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月不光

杜筠被这一顿打得昏迷了几日,人也发起烧来,赵太医来见到那个伤真吓了一跳,但看吴王的脸色,也不敢多说什么。好在挨打前服了药,刑具也都不沉重,没有伤着筋骨,不致有xing命之忧,便依然按以前的方子配药。怡锒给赵太医赏银很足,说请他“用心医治”,自己却再没踏进杜筠房中看一眼。

怡锒这两天忙的是皇帝回宫的事,大约是出了废太子这样的大事,皇帝决定回宫住些日子,料理一下积压的朝政。怡锒和张安指挥人将乾清宫彻底打扫一遍,安排各处伺候的宫女太监,安排皇帝身边的道士们入住,又另外辟出一座偏殿为皇帝做斋醮之所。嘉德帝回到皇宫的第二天大早,怡锒便进宫请安,皇帝今年刚刚五十岁,虽然清瘦,却保养得极好,看去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怡锒请过安后捧上一张青色笺表道:“儿臣昨夜冥思,得了一篇青词,请父皇过目。”

青词便是道家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上,故称青词。因皇帝信道,大臣们投其所好,都能写几篇,以怡锒的才情,学这个轻车熟路,这几年来翰林院中几个写青词的老手,都比不上吴王了。

嘉德帝接过看看,一笑:“朕回头给你供上去。对了,还有件事……”皇帝一句话没说完,忽听着外头传来稚嫩的喊声:“皇爷爷……”怡锒脸色微微一变,在宫里能叫“皇爷爷”的,只有大哥怡弦的儿子伯涟,伯涟为什么在乾清宫?

一个穿大红曳撒的男孩子已闯进来,直扑皇帝那里,叫道:“皇爷爷,孙儿今日的书读完了。”果然是伯涟,怡锒心下疑虑,伯涟不是和废太子妃住在宁寿宫么?皇帝还在召见他?听他这口气,似乎还不是第一次来乾清宫。

他脸上那一瞬的失神被嘉德帝看见,心下便是微微一哂,拉住伯涟的小手问:“见过你三叔。”伯涟这才看见坐在绣墩上的怡锒,转过头盯着他看了片刻,随即低下头去,小声道:“三叔叔好。”怡锒已经面色如常,也是一笑道:“涟哥儿已经长这么高了。”嘉德帝笑道:“可不是,一家人都不常见面,猛一见还真有些突兀。”他又问伯涟:“今日读的什么书。”

伯涟道:“今日读了《左传》,孙儿还写了一首诗。”嘉德帝好笑道:“写诗?你写了什么,念出来听听,还可让你三叔给你改改,他的诗就不错。”伯涟又是看了一眼怡锒就避过脸去,道:“孙儿写的是申生怨。十日进一胙,君食不得尝。谗言岂无端,儿罪诚有名。儿心有如地,地坟中自伤。儿生不如犬,犬得死君傍。天地岂不广,日月岂不光。悲哉复何言,一死以自明。”

这讲的是春秋时晋国太子申生被陷害自缢的事,念完了殿中嘉德帝和怡锒都没有说话,怡锒注视着父皇的脸,想看那上面是否会有一丝波澜起伏,心下却在冷笑,这么小个孩子懂得拿诗替父亲诉冤,若无人教,他只怕连左传都看不懂。嘉德帝沉默片刻后一笑道:“老三,你觉得如何?”

怡铮含笑道:“涟哥儿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文采见识,也算难得了。晋国为女祸所乱,以致骨肉流离。申生含冤,重耳去国,似乎不当从孤臣孽子的心思上说。”嘉德帝笑道:“他一个小孩子家,哪里能跟你比,这个诗见识虽浅,倒是占了诚恳一条。”怡锒低头道:“父皇说的是。只是儿臣想,涟哥儿年纪小,左传毕竟不是个教人忠厚的东西,还是先读四书及礼记为好。”嘉德帝道:“朕要和你说的,就是涟哥儿的事,他今年也七岁,到了该出阁读书的时候,师傅朕也找好了,就是翰林院的编修周节和虞希清,你去安排一下文渊阁那边,定例,嗯,就照你当年出阁时候的规矩办。”

