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此星辰非昨夜

01.

昨天米沉和阮千及在榕溪湖闹出的动静,很快就传到了老师的耳朵里。米沉已经记不清这是班主任第几次找她去办公室谈话了。

“说吧,昨天你和理科班的阮千及到底是怎么回事?”班主任放下手里的教案,一边倒水喝,一边审问米沉。

米沉贴着墙壁站:“我和她闹着玩呢。”

“闹着玩?”班主任声音放大了,“你们俩都跳湖了,还闹着玩?别跟我说是想去湖里面洗冷水澡!”

米沉摆出一副笑脸:“老班你真聪明!”

“少给我耍贫嘴。”

“我保证,下次不会再犯了。”米沉举手投降,“绝对没有下次了!”

“你自己拿个本子记一记,你都向我保证过多少次了?哪一次是真的做到了?”班主任痛心疾首,“米沉,你让老师省省心,多活几年成不成?”

“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米沉认错态度良好。

“你别糊弄我……”

“我哪敢呀……”

米沉正和班主任斗智斗勇,办公室的门被人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随后就见黎岸舟抱着大堆的作业走进来。手上厚重的练习册垒得太高,一直到他的眉眼,大半张脸被遮住,秋阳照在他的头发和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

米沉和班主任打太极、表决心,余光里注视着这个影子,看他走近,又停下,把练习册码放在一张办公桌上。

黎岸舟也朝米沉看了一眼,平素对着外人张扬不羁的脸上挂满了冷漠,看米沉的眼神总仿佛带着刺。

脚步声又远了,办公室的门重新被关上。

而班主任也终于放米沉一马,每回都以“下次再犯事,我就打电话叫你家长过来”收尾。

“一定不会了,一定不会了……”米沉一路保证着出了门,走到走廊上长舒了一口气。

拐角处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她一跳。

黎岸舟悄无声息地靠墙站着,显然刚才从办公室出来之后,他就一直在这里等她出来。

“阮千及住院了,你知道吗?”

米沉一愣。

“她昨晚在宿舍半夜发烧呕吐,被送去医院了。”黎岸舟压着声音说,“现在大家都在传她生病是因为你闹的,你们在榕溪湖的事,昨天有不少人看见了……”

米沉的眼睛眯了一下,风从窗口灌进来,穿过狭长的通道,把她的长发吹得乱糟糟的,不大的声音像纸片一样轻薄,又陡然锋利:“有谁看见是我把她推下湖的吗?”她嘴角的那丁点儿弧度藏在飞扬的发丝下,透着讥诮,“她自愿跳下去的,我可没有逼她。”

“要不是你挑事,她会下水?”黎岸舟显然不信。

“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在挑事了?”

“不是你还有谁?难道还有人敢主动来惹你?”

米沉心想,你不就是吗?她怒极反笑:“所以你现在是替阮千及来找我麻烦的?怎么,想替绯闻女友讨回一个公道?”

没有外人在场,她不必再扮演苦苦追求他的角色,不必演戏,他们之间的关系薄削如刀刃,像毒液一样溅在皮肤上,带来真实的痛感。

“别忘了,你想要的东西还在我手里。”黎岸舟提醒,只是一秒钟,米沉就沦落到了输家的位置。米原国贪污的那段录音,她才拿回一半。

黎岸舟也知道这个招数有多烂,有多卑鄙且卑微,但是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一直以来他就是靠着这点把柄牵制她。

多么可耻。

可他宁愿如此,却不想放下。

楼下的操场上有体育生在进行特训,他们背上驮着轮胎,在充斥塑胶味的跑道上步履沉重地奔跑着,但口号喊得依旧响亮:“一二一,一二一……”汗水流过背脊,浸湿校服,朝气蓬勃的声音像是青春里专属的印记。

那声音不断地传来,四周却越发地安静。

良久,午休的时间快要过去,米沉才说:“阮千及的事情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要硬是觉得她住院跟我有关系,我是罪魁祸首,顶多把我也弄进医院得了。还有……李霁昀说要教你画画的事,你还是多考虑考虑,机会难得,别错过了……”

黎岸舟说:“你这么操心我的事,是因为想急着拿回全部的录音?”

“你以为呢?”

刺耳的铃声按时响起,声浪在瞬间吞没米沉的声音。

等铃声停了,好像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米沉往4班的教室走。

“你宿舍的同学说你昨天晚上没回宿舍,去哪里了?”黎岸舟突然在身后问。

米沉没回头:“回家住了。”

操场上喊口号的声音、广播里的铃声、人群说话的喧哗声、洗手间里的水声、参差不齐的脚步声、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声音,如同潮汐在沙滩上退去,黎岸舟一直凝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在自己的瞳孔里缩成一个灰色的点。

太阳在地平线上的影子越拖越长,夏天已经过去多久了?

时间走得那样快。

学校两旁的小道上已经落满了香樟子,被少年们轻快的步伐踩碎,“咔嚓咔嚓”地响,就好像时光和青春溜走的声音。

再过不久,高二就要过去了吧?

还要等多久,才会迎来高三,传说中的黑色时期,那时候的他们会是什么样子,依旧像现在这样针锋相对吗?

