,被苏大勇搀着回房。

两人走至抄手游廊时,怀钰打着酒嗝问他:“你现在还在刘锦手下办事?”

“没有。”

苏大勇也醉得不轻,一说话就啰啰嗦嗦,说个没完:“那回放走您后,圣上将陆将军下狱,属下犯了欺君之罪,本来也要去诏狱的,去就去嘛,老子就是锦衣卫出来的,去趟诏狱,还不跟回趟老家一般自在?可圣上一时……一时把属下忘了,忘了好,谁知他老人家回头又想起来了,就把属下一道关在王府里了。头儿,我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东厂……东厂不爱去,锦衣卫,他妈的不收老子,去他娘的千户,老子就爱当百户……”

他说到伤心处,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怀钰醉醺醺地拍他的肩:“哭什么?跟着老子混,还怕没你的去处?老子明天就去锦衣卫,看他们敢不敢收你,做什么百户,指挥使让给你做。”

苏大勇感动得痛哭流涕,抱着他的腿道:“头儿,我就知道,跟着你混准没错,不过属下不想去锦衣卫……”

“你想去哪儿?”

苏大勇抬起脸,期待地问:“属下来王府给您当侍卫行不行?”

“……”

怀钰都给气笑了,拽着他衣领问:“真是来给我当侍卫的?”

“当然是真的!”苏大勇点头如捣蒜,“看家护院,捉贼拿赃,我最在行!”

怀钰冷笑一声:“好大志向,还捉贼,我看最大的贼就是你,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你看上我府里什么了?”

“这话从何说起?”

苏大勇急得脸红脖子粗,青筋都绽出来了,举起三根手指道:“我对天发誓,我要是别有用心,让我……”

“如果你现在说出实话,本殿下说不定能教你如意。”

“请殿下将辛夷姑娘赐给属下当媳妇儿,属下保证拿她当眼珠子疼,洗衣做饭倒洗脚水,家中的钱全部交给她管,殿下大恩,属下永世永世铭记,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

苏大勇面不改色,几乎一字不顿地将这番话说完,接着还煞有介事地给怀钰磕了个响头,那样子一点也不像喝醉了。

怀钰呵呵笑了几声,随后勃然色变,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癞-□□想吃天鹅肉,做你的春秋大梦!”

苏大勇爬起来,争辩道:“这是怎么说?我怎么就癞-□□了?好歹也算八尺男儿……”

怀钰追着他就打,吓得苏大勇翻过围栏,跳入院中,急得满脸涨红:“殿下!我是真心求娶的啊!”

“真心?你的真心值几个钱?”

怀钰看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酒都气醒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那德行,逛窑子摇骰子,吃喝嫖赌,你哪一样不干?还好意思求娶辛夷?那是我夫人陪嫁侍女,吃了你的熊心豹子胆了!敢打她的主意!你过来,老子保证不打死你!”

苏大勇急忙道:“我都改了,真的,都改了,再说,吃喝嫖赌,哦,除了个嫖,不是都跟着您干的么?您都抱得美人归了,我怎么就……啊!别动手啊!”

他转身夺路就跑,因为怀钰已经翻过栏杆来揍他了。

两人绕着假山石打了一下午架,最后双双累得躺在草地上,由于都没有力气了,被迫握手言和。

苏大勇平复了一会儿,转过头,好奇地问:“头儿,打仗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虽被关在扶风王府,但信息并不是完全封闭的,有时听那些东厂番子聊天,听见太子殿下在襄阳打了几场胜仗,尤其是夜袭樊城那一战,已经被传成数个版本,茶馆里甚至有说书先生编成故事专门讲解,茶客们都听得如痴如醉。

这一战已经和怀瑾雪夜破羌兵那一战并肩齐名,成了怀钰扬名立万的关键一战,在他此后的人生中,他打过无数场胜利的战役,可再没有哪场战役,能比这一场更刻骨铭心,这是他的第一战,也从此开启了他荣耀一生的戎马生涯,人们要到很多年后才会发现,他已经像他的父亲一样,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照亮着大晋的夜空。

大抵每一个男儿都做过征战沙场的英雄梦,苏大勇生来就是世袭百户,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里混得风生水起,平时除了和属下摔摔跤,抓抓小毛贼,就是吃酒赌钱,他向往战场,渴望立功,甚至想当初自己和怀钰一起走了会怎么样?是不是也能杀一两个敌人?

怀钰将手臂盖在眼睛上,嘴中叼着根草,过了老半天,才说:“没什么感觉。”

苏大勇嫌他的回答敷衍:“怎么会没感觉?难道您不觉得热血沸腾吗?”

怀钰拿开胳膊,午后的阳光刺进眼内,让他稍微眯缝起眼,眼珠变成通透的琥珀色。

他笑了笑道:“在自己热血沸腾之前,你最先感受到的,是敌人的热血喷洒在你脸上的感觉,耳畔是他们的惨叫,而你只能不停地挥刀,直到你的双臂麻木,抬都抬不起来。而更让你崩溃的是,你会发现敌人中有老人,有小孩,甚至有女人,他们生着黑头发、黑眼珠,和你一模一样,你知道这是你的同胞,但你只能选择杀了他们,不能有眨眼的迟疑,否则下一刻他们的刀就会挥向你。”

怀钰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发愣的苏大勇,笑道:“这便是战争,在战场上,你不能有感觉,只能让自己变成无情的杀人怪物。”

他伸个懒腰,懒洋洋道:“走了。”

苏大勇回过神,下意识问:“您去哪儿啊?”

