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汉第二次进了监狱,像回到故居一样,距离那一次出狱的时间还不到三年半。

他带着浓重的醉意被人扶下车,又被人带到看守所办公室——还是原来的那个办公室。

仇所长不见了,代替他的是一位长眉毛的长者。那人沉着脸问方云汉:“你叫什么名字?”

方云汉心里想,凤山县几乎没有不知道我的,你倒装模作样地问起我的名字来,真没意思。

办完手续,他被看守员带进他曾经住过的那个黑暗的监房。这监房在走廊北侧,又阴冷又潮湿。墙壁上还像上一次一样涂着一块块红黑色的蚊血,地铺上铺的好像还是那领破芦席。

总之,一切跟原来一样。

他晕晕乎乎,朦朦胧胧,恍恍惚惚,隐隐地感到有些恐怖,但也享受着梦中领受刺激的快感,也就是说,无论他进入的环境多么可怕,在他的感觉中,这不过是一个噩梦,噩梦醒来是早晨。

然而酒醒之后,他便深深地陷进痛苦中。他又一次感到自己是老牛掉进枯井,等待着他的也许是度日如年的监狱生活,也许是遥遥无期的苦役生涯,也许是即将到来的死刑。从此,他也许再也见不到跟自己同生死共患难的妻子,见不到可爱的女儿和儿子了……想到这里,他真的绝望了。

他为自己判断失误而悔恨:“嗨,我怎么那么相信别人呢?生死攸关的时刻,我竟然忘记自己是被审查的对象,跟扬令海喝什么酒!”现在他才觉察到自己是中计了。他想得到解脱,人家偏偏械其手足,将他投入监牢。

他习惯地坐在牢房的一隅,背倚冰冷的墙壁,迷上眼睛。那一次他就是这样熬过了三年半的时光的。

灯光暗淡。这只在天空自由地飞翔了几年的鹰,又一次进入罗网,他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就像一个活人被埋进坟墓。

他希望马上提审,就是判死刑也好,那样可以免受这埋了没死的痛苦。

在的寒冷和精神的极度痛苦中,他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个漫长的冬夜。第二天早饭后,邵威来投门,把他带到审讯室。

审讯他的还是那几熟悉的面孔。

邵威让他坐在一把旧笤帚上。

邵威得意洋洋地笑着说:“方云汉,没想到吧,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看来我们的缘分不浅呀。那一次算是叫你逃脱了。你知道吗?那是因为蓝玉坤包庇你。他给你平了反,发放了冤狱费——冤狱费还有吧?你以为那钱是好花的?这一次跟那一次不同了。你要继续老老实实地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来保住你的小命,不然,你的下场可就不好说了。”

方云汉一阵厌恶,他天真地问:“你们不是说,只要我讲清了自己的问题,你们就解脱我吗?怎么我讲清了,你们反而把我逮捕了?”

“哈哈哈哈,你是凤山的名人呀,你怎么这么幼稚呢?我们公安人员破案的时候,为了达到目的,完全可以使用一些必要的手段。这就是我们的解释。”邵威用尖嗓门说。

“啊?”方云汉睁大眼睛,像受到极大的侮辱,“你们怎么能这样呢?这叫坦白从宽吗?”

“这你要理解。我们和你的关系是敌对关系。你是现行反革命分

子,我们是的干部,敌对阶级之间的斗争,向来是不讲那虚假的信义的。明白了吧?”

“明白了。”方云汉低下头说,“我什么都明白了,只是明白晚了。我只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人。”

这时候,王希南急忙插话道:“还不晚,还有余地。现在你只是在押,还没有判刑。只要你态度诚恳,继续交代问题,还是有出路的。就算判几年徒刑,出来摘掉反革命帽子,不照样有出路吗?毛主席说,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党的政策。好多判了死缓的杀人犯,因为在劳改队表现好,一步步减刑,最后还是释放了,过起了自食其力的生活。你要相信英明领袖华主席,千万不要在罪恶的道路上越滑越远,那样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理呢。一些罪行很轻的人,因为态度恶劣,也判了重刑。你可千万不要做糊涂事呀。你还年轻,又是个聪明人,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诚恳悔罪,你的前途还是有的。”

王希南的教诲,真是语重心长,很像出自一位忠厚长之口。他那不大的秃脑门上,亮晶晶地站着几棵银发。他的慈眉善目,温文尔雅,让方云汉心理上减轻了不少的压力。

但是在瞬间的轻松之后,方云汉的心马上沉重起来。“这些话跟杨令海欺骗我的那些话很相似呢。我要警惕。”他理解自己的毛病:胸无城府,刚性有余,柔性不足,盲目轻信别人的话,容易兴奋和冲动,遭遇灾难缺少应付的能力……但是这些毛病多是天生带来的,因而很难改掉。现在他只有用意志来支配自己,尽量避免犯已经犯过的错误。

“果真像你们说的,我就放心了。可是……”

