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尹清霜第一次真正接触战场。
她长于皇城，从小到大学的都是贵女所学，管家看账也好，女子八雅也好，都是大楚的女子惯学的。
她母后尚在时希望她能成为京中最出色的女子，成为所有女子的表率，所以从不允许她骑马射箭，哪怕是每年春猎秋猎，她也都是跟随母后坐在位置上看着。
皇兄尚在的时候还能偷偷摸一摸弓箭，后来连偷摸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上战场这种事了。
哪怕她早已掌权，这种事也只会存在于臣子递上来的文书里。
但是现在，她窝在岑吟别怀里，看着她提着那柄一看就很锋利的长戟，一戟下去就是一个人头，毫不留情。
耳边是厮杀的吼声、敌人的痛呼声和高喊救命的声音，鲜血在她眼前绽放成花朵的形状，又在她的视线中落到了她的裙摆和身下的马匹身上。
如同地狱般的场景，但尹清霜却无比清晰的知道，岑吟别没有任何错，如果不是她足够强大，那么被这么追杀的就会是她。
她又想到了大楚的前线，想到了堆在案几上的文书。
她心中从来没有这么迫切过，迫切的想要强兵，让大楚再也不会遇到今日的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士兵的前方终于没了退路，眼见他们准备殊死一搏，岑吟别却在此时道。
“降者不杀。”
她把他们当做狗一样撵，杀了他们许多同胞，把他们逼入绝境，彻底打断了这支草原铁骑的骄傲。
现在，她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手里的长戟还淌着鲜血，落日的光照在她的发梢上，让她宛若神明临时。
不可战胜。
不知是谁第一个放下了武器接着武器落地声此起彼伏，素来高傲，看不起中原人的鲜卑骑兵终于低下了他们的头颅，对着面前的人俯首称臣。
岑吟别很满意，吩咐了身后的人让他们把人压回去好生看管，又叮嘱了一句牢记军规不可苛待，就自己先一步打马回城了。
尹清霜躺在岑吟别怀里，询问道：“秦君不与将士们一同回去吗？”
岑吟别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他们自己有分寸，不需要我时时盯着。
“更何况长公主的伤还未处理，之前两军交战不好做什么，如今打完自然要赶紧把长公主送回城才是。”
尹清霜沉默了。
她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半响，她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秦君为何要来救本宫？”
岑吟别道：“长公主的护卫幸不辱命，逃出来后将此事告知了符将军。
“但是前线军情紧急，她抽不开身，恰好当时我在长安听说有鲜卑军队在雍州流窜，就去信问温珏发生了何事，他便顺势和我说了此事。
“我觉得自己在长安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带兵剿灭这支乱窜的鲜卑军，也好还黔首们一个清净，就来了。”
岑吟别还是大楚臣子的时候，每次见到尹清霜言语都非常客气和疏离，尹清霜一试探她就浑身竖起刺一副生怕尹清霜挖坑的样子。
如今当了大秦的皇帝，许是两人地位差不多，论起来岑吟别作为名正言顺的皇帝甚至还要比她高一头，尹清霜如今也没办法从言语上挖坑让她无法拒绝，她说话也变得随意了许多。
尹清霜还是不明白：“那你为何救我呢？让我死在鲜卑，对你不是更加有利吗？”
那鲜卑将领都懂的道理岑吟别和尹清霜自然也懂，所以尹清霜才会疑惑，为何岑吟别会救自己，甚至为了保证她的安全把她带在了自己身边，哪怕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很有可能成为岑吟别的累赘。
这下换岑吟别沉默了。
她似乎是在纠结要不要说，秀丽的五官都随着她的思考皱成了一团。
半响，她道：“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优秀的皇帝，而我也希望如果哪一天我失败了，我的臣民能有个退路。”