米沉不知道的是,昨晚黎岸舟也翻墙出校门了。他听到米沉和阮千及在榕溪湖边闹出的事,赶过去时人早散了,他又跑去5班找宋稚子,宋稚子说米沉已经请假回家了。

他始终放心不下,逃了晚自习出去,跑到米家的小洋楼下等着,发现米沉房间的灯光始终未亮起。

米家冷冷清清,钟点工进去打扫了一圈卫生又出来,没有一个主人在家。

黎岸舟在外面找了米沉一夜。

第二天终于在学校看见她被老师叫进了办公室,他故意搬着练习册尾随进去,听她故作乖觉地和班主任拌嘴讨饶,那颗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安稳落地。

他在走廊上等她,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只好搬出阮千及做借口,却又从第一句话吵到最后一句。

从什么时候起,互相伤害,成了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

可还是想听见她的声音。

操场上喊口号的声音、广播里的铃声、人群说话的喧哗声、洗手间里的水声、参差不齐的脚步声、教鞭拍打黑板的声音、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声音,如同潮汐在沙滩上退去。

最后,耳郭里只剩下她的声音。

02.

班上的学习互助小组成立以后,米沉和顾屿正式成为同桌。

米沉逐渐发现,顾屿的数学和英语确实厉害,让人望尘莫及。他被英语老师点名起来朗读课文,发音纯正标准、流畅自然,仿佛一个在国外生活过多年的人;而他在数学课上的解题思路常常有创新,和老师的方法不一样,但让她更容易接受和理解。

铅笔在草稿纸上留下一串字符和运算公式,少年稍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先把题目里的条件摆出来,已知椭圆的两个焦点和离心率,第一问求的是椭圆方程,套上公式就能够解出来……”

顾屿的字迹有些潦草,无论是文字还是数字,有的地方连成一笔,米沉得费力才能认清,这让她想起米原国开的那些药方。

草稿纸被推过来,顾屿让米沉自己运算,她算到一半,就卡壳。

然后由师父出马,一步一步检查,挑出错误,让米沉又从头开始。

她不想碰这些繁复的数字和公式,添加辅助线的时候更加排斥,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顾屿拿笔不轻不重地敲她脑门儿,说:“你能不能有点儿耐心?”

米沉抓了把头发,懊恼地重新拿起笔。

“我还没不耐烦,你倒先有脾气了。”

“哼……”

米沉拿橡皮在纸页上擦了又擦,起了毛边,不知不觉中蹭了一手的铅灰。

“是这样吗?”她侧过头问顾屿,脸庞迎上阳光,边缘的皮肤好像变得透明了。

顾屿一眼扫过答案,终于点头。米沉立即翘着嘴角笑起来,眼睛里映着破碎的日光,好像盛满了夏夜里的流萤。

“也不是很难嘛。”她挑眉,一脸得意扬扬。

顾屿无言。

这人太容易得寸进尺。

轮到米沉教顾屿写作文时,她想扳回一局,重新树立在新同桌面前的形象。她特地整理好了历届高考的“作文素材”和“满分作文”给他,同时还打印出了这些年来“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颁奖词。

“这些颁奖词都是金句,写议论文的万能钥匙,随时都可以用上去,替你的作文加分。”

“举个例子来说,如果考试所出议论文的主题是‘坚韧’‘坚持’‘情怀’‘信仰’之类的,”米沉用手在复印资料上指了指,“都可以用中国氢弹之父于敏的颁奖词——离乱中寻觅一张安静的书桌,未曾向洋已经砺就了锋锷。受命之日,寝不安席,当年吴钩,申城淬火,十月出塞,大器初成……你稍微改一改,就能扯上主题……”

顾屿看着米沉,米沉摸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厚厚的一沓作文素材散发着浓厚的油墨味,新鲜出炉,纸页还热乎乎的,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铅字,像是一盘端到面前的黑暗料理。

“你一脸嫌弃的表情是怎么回事?!”米沉摸了一下鼻子,“虽然看上去很像古代的八股文,但是真的很管用啊!老师看到你的作文里加了这些句子一定会多给分的,这是作文速成最快的方法了!”

顾屿说:“你平常也背这些东西?”

米沉摇头:“我不背。”

她底气很足,先前做数学题的阴霾一扫而光,得意地说:“我平时积累得好,不用颁奖词也能得高分。”

“嗯,”顾屿把一本数学科目的《5年高考3年模拟》推到她桌上,翻开一页,上面是满版的红叉和解题思路的批注,“希望你一如既往地自信下去。”

“……”米沉郁闷至极。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天来临时的那次月考,米沉的数学成绩迈进了九十分的及格线,顾屿的作文也被语文老师夸了好几次。

换上臃肿的冬季校服,每个人看上去都胖了一倍不止,厚实的内衬把他们包裹得好像一个个圆滚滚的球,仿佛随时会跟空气里的尘埃一样飘浮起来。

米沉盯着站在讲台上发言、笑得跟人贩子似的罗勒。

“元旦文艺晚会就快要到了,咱们班要表演什么节目,大家都来出出主意,这样的机会不多了,等咱们升了高三以后,就只有坐观众席的份儿了。大家都积极发言,积极参与啊!”

