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学之后,便是论道。

这些步骤在文会举办之前,自然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演练了。

虽然时间显得略微有些仓促,但不可能会出错。

……

与此同时。

和这次文会有关的消息也在皇城中迅速的传播。

茶楼里,人们难得聚集在一起,听着说书先生描绘海山在大夏学宫中讲学时候的情景。

“话说啊,那海山虽然出生在北方荒野,但他诞生时,天上的文曲星震颤,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能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这说书先生身材瘦小,脑门开阔,脸上带着些许鼠相。

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很是投入。

他添油加醋的渲染到海山是如何如何在大夏学宫中讲学,是如何辩的数个大儒哑口无言。

好似这些事情都是他亲眼见过的一般。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海山和大夏学宫诸位大儒辩论的过程无人可见。

而在大夏学宫讲学,具体讲解了什么,也是从那些学生们的口中传出来的。

终于。

有人实在是忍受不了这说书先生如此抬举异族,贬低大夏,重重的把茶碗摔在桌子上。

“砰!”

瓷器破碎的声音吓人一跳。

那穿着短衫,露出大片油腻肌肤的中年汉子站起来,伸出粗短的手指,指着他骂道:

“你这说书人,干脆去认那异族人当祖宗好了,把他夸的好似文曲星下凡似的!”

“对,你就是认贼作父!”

百姓们的情感是简单的,朴素的。

本来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火,现在有人带头,便纷纷站起来起哄。

那说书先生像是被吓了一大跳,却又不甘心。

“砰!”

他猛的一敲板子,耿着脖子大声说道:“可若那蛮族首领不是文曲星下凡,怎么可能会辩的一群大儒心服口服,让大夏学宫的那么多学生们为之倾佩!”

这是事实。

乱糟糟的茶楼慢慢安静下来。

众人偃旗息鼓,那说书先生脸上则带着得意洋洋的笑容。

好似通过贬低别人,自己就能高人一等似的。

“难道我们大夏就真的没有人能在学问上和那异族一教高下了吗?”

人群中,不甘的声音传出。

“我觉得是有的…”

开口说话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稚童,唇红齿白,扎着包子一样的童子髻,甚是可爱。

“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别乱说话!”

看到开口说话的是一个小孩子,原本还有几分期待的人们顿时大感失望。

纷纷转过头,看向别处。

这时候,童子并未慌张,而是用稚嫩的嗓音抑扬顿挫的吟咏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对呀!”

百姓们眼睛亮了起来。

纷纷想起当日,在藏经阁塔顶,那个白衣绝世,如仙子临尘般无限美好的身影。

“哼!”

说书先生似乎有些不高兴了,他冷哼道:“圣人强是强,但你们别忘讠…”

话说了一半。

剩下的被憋回了肚子里,他转过身,看见茶馆的角落里有两个人正冷冰冰的看着自己。

那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吓的他瘫倒在地上。

这时候。

他才想起,在这片皇城中,圣人永远是在私下场合里,只能赞美不能诋毁的禁忌。

她的威严,甚至要远远的超越世俗间的皇权。

……

到了傍晚。

上书房最内层的一个书屋里。

年纪不大的小太监推开大门,垂着头,迈着急促的步伐小心翼翼的从门外走来。

躬身递上一份卷宗。

但姜恒却并没有如往常那样接过。

小太监不敢动,躬身了整整一刻钟,实在是受不了,这才稍微支起腰,轻轻的开口:“陛下…”

“嗯!”

姜恒惊醒,猛的抬起头。

小太监被吓了一大跳。

看见姜恒脸色苍白,发丝缭乱,那双深邃的眼睛中布满血丝,身躯都仿若在轻轻颤抖。

他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实际上,服侍姜恒也已经有两三年的时光了。

这些年里,帝威渊亭岳峙,深不可测,他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的模样。

“砰!”

小太监慌忙跪倒在地上。

一边磕头,一边大声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你做的没错…何罪之有?”

姜恒似很是疲倦,伸手揉了揉眼眶,轻轻的摆了摆手,“起来吧。”

小太监松了一口气。

只觉得自己捡回来一条小命,赶忙将手中的密信呈上。

“这是从大夏学宫中传来的。”

“哦?”