“你说呢?找老婆儿子去。”

“那个求亲的事,您帮我在娘娘面前说一说啊!”

怀钰没有回头,只留给他一个潇洒背影。

-

虽然嘴上说不帮忙,但事关兄弟的终身大事,怀钰也做不到完全的袖手旁观,所以晚上安寝时,他向沈葭提了一嘴,还特意挑的二人刚刚云收雨歇的时候,因为这时沈葭的心情最好,而且浑身懒洋洋的,连脾气也懒得发。

果然她听完,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惊讶:“苏大勇?就是那个新婚第二日带着你逛窑子的人?”

怀钰:“……”

没想到这么久远的事她还记着,怀钰生怕引火上身,赶紧撇清:“是的,就是他非要拉着我去,我都说不去了。”

沈葭狐疑地看他一眼:“那你还要把辛夷许给他?成日逛窑子的能是什么好人?万一以后成婚了,他出去拈花惹草怎么办?辛夷是跟我从小长到大的,我可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

怀钰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直接败光了苏大勇在沈葭这里的好感,他赶紧找补:“他都改了,真的,以后他要再敢逛窑子,我见他一次打一次,打断他的狗腿。”

“他逛窑子也不会告诉你呀,还不是自己偷偷摸摸地去。”

沈葭越想越觉得不行,经过沈茹的婚姻悲剧后,她越发认为这世上的男人除了怀钰和舅舅,简直没一个好东西,这样一想,舅舅也爱逛窑子,红粉知己一箩筐,也算不得好东西。

女子又不是非得嫁人,她也不是养不起辛夷,何必将她嫁出去,受男人的窝囊气?

“不嫁,”沈葭一口咬定,“她这辈子就跟着我了。”

“这可不行。”

“怎么不行?”

怀钰道:“寡妇思春,尼姑思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在沈葭质疑的眼神下,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干笑道:“我的意思是,嫁不嫁人这种事,你说了不算,是不是得问问辛夷自己?”

沈葭一怔,寻思了半晌,认同他说的有理:“好罢,我明日问问辛夷。”

怀钰喜形于色:“多谢夫人,我兄弟的终身大事,就包在夫人身上了……”

“喂!我只说问问辛夷!又没说答应!你的手在摸哪里……”

“我思春了。”

怀钰含糊地答了一声,埋在她怀里胡乱亲吻,她生产后身体有了些微的变化,总是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奶香,勾得怀钰总跟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似的躁动,想时时刻刻贴在她身上。

沈葭被他碰到痒痒肉,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劲往外推他:“走开,不来了,真的不来了,你看看时辰,多早晚工夫了,明日要进宫的……”

怀钰也是闹一闹她,不舍得真的动她,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口后,抱着她凝望帐顶出神。

“怎么了?”

在一起久了,沈葭总是能一眼看出他有心事:“是不是担心进宫的事?”

“不是,”怀钰摇头道,“我在想咱们儿子。”

“儿子怎么了?”

怀钰皱起眉:“我一抱他就哭。”

沈葭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是这件事,顿时扑哧笑出声。

说来也真是奇怪,怀念打出生起就很乖,从不用大人操心,只要吃饱了,谁抱都不哭,唯独碰上怀钰,一抱就哭,明明上一刻还在别人怀里睡得好好的,怀钰一抱准哭,交给别人一抱,哭声立马就停,天生跟他作对似的。

方才吃过晚膳,他溜进房里,看见怀念在摇篮里睡得正香,本想偷偷地抱起来,过一下当爹的瘾,没想到手刚伸出去,还没碰到他呢,这小子就扯着嗓门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惊醒了安乐椅上打盹的谢翊,把他臭骂了一通。

怀钰很苦恼这件事,没想到沈葭居然还笑话他,气得往手心呵一口气,要挠她的痒:“好啊,我难过死了,你还笑得出来?看招!”

“别别别……饶了我……”

沈葭最怕他来这一招,急忙按住他的魔爪,安慰道:“你才和他相处几个月?感情是慢慢培养起来的。”

怀钰却不上当:“他总共也才几个月大罢?再说了,舅舅抱他怎么不哭?”

沈葭心想这我怎么知道,他喜欢舅舅呗,但这话万万不可说出来,否则就是往怀钰伤口上撒盐,只好搪塞道:“兴许是你抱他的姿势不对,回头你请教一下舅舅,好好跟他学学。”

怀钰愣了会儿,埋在她怀里一边吃豆腐,一边假哭:“咱们儿子讨厌我……”

沈葭摸他的头:“不讨厌啦。”

“他讨厌我……”

“不讨厌。”

“别安慰我了,他就是讨厌我……”

“好罢,他讨厌你。”

“……”

怀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沈葭笑眯眯地亲上他的唇,道:“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