班长大人的脸圆润了一圈,红光满面,努力煽动台下的群众,他每次总能把班会搞得好像非法组织拉人入会一样。

“1班据说会排个大合唱,2班演小品,3班有好几个音乐特长生,估计不愁节目……还有,5班不知道会弄出什么幺蛾子。”罗勒把目光对准米沉,“哎,米沉,你跟宋稚子关系那么铁,快去深入敌军内部打听一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米沉朝他扔了块橡皮。

罗勒灵活地侧头一闪,躲过一劫。

一堂班会就在闹哄哄的声音里结束了,米沉翻着漫画,无聊地趴下来,旁边的顾屿已经睡了大半节课还没醒。

这人每天晚上是不是都去做贼了?米沉心想。

米沉认真仔细地瞧了他许久。少年的半张脸压在手臂上,睫毛末端的色泽在阳光里被稀释成琥珀黄。黑色的校服衣领,白净的颈脖,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米沉发现,还真有人能把丑爆了的冬季校服穿出绝佳的视觉效果。

中午才进行过一次大扫除,四周还有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被抹布擦得锃亮的淡蓝色课桌上散乱着草稿纸和试卷,混在一起,有的右侧栏上写着米沉的名字,有的是顾屿一笔带过的字迹。

拼在一起的桌子之间早已没有了分界线。

顾屿忽然睁开眼睛,问:“下课了?”

米沉撞上他的视线,好像偷看被逮了个正着,有些狼狈地撇过头:“啊……刚刚打铃了……”

又过了几天,米沉从宋稚子那里听说了黎岸舟已经拜师,决定跟李霁昀学画的消息。据说阮千及也出院了,问题不大。那次以后,黎岸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找米沉,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

升国旗和课间操时偶尔还有人提及,那个叫米沉的女生的奇葩事迹,听者一阵唏嘘,感叹米沉最后也没追到黎岸舟,爱情多艰难,道路阻且长。

一场大雨过后,校园里的马路总会被泛黄的落叶覆盖,带着潮湿的水迹,铺展一路。阳光变得稀薄起来,黑夜渐渐被拉长,白天的时间就像一块被挤压的海绵,变得越来越短。

日子离元旦越来越近,排练的节目也被提上日程,4班还没有动静,罗勒一筹莫展,没有新的点子,一直缠着米沉:“你给出出主意,你平常不是鬼点子最多吗?”

米沉不胜其烦。

被吵久了,米沉突然也开始上心,她在心里考虑了很多节目,在本子上一一列出来,又被一个个划掉。

周六在餐厅打工,傍晚她和顾屿两人出去倒垃圾。顾屿看到那些空的饮料瓶和塑料袋,突然说:“环保时装秀,怎么样?”

“什么?”米沉没有反应过来。

“元旦文艺晚会上,环保时装秀。”

03.

环保时装秀的想法,在班会上全票通过。

后来大家都说,那段时间4班的人很疯狂,满校园地找垃圾、收集材料,连体育器材室的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旧报纸、塑料袋、一次性纸杯、损坏的DVD光盘……

这些东西一时间堆满了教室后面的空间,班主任也被感染,大手一挥,腾出自己的一间小休息室给他们当场地用,随他们折腾。全班同学齐心协力地完成一件事情,其实是一种非常棒的体验,大家的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

主要的设计师由米沉和顾屿担任。

顾屿不爱说话,但是想法很多,时不时让米沉打心底里惊叹。她不知道,他童年时代跟随纪临亲临现场看过无数场走秀,有心无心,多少会从中学到点儿东西。

他把当下的流行元素融合到那些简单的材质里,灵活运用。一连好几个中午,他和米沉窝在班主任的小房间里讨论各种细节和设计,修改了一遍又一遍。

顾屿发现米沉有一点儿绘画基础,问:“你学过?”

米沉说:“当时爱屋及乌。”

顾屿想起前段时间传得火热的关于黎岸舟跟李霁昀学画的消息,立刻明白过来,也就不再多问了。

米沉也好奇顾屿,面前素描纸上简单几笔勾勒出来的图案流畅而专业,她猜顾屿绝对不是门外汉。

“那你呢?你以前学过?”

顾屿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喂,你说我们这次能成功吗?”

米沉每次不确定的时候,画着画着,会忽然问出声来,抬起眼睛望着旁边的顾屿,等他一个回答。玻璃窗被斑驳的日光分割成许多块碎片,少年近在咫尺的脸庞,好像也会被融化掉。

“试试不就知道了。”他总是这样回她。

话里有一丝鼓励的意味。

长时间握着铅笔,手指头被冻得通红麻木,好像脱离了身体,感觉被千万只蚂蚁同时啃噬,米沉一动也不动,皱着眉忍过这一阵疼痛。

顾屿起身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推开门回来,端着一杯热水,放到米沉面前。

他试探着伸出双手,握住了米沉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上,来回搓了搓,相互摩挲滋生出的暖意一路蔓延,好像把脸也烧得滚烫起来。

米沉脑袋宕机,一片空白,如同一夜鹅毛大雪覆盖的草地,指腹上的温度也开始渐渐回升。

顾屿问:“你冬天是不是容易生冻疮?”

