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则瞧见夏竹, 立马噤了声,仿佛之前的提议不是他说的。
他做贼心虚地指了指其中一间办公室,示意许默就在里头。
夏竹朝他比了个感谢的手势, 不慌不忙绕过公共区域, 站定在那扇胡桃色的办公室门前, 扣起指节, 象征性地敲了敲门。
许默早在夏竹开口的瞬间就知道她来了, 瞧见外面的动静,隐约有些头疼。
不能让夏竹跟林牧则一起混, 容易带坏她。
“进来。”
夏竹得了允许,回头冲林牧则竖了个大拇指,迫不及待地挤进去。
嘭——
办公室的门被她关得严严实实,林牧则本想窥探点先机,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许默听见这道带着脾气的关门声,抬头扫一眼人, 推开面前的笔记本,不咸不淡问:“为了他一句话生气了?”
夏竹莫名心虚, 她是准备借着这句话「发火」来着, 可如今被许默明明白白揭穿了, 她还怎么借题发挥。
许默像是猜出了她肚子里的小九九, 抬了抬下巴,懒洋洋问:“这话是我说的?”
夏竹:“不是。”
许默哦了声,继续问:“我回他了?”
夏竹嘴硬:“没来得及。”
要不是我到了门口, 谁知道你会不会答应, 招几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过来充门面儿?
许默看懂夏竹脸上写着什么, 冷冷哼了声,一言揭穿她:“你还有理了?”
“我要真有那想法, 我还给你留言让你来66楼找我?”
夏竹撇嘴,小声嘟囔:“谁知道你有没有歪心思。可能故意做给我看呗。”
偏生办公室寂静,她的话一字不漏地钻进了他耳朵,许默难以忍受地皱眉:“咱讲点理?别说它就是个苗头,就是真有这回事儿,也跟我没关系。”
“我再蠢也不至于蠢到你面前。”
夏竹自知理亏,却不肯服软:“怎么就跟你没关系了?”
“你还蠢,你要是蠢。我不得蠢死了。”
许默凉嗖嗖地瞥一眼那道关得严严实实的门,断定道:“林牧则,你给我滚进来。”
贴在门口探听的林牧则吓一趔趄,他急忙理了理凌乱的发型,清咳一声,装不经意地推门走进去,笑眯眯道:“呀,都在呢。”
“你俩之间的事,我在不合适吧?”
“要不我待会再来?”
林牧则正准备溜走,许默这个活面阎王轻描淡写吐了句:“你走个试试。”
威胁的口吻近在咫尺,给他十个胆也不敢走啊。
林牧则刚刚迈出去的脚又重新收回来,他尴尬地笑笑,油嘴滑舌道:“这是怎么了?大中午发什么火,马上到饭点了,我去找人定个餐?”
许默一个眼神扫过去,林牧则立马闭嘴了。
林牧则求救似地往夏竹身上瞄一眼,示意她救救他,夏竹自己都被许默的气势镇住了,哪儿敢搭腔。
不过真要论起来,林牧则这是活该吧?
想到这,夏竹立马心安理得地撇嘴,慢悠悠移开视线,远离火力集中地。
林牧则脸上笑嘻嘻,心里暗骂夏竹这人忒没义气。他摸了摸后脑勺,底气不足地解释:“我就开个玩笑,不至于不至于。”
许默也没想深究,只是扯了扯唇角,一锤定音:“你俩私下少联系。”
林牧则疑惑:“为啥?”
夏竹不解:“凭什么?”
许默站起身,视线在两人身上溜一圈,最后停在林牧则身上,轻飘飘问:“理由还用我说?”
林牧则是谁,那可是万花丛中过的人物,肯定秒懂许默的意思,他不好意思地咳了声,认同道:“夏妹妹,对不住啊。别看咱俩是合伙开公司,可真要细分,他才是老大。”
“啧,老大的命令咱不敢不听。不过你放心,咱俩的情谊天长地久,只要您一声吩咐,在下一定为你肝脑涂地。”
要不说林牧则这张嘴皮子溜呢,都到这份了,还要捞一把夏竹的支持。
偏生夏竹这人心软,听不得这些,她为刚刚见死不救的行为自责三秒,最后笑着开口:“牧则哥,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才几分钟就牧则哥了?
林牧则隐约察觉到有一道死亡视线落在头顶,笑着朝夏竹使眼色,不等许默借题发挥,赶紧落荒而逃:“那什么,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先走了。”
说着,林牧则转身飞快溜出办公室,只留下一道残影。
夏竹见状,忍不住给林牧则比个大拇指,这人能屈能伸,是个人才啊。
许默不知何时走近,站定在她身旁,似笑非笑问:“人都走远了,还看?”
夏竹吓不轻,捂着胸口指责:“你这人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吓死人不偿命啊。”
许默冷冷笑了下,断言:“你以为这小子真这么好?要真是良善人,昨儿那金发碧眼的美女也不至于一大早起来就找不到他人了。”
夏竹的重点偏得很奇怪,她狠狠瞪了眼许默,拖长语调:“金、发、碧、眼、的、美、女?”