“可是什么?你要负隅顽抗吗?那只有死路一条了!你到底交代不交代?”邵威沉不住气了。

这类话方云汉听过几百遍几千遍,觉得非常陈旧,因而他理也未理,用沉默对付了邵威。

“怎么,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要以为你不说话就可以滑过去了,那是不可能的。”陶智信插话道。他因为嘴拙,几次抢着说话没有抢上去。

方云汉觉得这些人也太贪得无厌了,他在学习班上已经交代了议论华主席这样致命的问题,怎么还叫他交代?于是他说:“我不知道你们要什么材料。我实在也没有什么交代了。”

邵威离开座位,雄赳赳地来到方云汉身边,用手指着他的面部,发出太监似的尖声:“方云汉,你不要耍滑头,你有经验是吧?告诉你,反革命往往是愚蠢的,你不交代,我们也知道你的罪行。不信你等着瞧!”

这富有刺激性的话语和声调,让方云汉不能忍受。他硬起头皮说:“那就随你们的便吧,反正我是没有什么交代了!”

“你把门堵死了?不想活了?我问你,打倒四人帮以后,你们是怎样计划搞暴动的?蓝玉坤拼凑帮派体系是为了配合四人帮进行反革命政变,在粉碎四人帮以后,你们难道没有行动吗?蓝玉坤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老狐狸,懂军事呀!”邵威继续站着说。

方云汉忽然笑了。“真是天方夜谭呀。邵威,你不要以为我又一次落到你手里,失去自由,你就可以这样诈我,任意给我加上些罪名。我不怕。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年代应该过去了!”他说。

邵威吃了败仗,便恼羞成怒。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穷途末路的方云汉,竟然在公堂上如此嚣张。于是他瞪起眼睛,呵斥方云汉道:“只准你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你不要忘记了你的身份是罪犯,是反革命分子!”

还是王希南老谋深算,他来了个缓兵之计说:“这样吧,方云汉,我看你还是有些糊涂。你回去好好想想,我们讲的到底有没有道理。要是觉得有道理,那就请你回去把还没有交代的问题写一写。要是你继续糊涂,那我们就爱莫能助了。说实在的,我们实在不忍心你走到那一步,年轻轻的。你的老婆孩子在家里等着你。我们也不愿看到一个好端端的家庭破碎了。好吧,你回去吧。”

方云汉想站起来,但是腿已经麻木。邵威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拉起来,送回监房,同时递给他一叠审案专用记录纸,一瓶民生牌的蓝黑墨水,还有一支蘸笔。方云汉要求解掉手铐,说是带着手铐写字不方便。邵威说手铐是不能随便解的,要看在监狱里的表现。方云汉也就没再做声。

邵威锁了监房的门回去了。方云汉将写字工具放在铺板上,习惯地坐在墙角上,背依冰凉的墙壁,闭上眼睛。他在考虑怎样写这份交代。

荷枪的看守员用脚踢了一下监房的门,并且吁了一声,就像有人在猪圈门外,为了惊醒睡眠的猪所做的那样。

本来就没有睡着的方云汉,本能地睁开了眼睛。

爱管闲事的看守员打开小门问道:“你怎么还不写交代呢?”

看守员是因为好奇才这么问的,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意思,方云汉没有搭理,又闭上眼睛。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方云汉才取过纸、笔和墨水,他将纸铺在腿上,将蘸笔蘸上墨水,写起他的交代。

方云汉在“交代”中坚决地否认了他对华主席的攻击,同时否认跟蓝玉坤的帮派关系,当然也不会承认有什么暴动计划。最后他这样写道。

“我虽然是红卫兵造反派头头,但除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有过短暂的造反经历以外,基本上是挨整的。运动初期被工作组打成反革命,清理阶级队伍中被说成是牛鬼蛇神代理人,‘一打三反’被诬蔑为反革命杀人犯,坐牢三年半,现在又一次被逮捕入狱。究竟谁是整人的,事实摆在那里。有一些人,运动初期整人,清理阶级队伍整人,‘一打三反’整人,现在又整人,而今天竟然以大革受害者的面貌出现,这真是荒唐到极点。我相信,历史是最无情的,你们即是将我判刑,最终还得给我平反。”

这份材料让邵威勃然大怒,他在提审方云汉的时候警告他说:“你的末日已经到了,回去等着吧!”接着给方云汉砸上铁镣,把他转移到那间长不能伸腿、宽不能展臂的小监房。此后一个多月没有提审。

方云汉捡起了那次蹲监狱时常用的“离魂法”,身子被禁闭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思想却插上翅膀,在无边无际的时间和空间里遨游。

有一天下午,云汉正在倚着墙壁昏昏欲睡,朦胧中听到有铁镣的哐啷声,还有看守员的刺耳的呵斥声:“快走!不老实!”他知道又来了一个犯人,而且肯定是一个重犯。但是犯人不说话,他很难弄清楚是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