米沉呆愣,机械性地老实回答:“只要稍微没注意,就会肿成一个馒头。”

“那从现在起就要戴手套了。”顾屿终于松开她的手,“以后你说想法,我来画图。”

元旦文艺会演那晚,4班的节目排在倒数第二个。担当模特的同学早早地化好了妆,换好了衣服。罗勒说我们班压轴,一定要惊艳全场。

而实际上,也确实达到了那种效果。

灯光和音乐响起,模特一个个走上台。他们身穿七彩纸花打造出的蓬蓬裙、牛奶盒和一次性水杯串联出的小礼服,手上拿着用废弃光盘镶嵌而成的挎包……

最夺人眼球的是一件中性的英伦复古风的小马甲,用外文版的黑白报纸和软纸板剪裁而成,领扣是顾屿用塑料瓶盖一颗颗磨出来的,每一处细节都十分精致,几乎让人挑不出毛病。模特一出场,就引来台下掌声雷动。

最后是设计者出场,米沉挽着顾屿的胳膊从幕后走出来,被模特们包围,站到了舞台的正中央,有人给他们送上鲜花。

头顶的灯光强烈到刺眼,像夏天里正午的太阳,米沉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衫,后背微微有了汗意。

她满脑子想的是“我们成功了”,下意识地仰头去看身边的顾屿,后者正以微笑回望她。

这些天如同浸泡在水里沉浮,现在终于着陆,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有了回报。

大概这就是青春。

04.

自从元旦文艺晚会上,带领班级取得一等奖之后,班上的同学看顾屿的眼神又有点儿不一样了。他以前与人疏远,浑身仿佛写满了“生人勿近”的字样,让人不敢接近,这次以后,他为班级出了一分力,在人眼中不再那么遥远。

这个插班生在转学过来的这个冬天,逐渐被所有人接纳。

只是他依旧话少,和米沉待在一起的时候说得多一点儿,大多数时间里都沉默寡言,趴在课桌上睡觉。

“喂,班主任在窗户外面……”

“值周老师从教室后门进来了……”

米沉也慢慢自觉地养成了帮他望风的习惯。他左边脸颊上压出一道红色的印子,有时刚睡醒,看她的眼神有点儿无辜。

这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在天色昏暗的傍晚时分突然降临。

米沉刚洗完澡出来,和宋稚子一起站在公共水池前搓衣服,不知道谁在外面大喊了一声“下雪啦”,她们就迫不及待地去窗口看外面的景象,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黛青色的天幕上簌簌而下,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米沉和宋稚子满手的泡沫还没有洗干净,相互蹭到了点儿到脸上,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忽然弯腰大笑起来。

接近期末,为了保证考试的及格率和优秀率,走读生也被要求留下来在学校上晚自习,期间偶尔会有科任老师过来讲课。

米沉在宿舍里磨磨蹭蹭地收拾好,回到4班,发现这天顾屿果然还留在座位上,看样子他像是一直没有动。

米沉从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个雪球,手悄悄绕到顾屿身后,把那团莹白放进他的后衣领里。

顾屿被冻得一个哆嗦,瞌睡顿时全跑光了。

米沉在旁边笑得开心,不枉费她刚才在叶片上刮了好久的雪花,最后才捏成一个小小的团。

顾屿暂时没有反击。

第二天清早,米沉起床后发现,窗外已经变成了银白色的世界。下了第二节课,她被同学莫名其妙地拖到操场上,加入了打雪仗的队伍。米沉还没做准备,就遭到偷袭,一抬头,发现顾屿站在不远处。

加入的人很多,整体陷入混战模式。

顾屿却从一开始就目标清晰明确,专攻米沉后背,十分钟之内就把米沉打得落花流水。米沉在漫天飞雪中躲闪,一边逃跑一边还击,做着无用的抵抗。

最后孤注一掷,忽然掉转头朝顾屿扑过去。顾屿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毫无防备地被一把推倒在了雪地上。

大雪纷纷扬扬还在下,晶莹的雪粒掉进他的眼睛里,带来冰凉酸涩的触感,耳边传来米沉愤愤不平的声音:“怎么样?服不服输?”

她的双手压着他的肩膀,整个人的重心也抵在他身上。

顾屿一个翻身,两个人的位置就发生了逆转,压在底下的那个成了米沉。

“服不服?”顾屿问她。

米沉铆足了劲儿想站起来,却被压制得动弹不了。

他黑色的头发被覆盖了一层细绒似的鹅白,近在咫尺,眉目如画,像一幅水墨丹青。

周围的同学一个个闹得不可开交,兴奋和惨叫声不绝于耳,好像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小暧昧。

米沉与顾屿对视,两人忽然大笑起来。

玩得太过,米沉的手第二天就生出了冻疮,防不胜防。指骨和手背上的红色小块,摸上去硬邦邦的,指头看上去有些浮肿。

她在课间擦着药油,顾屿看见了,有些懊恼地喃喃:“早知道就多让着你点儿了。”

那场雪声势浩大,一连几天都没有停。

气温骤降,越来越冷,马路上的行人一个个裹紧了衣服,凛冽的冬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吹弯了两旁行道树的腰肢。

转眼到了周末,米沉想了想,还是不顾米原国和杜小清的阻止出了门,准时踩点上班。顾屿迟迟不见人影,米沉在餐厅门口等了他很久,他仍旧没有出现。

米沉觉得顾屿今天多半不会再来了。

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餐厅里端盘子、洗盘子,感觉好像少了点儿什么。接近傍晚,她干脆和老板请假说家里有事,其实是想早点儿回去休息。这种鬼天气,最幸福的就是手捧热茶窝在暖气十足的房间里看电视或者睡觉。