怡锒也只能答应着,看看皇帝也没有别的吩咐,就辞了出来,他急着去找张安,恰正碰上张安带着两个太监迎面过来,他拉了张安到稍僻静点的地方,开口就问:“伯涟是怎么回事?”张安道:“涟哥儿是昨夜陛下从宁寿宫接出来的,陛下的意思是要自己带,就放在西暖阁。”怡锒蹙眉道:“依老伴儿看,父皇是什么意思?”张安道:“陛下只说含饴弄孙也是乐事,什么意思老奴不敢妄加揣测。老奴恰有句话带给三爷,今晨批红下来,云贵总兵给了蔡毅。”怡锒一怔,自从废太子迁居黔州后,满朝的眼睛都盯着云贵,怡锒以整顿军务镇压苗民叛乱为由,要将云贵总兵换成自己的人,也是要看住怡铉的意思。谁知道皇帝那里留中了几天,今日却突然给了禁卫指挥使蔡毅,这个人到底有何玄机?张安叹口气道:“三爷跟徐阁老好好商议吧,老奴得进去伺候了。”

出了皇宫后怡锒立刻派侍卫去请人,不多时怡铮和大学士徐咏、兵部尚书王世杰都来到吴王府。前苑的大书房是怡锒议事办公的地方,能进来的除了几个得力的智囊幕僚,就是朝中很扎实的“吴王dang”。怡锒是极重修饰喜洁净的一个人,书房内图书琳琅,琴剑瓶炉枕簟屏帷,处处收拾得纤尘不染。因为天热,门大开着,这里说话并不怕外人听见,没有他的特许谁也进不来这园子,院子里连知了都粘干净了,寂静地一点声音不闻。

进了书房怡锒和徐咏谦让了一回,在朝堂上怡锒是王爷,位在大学士之上,但回到家中他对徐咏始终执子婿之礼,强拉徐咏坐了上座,自己便和怡铮一左一右地打横,王世杰坐了怡铮下方。

怡锒问道:“岳父大人知不知道,云贵总兵换蔡毅了?”徐咏诧异道:“我也是刚刚拿到批红,殿下怎么知道的?”怡锒没有回答,只问他:“父皇到底是怎么跟内阁说的?怎么一点由头也没有?”

徐咏道:“陛下并没跟内阁先通气,只前两日跟我提了一句,这个蔡毅在京里压了几年,要放出去历练一下。我们原本拟的是淮南将军,哪知圣躬独断,将他调任云贵了。”

怡铮瞪着眼道:“怎么,蔡毅是老大的人?”徐咏摇头道:“断然不是。”怡铮笑道:“那怕什么,他还能劫了老大扯旗造反不成?”怡锒凝眉沉思了一下:“我明白了,蔡毅是父皇的人,父皇在防我!”

怡铮被他一句话说愣了,脸上的笑容凝固在那里,显得有些痴呆,王世杰拍手道:“三殿下一语中的,陛下将铉庶人迁往黔州,再将黔州总兵换个人,这一串布置真正高明。表面上是流徙囚禁,其实才是保护起来,若是将铉庶人留在京中,只要买通了太医院,一碗药就能送了他的命!”

怡锒不愿他说得如此露骨,好看的眉尖微蹙了下道:“我和废太子毕竟是亲兄弟,他就是住我府上也不会有害他的心思。云贵总兵换成什么人我倒不在乎,只是父皇此举毫无征兆,连内阁都空了过去,显然是对徐大人等都有了戒心。”

徐咏望着怡锒道:“三殿下,容老臣说一句越矩的话,对太子dang的处置,太苛了一点。”

怡铮道:“却又来!廷杖和流放的旨意是父皇自己下的,三哥只是奉旨行事,有什么错处!”

徐咏摇头道:“皇上下旨廷杖,但案子是三殿下审的,完全有机会替他们求情——结果殿下一言不发,二十个人一个不留,陛下怎能不寒心?”

