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墙三丈多高, 雷虎除下甲胄,穿着一身天子龙袍,站在城楼上,俯瞰着城下密如蚁聚的大军。

晋军的先头部队已经渡过汉水, 来到护城河边, 每名骑兵都身着黑色铠甲,与夜色融为一体, 如同前来收割生命的死神。

汉水对岸, 是延和帝率领的后军,他穿戴着重铠, 骑坐在火龙驹上,神色庄严冷峻, 与城墙上的雷虎遥遥相望。

绣着金龙的旗帜卷着夜风, 猎猎作响,旗杆下跪着一名五花大绑的人, 正是逃出城的蒋瑞。

一名文官正在大声念着讨贼檄文,命令雷虎立即献城投降,否则大军将踏平襄阳。

雷虎冷笑数声,抬了抬手,一名披金戴银的女人被押来城墙边, 他掐着女人的后颈,将她按在雉堞上,冲城楼下喊道:“大晋太子!这是不是你的女人?真是个美人儿, 如果不想她粉身碎骨的话,就带着你的兵后退二十里!”

距离尚远, 根本看不清那是不是沈葭,但怀钰还是紧张地握紧了缰绳, 喊道:“雷虎!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杀你全家!”

雷虎哈哈大笑:“太子殿下,你恐怕不知道,我全家都死光了。”

话音刚落,女人被一把推了下去。

怀钰目眦欲裂,失声大喊,来不及反应,人就不管不顾地纵马冲了出去。

“殿下!”

“钰儿!”

“太子殿下!”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延和帝更是惊得险些从马背上摔落,只见怀钰单骑冲向城门,待他进入射程,雷虎手持一把犀角硬弓,将弓弦拉到最满,手指一松,箭矢嗖嗖疾射而去,正中怀钰右臂,将他射落马下,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女人就跌落在前面不远处,趴在地上,身下汇着一摊血泊。

怀钰忍着剧痛,一点一点地爬过去,将她翻过来,手指剧烈颤抖,扒开她脸上覆盖的头发,看见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不是沈葭。

不是她……不是她!

怀钰又哭又笑,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延和帝远远望见这一幕,知道他没有大碍,便松了口气,从马上下来,抽出天子剑,一脚踹倒蒋瑞,剑尖从后颈刺穿喉咙,尸体倒在岸边,血花狂喷,瞬间染红了江水。

他沉声下达命令:“攻城!”

呜呜号角声起,陆羡高擎手中长.枪,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儿郎们!随我冲锋!”

一骑既出,千军万马紧随其后,如潮水般冲过浮桥,狮子骢长嘶一声,来到主人身边,怀钰翻身上马。

就如陈适信中约定好的那样,守城士兵悄悄打开门,城门洞开,三千虎豹营骑兵**,毫无阻碍地冲入城中。

他们惊讶地发现,敌人中竟然还混了不少老弱妇孺,在雷虎的威逼下,襄阳全城皆兵,连小孩子都被赶来守城,这样的守军自然没有什么战斗力,不一会儿,晋军就占领了拱宸门,其余几个城门也相继告破,雷虎见情势不对,率领亲兵仓促逃遁。

进入内城后,骑兵的作战能力可见一斑,他们只需坐在马上,手中马刀轻轻一挥,就能瞬间收获敌军的人头。

乞活军势危,往四面八方溃散,怀钰趁机将战线往城中心推进,战局转入巷战。

他在城中四处寻找,大声叫着沈葭的名字,因为杀的人太多,铠甲上沾满鲜血,一名乞活军士兵与他迎面撞上,见了他这周身浴血的模样,吓得跌坐在地,手中掉出一枚蝴蝶玉坠。

怀钰脚步一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颤着手,将玉坠捡起来,上面还沾着人的体温。

他看向那名士兵,兴许是刚从杀完人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眼神中还透着杀气,士兵慌忙跪倒在地,求饶道:“军爷!别杀我……”

怀钰一把揪着他衣领,哑声逼问:“这玉坠?哪里来的?”