顾屿不在,她居然会感觉到不习惯。

路过临街的Blackish Dreen,这样恶劣的天气,门口的车辆依旧不少,打扮光鲜靓丽的男女推开两扇玻璃门走进去,一张张笑脸被风雪模糊了,看不真切,只有那些夸张的笑声和喧哗从对面恍惚飘过来。

米沉在外面等了会儿,没有看见黎岸舟的身影。

她举着长柄伞,站久了,伞面被雪压得下垂,有好几次险些被大风吹翻。最终她还是抵御不了寒冷,抱着侥幸心理走进酒吧,祈祷不要被黎岸舟撞见。

里面是暗色斑斓的光,调酒师在半圆形的吧台前炫技,舞池里人群拥挤,米沉穿过他们,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她以前在门外观望过无数次,却是头一次进来。想身临其境,亲自看一看黎岸舟打工的地方。

没过几分钟,米沉看见个熟人。

米沉只知道那个男人姓郭,大家叫他郭经理。她之前就是把钱交给郭经理,委托他每月结算工资时多给黎岸舟一些奖金,他自然也没少从中拿好处费。

郭经理看见米沉还挺诧异,以为这尊财神爷又是赶过来送钱的,特地走过来问:“今天你怎么自己进来了?之前也没见你跟我打招呼说今天会过来啊……”

郭经理狐疑地看着米沉:“难道是过来看小舟的?”

米沉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眼睛不动声色地朝四周打量。

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学生,穿着简单的深色外套和牛仔裤,素面朝天地坐在这里,周遭的香水和烟酒味浓重,她倒是丝毫也不怯场,手托着腮帮子,跷着二郎腿,像坐在自家客厅般自然。

郭经理看了多少有点儿惊讶,觉得这小姑娘有意思,多嘴提醒了两句,跟她聊起了黎岸舟:“小舟最近惹上了一些社会上的人……”

米沉一听是黎岸舟的事,果然就上了心,问道:“出什么事了?”

郭经理说:“前几天他端盘子不知道被谁绊了一脚,盘子里的酒泼到了一个客人身上。那客人不是什么善茬儿,当场就劈头盖脸地给泼回去了,当时要不是旁边的人拦着,小舟就和对方打起来了……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小舟这几天都被人找麻烦,他心气儿高,不肯低头,再这样闹下去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大事来。你得劝一劝他,让他脾气别那么硬……”

米沉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到这里才短促地笑了笑:“我哪能劝得住他,他要是肯听我的,我也没必要现在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躲藏藏了。”

郭经理抬腕看了一眼时间,打趣地说:“今天这个点他已经下班了,你不用藏了。”

米沉终于放松下来,整个人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彩灯照在她脸上,五彩斑斓,把所有情绪都隐去了。

郭经理聊起来一时收不住,止不住八卦道:“老实讲,你跟小舟到底什么关系?在背后默默替他做这么多,又还要躲着他,你到底欠他什么了?难不成你是他前女友,之前你把他甩了?”

米沉不由得佩服这位郭经理的脑洞。

她又坐了会儿,想要打听打听跟黎岸舟起冲突的客人的身份,脑子里闪过乱七八糟的念头,想要找出个解决的办法来。头却越来越昏沉,估计这几天在宿舍睡觉的时候着凉了,有点儿感冒的前兆。

郭经理没能从米沉这里挖出猛料来,很快转移战场。

米沉见外面天色越来越暗,拿起手边的书包重新背到背上,打着雨伞出去。

05.

外面雪势丝毫不见减弱。

米沉裹紧围巾,藏起半张脸,身后Blackish Dreen的招牌在漫天银白中渐渐变得模糊。

从对面街的巷子口走过时,米沉的视线往里瞄了一眼,里面有几个人正在打架。具体看不太清,好像是多对一。她压低伞沿,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若无其事地走过。

走了十来步,她又倒退回来。

一个人势单力薄,她也不爱多管闲事,又不是活雷锋。但很快,在风雪声中,她听到棍子落在背脊上发出的沉重的声音,以及一声熟悉的闷哼。

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她此刻的本能反应就是往回跑,冲进巷子里。跑近了才发现,被四个年轻人围在中间的果然是黎岸舟。

他脸上挂了彩,额头的伤最明显,一股艳得刺眼的血像潺潺溪流一样顺着侧脸往下淌。

黎岸舟下手也重,他单枪匹马一个人,想要四肢健全地从这条巷子里走出去,就得对别人下狠手,往死里打。对方四个人,拼到现在只剩一个颈上刺青的男人还保有战斗力,其他三个扶着墙壁几乎快要趴下了。

他们打得正凶,没有人注意到后面的米沉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米沉满眼只看见黎岸舟头上的血,大脑倏地不会转了。小道两边堆砌了不少砖块,是路两旁的人家建新房剩下来的,还没来得及搬走,米沉随手抄起其中一块大的,扔了雨伞往巷子里冲。

米沉的手扬起来,用了十成的力,往刺青男后脑勺儿上一拍。

刺青男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米沉一眼,如回光返照般眼睛蓦然瞪大,握着铁棍的手如同**般松开,然后直直地倒了下去。

同样惊讶的还有黎岸舟,他满脸血污,看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蹦跶出来的米沉,怔怔的。

米沉拽住他拼命往前跑,吼道:“这时候你发什么愣?!”