说到这里，岑吟别对着尹清霜笑道：“恰好，长公主你也欠我一个救命之恩，而我要是真的失败了，也会给我那群臣子安排好，让你能有合适的理由赦免他们的死罪。
“只希望届时长公主能记得此事，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局。
“哪怕当不了官，最起码也让他们衣食无忧。”
想了想，她补充道：“还有黔首，我知道你要是同我这样肯定不可能，甚至可能会因为过激被人推翻，所以我也不要求你同我一样。
“我只是希望，你能看到黔首。”
听到这话，尹清霜恍惚间响起九年前，她第一次见岑吟别之时，岑吟别最后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请您，看一看黔首吧。”
原来当时她就看出来了吗？
尹清霜想着，同时也轻轻点了点头：“嗯。”
她应下了岑吟别的要求，同意了岑吟别拿救命之恩换取自己臣子的退路。
这个交易其实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毕竟现在大秦蒸蒸日上，局势一片大好，相比较起来大楚情况就差了许多，国库空虚不说也没有什么将才，军队的实力也远远比不过大秦。
怎么看，都是大秦占优势。
尹清霜不明白岑吟别为何会在大秦具有巨大优势的情况下这么想，但她还是在心里默念道。
你不会失败的。
即使她们是对手。
言语间，她们已经回到了城中，岑吟别离开派人去请了军医过来，同时把尹清霜暂时安置在了自己的临时居所上。
安排好一切，她又离开给温珏写了信，让他帮忙转告符淑尹清霜已经安全带回之事，同时不忘给伊长息去了信，一边道歉一边疯狂解释自己趁他不注意换掉了原定的将领自己带兵跑了的事。
尹清霜那边的结果也很快出来了，军医说身上有多处外伤，手腕处之前因为挣扎的太厉害又被人压着，已经错位了，不过问题不是很大，正个骨涂写药酒就好。
其他地方也有多处擦伤，应该是从马上掉下来摔的，虽然当时那个副将的马已经因为尹清霜的挣扎慢了下来，但是从上头摔下来到底不是小事，尹清霜又是被娇养在宫中的公主，也没学过如何尽量减少伤害，受伤再正常不过了。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内伤，虽然有点难但是也不是不能治，好生修养一段时间又辅以药物就行。
只是……
那军医有些为难道：“这位大楚的长公主曾说自己一直头晕，回来后没多久就晕过去了，臣有些疑心是脑中有淤血。
“如果是这样，那需要尽快施针才是，只是臣学艺不精，不敢妄下决断，所以还请陛下定夺。”
岑吟别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是点了点头：“你辛苦了，接下来还要劳烦你开些药物。
“脑中淤血一事朕已知晓，此事朕自有定夺，你先下去吧。”
军医毕恭毕敬的退下了，岑吟别在自己房间纠结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去打扰尹清霜。
对于尹清霜昏倒一事她不觉得惊讶，事实上一路上这么久尹清霜都能强撑着没有晕过去才让她惊讶。
毕竟尹清霜可不是她，她自幼习武，十二岁就敢单枪匹马去交州，论起来那叫一个皮糙肉厚，摔一下还能爬起来把敌人捅个对穿。
尹清霜是标准的贵女，她的身体，能支持到回城才晕，已经是个奇迹了。
只是脑中淤血的事到底让岑吟别有些在意，她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修书一封和苏凌说了此事，嘱咐他私底下告诉符淑此事，让她自行决断要不要声张。
恰好苏凌此时也在那边，虽说和符淑他们不在一座城，但是这种小问题苏凌自己能解决。
至于为什么不让和符淑在一座城的温珏转达？
主要是岑吟别担心，温珏那个性格藏不住事，到时候要是符淑决定先瞒下来，他那边因为被试探没注意露了口风就不好了。
所以只能麻烦苏凌了。
第二天，岑吟别还在军营安排撤离一事，就接到仆从的汇报，说尹清霜已经醒来。
恰好撤离一事不需要岑吟别过多操心，岑吟别就干脆把事情吩咐了下去，自己回了临时住处，准备去尹清霜。
她到的时候，尹清霜已经起身，正在院子中喝茶，见她走近来，立刻礼貌起身，对着岑吟别微微行礼。
“多谢秦君救命之恩。”