王世杰吓了一跳,大约这朝中除了皇帝也就徐咏一个人敢这样对吴王说话。吴王对太子dang羽恨之入骨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太子侍臣中不乏正臣君子,一股脑惩治,实在是有点睚眦必报的味道。

怡铮一瞪眼道:“那些人当初是怎么坑害三哥的?不杀已经是开恩了……”

不待他说完怡锒便抬手止住,微叹了口气道:“这话不许再提,我处置他们,也不为当年的私怨。我原想着,他们对宫闱内事知道太多,留下白造谣玷污父皇的名声,不如远远地打发了。岳父大人责备的有理,那件事是我急躁了,以后会慢慢在父皇面前挽回。我最担心的是另一条,我今早上见着伯涟了,父皇昨晚把伯涟接进宫了,就安排在西暖阁!”

王世杰和徐咏都惊了一下,伯涟是怡铉长子,流放了怡铉却把他儿子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是什么意思?

怡铮看看变了脸色的三人,诧异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父皇可怜小孩儿没了爹,毕竟是自己亲孙子,接进宫住两天安慰一下呗!伯涟才七岁,还能兴起风浪不成?”

徐咏幽幽道:“四殿下忘了太祖立建文帝的故事么?”

当日懿文太子早逝,太祖朱元璋抚养太子之子朱允炆,即后来的建文帝。他这话比怡锒那句更惊心,怡铮简直不可思议:“父皇会因一个娃娃而舍了三哥!他就不怕伯涟做了建文第二!”

王世杰叹气道:“陛下绝没有舍弃三殿下的意思,三殿下文武才具为海内所瞩目,陛下当初迟迟不立太子,也是觉得铉庶人远不如殿下的缘故。但话说回来,铉庶人毕竟是先皇后所出的嫡长,一朝废黜,陛下不能不有舐犊之情。”

徐咏点头道:“所以我们这一役并未大获全胜,皇上一天不立新太子,朝中诸人就在犹豫观望。太子在位近十年,纵然庸碌,势力却是盘根错节,更有一班迂腐之徒抱定了保元嗣的心起哄,绝不是杀二十几个侍臣可以一网打尽的。眼下最重要的,是三殿下要取悦圣心,更要取悦张安,将伯涟控制在手中。朝中政务陛下交给殿下的,就勤勤恳恳去做,没交给殿下的,殿下也不必强出头去争。太子一废,三殿下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儿,比以前更要谨慎!”

怡锒脸色稍稍苍白了一下,他处心积虑卧薪尝胆三载,终于将怡铉一举击败,以为尘埃落定,一口气松弛下来确实有些任xing妄为。现在分析起来,自己还不是父皇圣心默定的新太子,他和怡铉的明争暗斗,也还要继续下去。

他少年时xing子淡泊,并不喜欢争权夺利,只因为聪慧明敏得父皇宠爱,倒被大哥怡铉视为仇敌。争国本一案之后,太子对他步步相逼,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直到母妃死后,他为了求生,也为了报仇,方一头扎入权力漩涡,立意夺嫡。细细想起来,这三年竟是连睡梦中都不敢放松,生怕说梦话泄露了什么机密。现在太子终于败了,他却仍然要过着时时算计步步惊心的日子,心中没来由一阵烦躁,朦胧间掠过一个念头,若是连一刻自由也不得,纵然大权在握,又有何乐趣可言?

但这些话当然不能说,连想一想都危险。怡锒忙收摄心神,正色点头:“本王知道该怎么做了。”

几人又议论了些事情,徐咏便回内阁当值,怡锒亲自送到门口,扶着他进了轿子,徐咏刚坐进去,却又撩起帘子道:“殿下,听说那个杜筠,在你府上?”

怡锒没想他突然问这个,怔了怔道:“是。”

“殿下什么时候杀他?”

怡锒淡淡一笑:“我没准备杀他。”

徐咏皱眉道:“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

怡锒笑笑道:“一个小小杜筠,算不得嫌疑。”

徐咏的声音有些闷:“殿下,您现在已退无可退了。”他也没等怡锒答话,就放下帘子,一磕轿子道:“起轿!”

怡锒转到一边,面带微笑看着八人抬的绿绒轿子远去,方轻轻说了一句:“我不会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