两人谁都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巷子里的情况,只听见另外三个小跟班在哭号:“老大怎么了?是不是断气了?”米沉心里越发慌张,她刚刚那一下没有轻重,只顾着下狠劲,忘了留余地。

拼命握在一起的手是冷的,像两块没有温度的冰。米沉生了冻疮的指头死死扣住黎岸舟的手,因为用了太大的力气,又痒又痛。

可是她不肯放松一点点,生怕身后的人追上来,像越狱一样。

她心里想的是,无论如何她都要护住黎岸舟,这个陪她一起长大的男孩儿,她不能不管他。一切都是本能反应,她来不及去思考怕与不怕。

才跑出巷子口一段路,对面的街道上突然驶来一辆车,一个急刹停在他们面前挡住去路,轮胎在雪地上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

车灯一照,雪花纷扬,大雪中的米沉和黎岸舟无处遁形。

司机把车门打开,米原国从车里下来,米沉的脑袋立即宕机了,结结巴巴地喊:“爸……你……怎么来了?”

黎岸舟面色煞白地看着米原国,太过压抑的情绪让他眼眶发热,火辣辣的疼。

“老陈,”米原国叫司机,眼睛望向那条巷子,“你先把米沉和岸舟两个孩子送回去,这里的事我来解决。”

黎岸舟讽刺地出口顶撞他:“用什么解决,钱还是权?”

米原国诧异于黎岸舟此刻的叛逆,但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催促司机老陈快点儿把他们带走。

“爸……”米沉出声,还想要说什么,被米原国严肃的语气给堵住了:“你现在立刻上车回去。”

那是一个父亲不容侵犯和质疑的威严。

无论平日米沉和他如何胡闹,没大没小地开玩笑,但此刻米沉确实被吓住了。她赶忙推搡着黎岸舟,把他拉上了车。

车子疾驰而去,米沉扭头趴在窗户上往后看,米原国掏出手机在打电话。司机老陈安慰米沉:“别担心,你爸爸有办法,出不了什么大事……”

黎岸舟只觉得这话讽刺,在车里一刻也待不下去,冷漠地开口:“停车。”

米沉一怔。

老陈也没弄明白这是什么状况,黎岸舟一拍座椅,扯开嗓子愤怒地大喊一声“停车”,吓得老陈立即一脚踩下刹车。

车外面是浓稠的夜色,还有仿佛永远都不会停的大雪。

黎岸舟几乎是踉跄着冲下了车,米沉晚了一秒,没能拉住他。

“黎岸舟,你站住!”她跟在他身后,声音终于哽咽,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怎么也追不上黎岸舟。

明明只隔着一段距离,可她这样努力,就是追不上。

真像梦里的场景。

“你自己回去吧!”隔着苍茫的夜色,黎岸舟冷静又克制地说,“你刚刚也看到了,你爸爸就是这样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就算你拿砖头把别人砸成那样,他也有办法轻轻松松解决问题。就算他把黎家搞垮了,贪了那么多钱,他仍旧能心安理得地活着……”

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胸膛被冬夜的寒风撕裂。

“我有时候忍不住想,直接拿着录音冲进警察局或者干脆放到网络上公之于众,这样他就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

可是,小沉,你怎么办呢?

你是被人护着长大的,无忧无虑,嚣张又天真。真要到了那一天,你最爱的爸爸被带走关押,失去温暖的家庭和身份,你没吃过苦,没切身体会过世事险恶,没被人戳过脊梁骨,到时候,你如何面对一切?

你要怎么办呢?

看着米沉一边哭一边朝自己走过来,低低的啜泣声传到耳朵里,酸涩的感觉从胸膛逐渐扩散,黎岸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冲过去。

多想给她一腔孤勇的拥抱,哪怕并不温暖。

就像小时候他们一起溜去电影院看恐怖片,她被鬼故事吓住了,还佯装无畏,走夜路回家被脚下的石子绊住了,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

他会努力接住她。

哪怕自己也会摔倒,他也会努力抱稳她。

为什么现在,他们长大了,拥抱反而变得这么艰难?

黎岸舟黑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他始终没有回头。

米沉不肯放弃,朝着那个方向,机械性地迈开腿往前走,把一条长长的街走到尽头。她累到了极点,瘫坐在街边种了雪松的花坛上。

大口呼出的气息,好像都变成了一团团白雾。

围巾上落满了雪粒,被浸透了,潮湿地围在脖子上,已经无法御寒。连胸膛都是冷的,仿佛大风从鼻子和口腔里灌进来一路到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可她偏偏困得很。

她仰着脑袋靠在雪松上,眼皮打架。一直往下淌,好像怎么也流不完的眼泪,终于慢慢止住了。

就这样吧。

不想再动了,不想再回去了。

也不想再面对黎岸舟和爸爸,不想再背负那些愧疚的、煎熬的、快要把人逼疯的情绪。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有些幼稚地幻想,雪这样不停歇地落一夜,明天早上环卫工人过来扫雪,会不会发现一具冻僵的尸体。

她或许会登上《沥淮早报》的头版头条。

06.