“我……我我抢来的……”

“哪里抢的?”

“在……在……”

士兵被他吓得结结巴巴,话也说不清。

怀钰将绣春刀架在他脖子上,冷声道:“带我去。”

士兵根本不敢拒绝,哆哆嗦嗦地走在前面,将他带进一座宅邸,这里已经被洗劫一空,到处都躺着尸体。

小院里,一个约莫十三四岁大的姑娘蜷缩在水井旁,怀钰单膝跪地,摸了下她的颈侧,脉搏已经没有了。

再一看,她的后脑湿漉漉的,全是血,显然是被人推倒,摔破脑袋而死。

怀钰眼中戾气陡生,不顾士兵的连声求饶,抽出绣春刀杀了他,鲜血飙溅在他的脸上,他眼也不眨,用手背抹去脸上血液,忽然,他的耳郭动了动,听到一阵细弱哭声。

怀钰几步走到水井前,往里看了一眼,霎时脸色大变。

他拽着麻绳,将水桶从井里拽出来,桶里有个哇哇大哭的婴儿,他的襁褓散了,藕节似的腿和胳膊不断挣扎,怀钰眼眶湿润,将孩子抱起来,贴着他的脸,泪水流下,露出世界上最幸福的微笑。

这是他的儿子,只要看一眼,他就知道。

-

沈葭跑到街上才发现,晋军破城了,各门纷纷失陷,乞活军被迫转入巷战。

她慌慌张张地往襄王府的方向跑,想要去找二丫,可就在这时,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心脏剧烈地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

沈葭停住脚步,往后一望。

与此同时,长街尽头,怀钰铠甲染血,白皙的面颊上沾染着黑灰,单手抱着孩子,也转身望来,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注定,他们都看见了彼此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狼烟遍地,火光四起,到处都是喊杀声,他们仿佛忘却了所处的境地,旁若无人地对视着,连眼睛也不舍得眨,生怕这一眨眼的工夫,对方就消失不见了。

一年的寻找,一年的思念,一年的辗转不得,寤寐思服,尽化在这绵绵不绝的一望里头。

“怀……怀钰……”

沈葭的眼泪顷刻间涌出来,跌跌撞撞地朝他的方向跑去。

“珠珠!”

怀钰激动地大喊起来,这一生,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令他欢喜的时候,他也拔足朝着沈葭的方向奔去,两人就这样向彼此飞奔而去,无视周围纷飞的战火,可就在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的时候,一人拽住了沈葭的胳膊。

下一刻,冰冷的刀刃抵住她的咽喉。

“看看,我抓到了谁?”

雷虎阴森的嗓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沈葭登时吓得不敢动了,四肢僵硬如石。

“放开她!”

怀钰抱着孩子疾奔而来。

雷虎抬眼望着他,警告道:“站住!你若再上前一步,你的女人会立刻血溅当场!”

怀钰果然脚步一滞,紧张得声音都在颤抖:“你想要什么?”

雷虎大笑:“跟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心,听好了,我要一艘大船,舱底要铺满黄金,船上只能有我的人,我只给你们几个时辰,待天一亮,如果我看不见船,或是看不见黄金,太子殿下,你就只能得到一具尸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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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江面上雾霭沉沉,天色阴沉,飘起了牛毛细雨,一艘三桅大船破开晨雾,白帆被风吹得鼓胀,朝下游飞速驶去。

大船后还跟着数只小船,船上站满了朝廷官军,最当先的那只船上插着龙旗。

延和帝一身天子重铠,拄剑立在船头,隔着茫茫雨雾,他冷眼注视着大船甲板上身穿明黄龙袍的逆贼,沉声道:“雷虎,你已走至绝境,还不束手就擒!”

雷虎哈哈笑道:“皇帝老儿,何必穷追不舍?难道连你侄媳妇的命都不想要了?”

他将手中长刀按得更紧,很快划破了沈葭颈项的皮肤,一丝鲜血流了下来,看得怀钰瞳孔一缩,心惊胆战地喊道:“别伤她!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你还想怎样?”