岑吟别抬手虚扶了一把，示意她不必多礼。
“长公主不必挂怀，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况且大秦和大楚乃是同根，既如此，长公主有难，吟别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尹清霜轻笑了一下，坐回来原本的位置上，岑吟别也顺势坐到了她的对面。
只见她微笑着道：“秦君品性高洁，不慕名利，施恩不图报，是秦君贤德。
“但是清霜却不能知恩不报，待回京城，自会让人送来东西，以答谢秦易救命之恩以及这些天照顾的恩情。
“毕竟接下来，还得麻烦秦君一段时日才是。”
只是礼物？
岑吟别眨眨眼，知道这是尹清霜额外答谢。
看来昨天她虽然非常不适，但自己说的那些她应该是记得了的。
那就不必担心了。
岑吟别拱了拱手：“那就多谢长公主了。”
客套完后，岑吟别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朕昨日让军医为长公主看诊，发现长公主脑中恐有淤血，或许需要施针，然后静养才是。
“此事事关重大，朕也不敢妄下决断，便传书给了苏凌，让他转告了符将军此事，请她帮忙调医术高明的名医，再行为长公主看诊。
“这段时间，还请长公主务必要好好静养，保重身子。”
尹清霜微微点头：“劳秦君挂心，本宫会注意此事的。”
岑吟别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转头又说起离开一事。
“大秦的军队此次本就为肃清鲜卑军而来，如今那支流窜的鲜卑军既已经剿灭，那我等就不便多留了，估计不日就会启程回长安。
“不知长公主的身子可否能行？”
自己国家的军队本就不好长留他国境内，撤出势在必行，这个道理尹清霜自然也懂。
再加上之前她专门说过接下来也要叨扰岑吟别一段时间，所表达的意思就是要和岑吟别一同回长安，所以如今被岑吟别这么问也不奇怪，只是微微揉了揉太阳穴。
“秦君放心，本宫无碍，秦君该如何安排直接安排就是。”
岑吟别点点头，又和她寒暄了几句，见尹清霜面露疲惫，很识趣的起身告辞。
离开尹清霜的住处，岑吟别挥手招来一个仆从，吩咐其去城中的岑家铺子找人，让他们调一辆好一些的马车来。
岑吟别这一路都是带兵骑马而来，肯定找不出马车这种东西，尹清霜如今有伤在身也不可能骑马，只能让人现去购置马车。
之所以之前不提前买好，也是因为当时不确定尹清霜会不会一同，就没有提前准备。
如今确定了，自然得快速筹备才是。
岑家如今也有卖马车，主要原因还是橡胶产量上来后可以大面积用于车轮上。
又因为加了橡胶的车轮减震效果更好，岑吟别就干脆以这个为卖点，又花了重金给岑家的商铺开了一条卖马车的路子。
当然，这个城池毕竟不大，只是她们暂时歇脚的地方，哪怕是岑吟别本人想在这里找到顶好的马车肯定都是不行的。
但是最起码能力范围内，岑吟别可以找到个好一点的，免得尹清霜一路颠簸，没休息好伤反而加重了。
书上的一代中兴女帝要是死在自己手里，岑吟别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万一成为bug被修正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黔首会过的多苦，她那群臣子又会是个什么惨烈的下场。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尹清霜绝对不能有事。
想到这里，岑吟别又喊来一个仆从，让他去多采买些坐垫，到时候垫在马车中减震，免得尹清霜出什么事。
又调了一个军医让其跟着尹清霜，以便有问题时即使发现并且救援。
做完这一切，岑吟别满意点头，想着这下应该万无一失了。
第二天中午，军队就已经规整好在城外等候。
岑吟别亲自看着尹清霜上了马车后，自己走到了前头，领着马车去城外和军队汇合。
汇合后岑吟别将马车安置在中军之中保护，自己又一马当先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带着浩浩****的军队往长安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