车内的暖气十足,纪临一边单手开车,一边脱了自己身上的皮草小披肩。顾屿坐在副驾驶座上,无聊地偏头看着窗外,路边有个人影从他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等等,”他突然说,“我要下车。”

纪临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不解地问:“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吃饭吗?妈妈好不容易抽空来陪陪你,明天还要赶飞机去参加一个颁奖典礼……”

“不用了。”顾屿打开车门,外面凛冽的冷风迎面刮来,连瞌睡都被吹醒了,“你今晚就走吧。”

“顾屿你这是什么态度?怎么跟妈妈说话呢?!”

“吃不吃那一顿饭都无所谓,你不如赶紧回酒店,免得冻着。”

纪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那么一丁点儿的关切,心情顿时又好了,乌云转晴天,嘱咐了两句,让他一个人在沥淮这边也要好好吃饭、认真学习之类的。

顾屿敷衍着点头答应,如同完成任务。

纪临很快开车离开。

她沉浸于短暂的母子团聚的温情中,却没有想过多问一句他为什么要突然下车?也没有考虑过这么冷这么黑的夜晚他要怎么回家,会不会不安全?

她的粗心大意与忽略,顾屿却已经习以为常。

往回走一段路,比顾屿想象中的还要远。好不容易才走到花坛前,发现面前冻得像尊冰雕的人果然是米沉。

也只有她让他这么不省心。

“睡着了?”

“怎么每次都能遇见你呢?”顾屿弯下腰,摸了摸她冰冷的脸颊,呢喃道,“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米沉一睁开眼睛,那只手便悄然地收回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嗓子沙哑。

“这个问题该我问你,你怎么在这儿?”顾屿在她旁边坐下来,“坐在花坛上睡觉很舒服?”

米沉听出他话里的调侃,却没有力气笑,笑声都夭折在喉咙里,她疲惫地闭了闭眼。

“怎么了?”

米沉摇摇头,不说想话,手上脏兮兮的,是之前拿砖头时留下来的乌黑印子。她抓起一把雪,用力擦,想要把那些痕迹都擦干净,掌心顿时被**得通红。

顾屿看不下去了,及时制止她,这才发现她浑身都在发抖。

“到底怎么了?”

“顾屿……”她捂着酸涩的眼睛,“我好像杀人了,可能要坐牢了……”像突然找到一个宣泄口,情绪再也不受控制,她把话说得颠三倒四,“那个人可能死了,我……杀的……”

“不会的。”顾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笃定地安慰她。

“是我……拿砖头砸了他的头……”

“那不代表一定出人命了。”

“可是我看见他倒下去了……可能……”

“他只是晕过去了。”

顾屿打断她近乎神经质的猜测,伸手抱住她,轻轻地拍她的发顶,放低的声音温和得不可思议:“相信我,不会出事的,你没有杀人。”

米沉的双手死死攥住他的外套,脸埋进他的衣服里,再次崩溃大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去哪里……”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米原国和自己温馨的家,只要一想到黎家支离破碎,黎岸舟什么也没有了,她就感觉到罪恶,无法说出口的歉疚如同积雪覆盖在心上。

今晚流过的眼泪比以往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仿佛世界末日要到了,连呼吸都是沉重悲伤的。她想,要是真的葬在这场大雪里,那就好了。

无边无际的寒冷中,有一只手一路从头顶抚过她的背脊,带着轻缓和安抚的力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如果你没有地方可以去,那就来找我。”

07.

“能站起来吗?”顾屿问。

米沉终于冷静下来,被他搀扶着,脚下试图用力,却直接往下一跪,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顾屿叹了口气,在她面前蹲下,说:“慢一点儿,趴到我背上来。”

米沉俯下身,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把重量都转移到他背上。刚哭过的声音闷闷的,低哑沉闷:“我会不会太重了?”似乎普天之下的女孩儿都会担心这个问题,特立独行如米沉也不例外。

顾屿“嗯”了一声,又说:“还可以再重点儿。”

他背着她往西池小街的方向走,大雪封路,他们拦不到车。好在路程也不算太远,走过去大约半个小时。

顾屿一边走一边回过头看米沉,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把帽子戴上。”米沉如同完成指令,听话地扯起外套的帽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她的头枕在他的肩上,还是很冷,却有踏实的安全感。隔着帽子边沿的一圈绒毛,她贴近了他的脸,少年深邃的轮廓在雪夜里显得温暖而无害。明明看上去像是不容易接近的人,内心却无比柔软。

他们的呼吸很近,好像要融合在一起。

“我好困……”

“先别睡,你这样会感冒。”

“可是我真的好困……”

“别睡。”

“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本来我坐在花坛上就要睡着了的,是你过来把我吵醒了……”

“不准睡。”

这样无意义的话题,两人也能斗嘴一样翻来覆去,一问一答地说好几遍。顾屿找了几个话题,跟米沉聊起来,总之要让她开口说话,赶跑她的瞌睡。如果让她就这样一身湿嗒嗒地睡着了,明天起来多半会感冒。

走回西池小街的时候,米沉反而清醒了一些,她把手伸进顾屿的衣服口袋里,去掏钥匙开门。

院子里漆黑又安静,能听见大雪落下的声音。

客厅的灯被打开,顾屿把米沉放在沙发上,取下她脖子上的围巾,抖落上面的雪。米沉仰头看着灯光下的他,同样一身银白,好像白了头。

空调打开了,可一时还暖不起来。

“冷不冷?”顾屿问。

他记得她说过,她冬天的时候容易生冻疮。他扯过她的手腕一看,有的手指头已经微微红肿起来。

米沉用力缩回去:“你别看,这样的手很丑!”