“对不住了,太子殿下,我也不想失约,但你们的陛下似乎不想放我走,我惜命的很,只能请你的太子妃送我一程了。”

“皇叔……”

怀钰看向延和帝,眼中全是祈求,意思不言而喻。

延和帝只是淡淡看他一眼,道:“有些话,想仔细了再说。”

他继续让人劝降雷虎,但雷虎并不傻,他不相信朝廷开出的那些优厚条件,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旦投降,迎接他的只有死亡。

想到这里,他还真该感谢沈如海,为他送来一道保命符,谁能想到,他一开始是真打算找到沈葭,将她送给朝廷以示诚意的,谁知陈适宁死也不肯供出她的下落,而朝廷又不会给他慢慢找人的机会,总算老天爷在关键时刻还是眷顾他的,让他在逃命之际刚好抓住沈葭。

现在,这个女人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只要一直挟持她,等船出了长江口,驶入茫茫大海,朝廷就拿他没办法了,他坐拥一船的金银珠宝,这辈子都花不完,到时他依然能过得像个皇帝般轻松自在。

沈如海见利诱不成,又厉声呵斥起来:“雷虎!你一介乡野刁民,杀晋室宗亲,屠戮我大晋百姓,自立为帝,早已引发众怒,吾皇圣恩浩**,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不仅不体察圣上仁爱之心,还挟持太子妃,就不怕受雷亟之刑吗?!”

雷虎手中刀刃紧紧卡着沈葭,冷冷笑道:“沈大人,你遍览群书,难道就没听说过一句话,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子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你们都嫌我泥腿子出身,皇帝老儿,难道你家祖上不是要饭的出身?你先祖落魄的时候,还去庙里敲过钟当过和尚呢!谁又比谁高贵?”

一番话激得延和帝龙颜大怒:“一派胡言!太祖高皇帝的威名,岂是你这样的人可以玷污的!”

他往右后方使了个眼色,一名士兵悄悄搭弓拈弦,怀钰耳朵一动,捕捉到那微弱的弓弦声响。

他心中猛地一空,意识到什么,立即回头大喊:“不要——”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枚羽箭刺破虚空,流星般朝甲板上二人疾射而去。

沈葭挡在雷虎身前,那箭矢势必要先射穿她的心脏,再射中她身后的雷虎,她吓得紧闭双眼,头脑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船上水手突然从长靴中拔出匕首,朝半空中一掷,恰好将箭杆削为两段,没了尾羽的箭矢在重力的作用下失去准头,只划破了雷虎的手臂,随后掉落进江水里,被滚滚浪涛卷走。

怀钰气得失去理智,绣春刀出鞘,一刀将那放冷箭的士兵砍翻进水,冷眼注视着其余士兵:“谁敢动手?!我……”

话未说完,小腿上就挨了延和帝一脚,他狼狈地摔在船板上,几名士兵上前牢牢按着他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

解决完他,延和帝不再迟疑,沉声下令:“动手!”

一声令下,所有士兵整齐地张弓搭弦。

怀钰被人押着胳膊,侧脸贴着船板,撕肝裂胆地大喊:“皇叔——”

延和帝面色坚毅,不为所动:“放箭!”

霎时间,万箭齐发,如骤雨般朝甲板上射落,多数水手被当场射死。

雷虎也没预料到皇帝竟然这般杀伐决断,为了拿下他,连亲侄媳的生死也不顾,他一边扣着沈葭后退,一边用刀格开密压压的箭矢,渐渐的,他们退到了船舷边,漫天箭雨之中,只见一人冒箭而来,那竟然是乔装成水手混上船的谢翊。

“舅舅……”

“珠珠!别怕!我来救你了!”