姜恒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结果密信,打开。

他看了一会儿,随后脸上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农业、畜牧、经论、星象、兵法…文会中海山与诸位大儒辩论了这些方面的知识,互有胜负。

说是互有胜负,但实际上大夏学宫已经输了。

毕竟,海山只是一个人,而大夏学宫那里却是一群人。

看着桌案上这厚厚的,墨迹还很新鲜的书册,姜恒陷入了沉思。

这些书是今日从藏经阁那里取来的。

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姜恒拿到手里,便先尝试着挑选几本,打开阅读一二。

然而,不曾想,翻开这些书,就像是打开禁忌的大门一般。

上面所描述的场景让人匪夷所思。

不依靠元气阵法,也能飞行在天空中的铁鸟,潜伏在深海中的巨龙,能够毁灭世界的光和焰…这些让人想象都觉得浩瀚神奇的物品,却又在书中有着其各自能够运行的简单道理。

这本书,前面的半卷让姜恒感到心生向往。

后面的半卷却又让他感到如坠深渊,甚至有一种把这本书撕去烧毁的冲动。

自由、平等、法治…这些思想无疑从根本上否定了皇权统治的根基。

但当他心绪平静下来。

姜恒又忍不住认真思考,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大夏统治十三州百万里广阔疆域的根基,是皇权吗?

显然不是。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松了一口气。

把手中的书卷合上,从中挑出一册,递给身旁的小太监。

“把这本书带到文会中去,就说是圣人所著!”

……

大夏学宫。

文会已经进行到了末尾。

海山站在广场中央的讲台上,那双泛蓝的瞳孔中带着深深的疲惫。

这次文会的效果比他想象中的要好。

他自然不可能在方方面面都胜过在场的这些大儒,但是只要能在自己擅长的方面取得成绩,并且让在场的学生们认同自己的思想,那他的目的便已经达成了。

天色昏黄。

时间到了傍晚,快要到吃晚膳的时间了。

在场的诸公脸上早已泛起了些许的不耐,他们来这里想看的是大夏学宫的大儒辩驳的这蛮子哑口无言。

但没想到…看见的却是蛮子大发神威。

实在是憋屈。

一些武官出生的显贵已经开始在座位上骂骂咧咧了。

而那些白发白胡的大儒,脸上多是露出了失神落魄的表情。

穷其一生。

到了人生的末年,才发现自己做学问的方向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这对于任何人怀着崇高理想的学者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铛!”

悠扬的钟声响起,宣告着文会该要结束。

一个身穿朱红色长袍的文官从后台走出,站在广场中央,环顾四周。

“时辰已到,文会结束,我宣布…且慢!”

另一道声音从广场外传来。

众人纷纷望去,文官脸上带着少许不悦。

等看到来者是恒皇身边的那位小公公时,客串主持的文官脸上连忙堆起笑容。

一揖到底,显得十分恭敬。

“不知大人来这里何事?”

“奉陛下旨意,赐下此书,尔等可以自由传阅,但切不可损坏!”

说罢。

小太监放下自己手中的拂尘,小心翼翼的从袖口中拿出一本崭新的书册。

文官弓腰,双手接过。

随后转身递给自己身旁的蛮族首领海山。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诧。

广场周围的凉棚里,原本已经有人从座椅上站起,随时准备离去。

但听到是恒皇赐下的书卷。

便耐不住心中的好奇,纷纷坐回原位,一个个仰起脑袋,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本书,居然能让当今圣上如此重视。

海山放下手中的茶杯。

小心把那册书卷接在手中。

书的封面上没有名字,让他稍感有些奇怪。

但扉页上,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却让他感受到一股磅礴大气,扑面而来。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残酷却又充满哲理,仅一句话,便让他屏息凝神,放下心中所有懈怠,认真翻看。

越看,他便越是震惊。

好似小时候站在荒凉的戈壁上,仰望漫天璀璨的星空。

难以想象的壮阔。

他先是嘴唇发白,随后浑身震颤,冷汗顺着背脊流淌。

他已经分辨不清此刻自己心中所想,恐惧、震撼、喜悦…或者是很多种不同的情感糅杂在一起。

最终,只剩下一个想法。

拼命的去记住它、理解它、学习它!

越来越多的灵感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像是成片的烟火,只需要一点小小的火苗,便能照亮整片夜空。

然而,可惜的是。

在这里,书的内容戛然而止。

喷薄的灵感被硬生生的打断,海山只觉得脑袋一懵,眼前泛黑,仰头晕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