顾屿没管她,哈了口热气,像上次一样帮她摩擦取暖,试图让她的双手迅速暖和起来,有些迟疑又担心地问:“脸会不会生冻疮?也会肿起来吗?”

他之前探过她脸颊的温度,两边都被冻得红通通的。这会儿开始担心起来,他认真地问米沉:“可以涂药吗?我去药店给你买。”他皱着眉坦白地向她承认,“我不太懂这些。”

米沉蓦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傻乎乎的,有点儿可爱。

她见惯了顾屿沉默着一言不发的样子、冷淡地拒绝别人的样子、埋头写数学试卷时从容不迫的样子、被点名起来朗诵英语课文时胸有成竹又漫不经心的样子……却从没有看见过,他现在这样,一副被难题难住的样子。

因为关心她,他向她坦言:我不太懂这些,你只要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就去替你做到。你需要药,我就去给你买,不管外面有多大的风雪。

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人眼眶发热,大概是夜晚太容易让情绪发酵成眼泪。

米沉努力笑着:“我脸皮厚,脸上不生冻疮,去泡个热水澡暖和起来,等下脸就不会这么红了。”

“那你赶紧去洗澡。”顾屿补充道,“记得把头发吹干。”

一个人住和两个人住,最大的区别是说话的时候,回**在房间里的不再是一个人的回音。

顾屿之前有一次接到纪临的电话,说着说着,突然听见空**的房间里万籁俱寂,只剩下自己的声音,飘**在半空,好像经久不散。那一瞬间突然袭来的孤寂感,像泛滥的洪水般包围住了他。

不知怎的,他越来越不喜欢开口说话。

刚开始转学过来,总是被老师逮住站在走廊上训话,无论对方气急败坏地说什么,他也不想发出声音回应。

宁愿自己一个人干站着。

后来这个习惯渐渐变成受人诟病的存在。可即便这样,他还是不愿意解释。米沉是什么时候从他身边冒出来的呢?

最开始,两个人产生交集,好像是在路上偶遇的那次,她莫名其妙地拽着他去理发店,替他剪头发。后来,跑接力赛时她代替他报名参加,替他解围,送他去医务室……两人渐渐变得熟悉起来,成了同桌,成了可以相互调侃和说心事的人。

到现在,她睡在他卧室的**,两个人隔着一扇门聊天。

他听到空旷的房间里,不再是一个人的回音。

外面的雪不知何时会停,呼啸的风刮过屋顶的瓦砾和院里的树,他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也不算太难挨。

08.

第二天是周一,米沉和顾屿直接去学校上课。

米沉心里一直惶惶不安,竟在校门口远远看见了杜小清。杜小清这阵子出差,这个时间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米沉跟顾屿说了一声,从他的自行车上跳下来,跑过马路,蹿到杜小清面前:“妈……”

杜小清看见米沉,这才松了一口气,上上下下一番打量过后,确定她没有事才放下心来:“你爸爸昨天一晚上没有回家,说是要处理一件什么事,让我回家看看你。我清早才赶回家,结果发现你没在自己房间睡,把我吓了一跳,马上赶来学校这边堵人……”

米沉猜,昨晚自己跟黎岸舟跑没了影,陈司机估计找了她很久,但那种特殊时刻,又没敢告诉米原国,索性就瞒着没说,家里人都不知道她昨天失踪了一晚上。

杜小清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爸爸神秘兮兮的,又不肯说清楚。”

米沉安慰她:“什么事也没有,你放心吧,你出差回来也累了,赶紧回家补觉吧,我要去教室上课了。”

把杜小清打发走,米沉这才提心吊胆地偷偷打电话给米原国。

“爸,昨天……”

“人没事,只是当场昏过去了。沉沉啊,这件事情就算是了结了,你也别总挂在心上,好好在学校念书知道吗?天塌下来,还有爸爸给你顶着。”米原国似乎很忙,那头有人在催他,他急急地嘱咐米沉,“还有,你跟岸舟……你们都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必要再像小时候走那么近。”

米沉不知道这通电话是如何结束的,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教室,铃声正好响起,数学老师夹着三角板走进来。

顾屿用眼神无声地询问,米沉给了他一个尽量轻松的笑容:“没事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

如同窗外寒风过境,席卷而来,又呼啸着离开,最终归于平静。

如同窗外偷偷溜走的时间,过得这样快。他们会迎来新的一年,冬天即将过去,来年早春的梅花会开满护城河畔。

后来米沉才听说,自从那天以后,黎岸舟辞去了在Blackish Dreen的兼职,换了一处地方打临时工。他的养母周式微病情加重,不得不重新住院,而他也不得不同时打多份工。这个破败的家庭如同悬挂在峭壁上,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