谢翊朝她大喊,他身上已中了三箭,却还不管不顾地朝她冲来,沈葭又急又痛,哭得泪如雨下。

隔着纷飞雨雾,她还看见怀钰被人按在船板上,竭力抬起头,朝她的方向大声呼喊。

他喊的甚至都不是话语,而是无意义的狂吼,就像一头即将失去伴侣的狼,原来人在心痛之下,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

一箭当胸射来,正中沈葭肩膀,疼意从心脏周围蔓延开来,原来中箭是这样的感觉。

她泪盈于睫,露出微笑,遥望着怀钰的方向,冲他作了一个口型。

“来生再见。”

怀钰停住所有挣扎的动作,呆呆地看着她。

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定格成了慢动作,沈葭转身,紧紧抱着雷虎的腰,不顾他惊愕的表情,带着他一起扑进江水里。

水花四溅,冰冷的江水很快将二人吞没,水下的急流将他们冲开。

沈葭不停地往下沉着,肩头绽出大朵的血花,血液在水中漂浮,如浓墨一般,逐渐幻化成沈茹的模样,她的脖子上插着一枚金钗,眉眼一如生前。

紧接着,沈茹不见了,又变成了玲珑,她的眼神怨毒冷漠,透着对她蚀骨的恨意。

血雾消散,又渐渐汇聚成那些锦衣卫儿郎、李墉、二丫爹娘和陈适的脸……

于是沈葭知道了,这些都是被她害死或间接因她而死的人,他们来找她要债了。

最后,血雾重新汇聚成形,又恢复成了沈茹的样子,她是那么的美丽,长发似海藻一般飘散开,就像深海之中的水妖,眉眼妖冶到了极致。

她微微笑着,朝她伸开双臂,将她温柔地抱入怀中,如同母亲怀抱着她的孩子,红唇轻启,贴在她耳边轻轻道:“妹妹,我们殊途同归。”

发丝如肆意生长的藤蔓,从四面八方伸过来,将她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合二为一。

沈葭安详地闭上双眼,一滴眼泪从眼尾滑落,溶入水中,她放弃了任何求生的动作,任凭自己往下坠落。

水底下安静、深幽,漆黑不见五指,仿佛另一个世界,“扑通”一声,水波晃动,一缕刺眼光刃刺破混沌,劈开黑暗。

沈葭赫然睁开眼,见一人逆流朝她游来。

他并不会泅水,所以被激流冲来**去,一串串水泡从他口角溢出,那恐怕是他肺中最后的空气了。

“笨蛋!不会水你救什么人啊!你差点就成淹死鬼啦!”

“淹死鬼多难看啊。好了,别哭啦,我这不没死吗?”

“差一点!你说,你不会水跳下去干吗?”

“我忘了,辛夷说你掉进池子里了,我脑子都发蒙了,一时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想着跳进去救你。”

“怀钰,你怎么这么傻啊……”

“你要是死了,我在这世上也没意思了,不如随你一起去,咱们死也死在一处。”

“你不会死的,我会水,我救你。”

…………

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白云观后山,她无助地坐在树上,哭得梨花带雨,他一脸无奈地冲她敞开怀抱,说:“跳下来。”

她闭着眼,携着清冷的夜风,跳入他的怀中。

他接住她了,接得稳稳的,双臂如铁铸一样。

在项宅,他从天而降,抱着她破窗而逃,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奔跑,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流萤四散,像一场仲夏夜的美梦。

西苑马场上,她一袭红装,从马上坠落,他不顾一切朝她奔来,在半空中接住她,他们重重摔在地上,抱在一起翻滚,她被他牢牢护在怀中,感受到了他强烈的心跳,还有他身上的青草香。

银屏山上,她被罗香主推下万丈悬崖,他撕心裂肺喊出的那声“珠珠”,至今还在她耳边回**,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跟着她跳下来了,正如之前的无数次一样。

原来,不是上元夜琉璃宝塔,在很久很久以前,少年的心动就有迹可循了。

从他跳入她的院中,大喊着这一生会对她好的时候,他的承诺就生效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一旦她遇见危险,他总会朝她飞奔而来,一生相随,生死相依,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不会死的,我会水,我救你。

这一次,换我来救你。

刹那间,所有幻象消失,沈葭奋力向他游去,最终,她拉到了怀钰的手指,隔了一年的时光,三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二人终于重新相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