“怎么,你也喜欢这种?要不要我退位让贤,给您介绍几个美国妞、俄罗斯方块人、法国美女?”
马前失蹄。
得,他今儿也是得意忘形了。
许默自知失言,垂低眼睑,不着痕迹转移话题:“饿了吗?去吃点?”
夏竹冷哼:“谢邀,气饱了。”
许默顿了顿,恢复理智,一副冠冕堂皇的口吻:“气多伤身。”
夏竹高低准备骂两句,结果许默趁机说了句:“吃完跟我拜访一长辈。”
提到正经事,夏竹的气立马顺了,她扭头瞥了眼许默,随口问:“谁啊?”
许默蹙眉:“文女士的老师,好像姓周。”
夏竹哦了声,有些犹豫:“我去合适吗?”
许默没当回事儿,语气说不出的散漫:“有什么不合适?”
那行,去就去呗。
—
林牧则是真消失了啊。
夏竹本来好心叫他一起吃饭,结果去他办公室找人,人压根儿不在。
给他发了条微信,对方倒是秒回,只是话里带着警惕:「夏妹妹,咱俩先避避嫌。等风头过了再联系啊。」
夏竹:“……”
她就是叫他一起吃个饭,又不是地下党接头,搞得这么谨慎。
有病啊。
夏竹气愤地关掉手机,扭头看旁边淡定如斯的男人,咬牙问:“你跟林牧则到底怎么认识的?”
许默还真认真思考了几秒,无法准确地说出两个人的初识:“大学同学?室友?”
后来夏竹再问林牧则,对方先是啊了声,而后精准地概括两人的关系:“本科一个学校,硕博也一个学校。中间一起同居过半年,算半个室友吧。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咱俩志向一致,注定是朋友呐。”
夏竹:“……”
那天心情还不错,夏竹拒绝去外面餐厅吃饭的提议,在手机软件上点了几个外卖,还不忘私心地点了肯德基。
在北京她可难得有机会吃外卖,一是老太太不允许,二是家里有阿姨,只要不是在剧组,用不着她挑嘴点餐。
许默也知她家里管得严,倒是纵了她这一次。
夏竹闲来无事转了转新公司,地儿看着还挺大的。
有四个单独的办公室,一个大会议室,还有两百平左右的员工办公区,大约二十个工位,如今一个人也没有。
夏竹想起林牧则的话,还是忍不住问:“公司就你跟林牧则?一个员工也没有?”
许默顿了顿,简单解释:“过两天就招人。我助理在北京,下次把他调过来坐镇。”
提起助理,夏竹立马想起一个人,她诧异地眨眼,“景瑜哥?他回国了?”
夏竹说的这个人是段景瑜,许默的远房表哥,前几年得文琴资助出国留学。
许默在美国那两年,段景瑜便一直跟着他,后来他回国,段景瑜留在美国为他处理没完成的工作,如今才得以抽身。
林牧则共邀他创业那刻开始,许默身边缺信任的人手,便着手准备让段景瑜回国,如今不过是按照他的计划在走,可这些不能告诉夏竹。
许默转移视线,淡淡开腔:“前两天刚回北京。”
夏竹没想太多,只是感慨:“都好多年没见景瑜哥了。”
窗台有一盆绿植,夏竹盯着那照顾得良好的绿叶,轻声问:“你为什么选择在上海创业,而不是北京?”
这个问题被突然闯进来的外卖员打断,许默也没回,起身走向门口,接过外卖小哥递过来的餐食,同人说了声谢谢,转头叫夏竹:“先吃饭。”
夏竹偷偷溜进严肃、规整的会议室,拉开椅子坐下,将许默搁在会议桌的外卖餐盒全都打开,她留下那份肯德基,将剩下推到许默面前,让他一个人吃。
许默蹙眉,“就吃汉堡?”
夏竹咬了口鸡肉堡,笑着点头:“一个够啦。”
许默扫过她那张洋溢着满足的脸,冷漠道:“一年最多五次。”
夏竹疑惑:“什么?”
许默冷酷无情地补充:“一年最多吃五次肯德基。”
夏竹:“×&%¥#@……。”
看得出,脸骂得挺脏。
许默却装没看见,撕开一次性筷子,捧着装米饭塑料盒,低头一言不发进食。
他素养很好,吃饭不发出一点声音,仪态也很好看。
夏竹怨气满满地咬了口鸡腿堡,囫囵骂了句:“专/制!”
—
下午,许默专程备了礼去拜访这位长辈。
地点在安福路附近的一处私人洋房,夏竹也是见到人才知道,这位长辈是曾经赫赫有名的京剧大拿。
盛名最旺时,她的戏可谓一票难求。
如今人虽有雪鬓霜鬟之态,可精神抖擞,凭着那把好嗓子,隐约还能窥见年轻时的身段。
偌大的洋房只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帮佣阿姨,老太太已经年老不太识人,许默却全程尊重,几次提醒这次来意。
老太太得知他是为谁而来后,竟然掀开褶皱的眼皮,从花园里的躺椅里猛地坐起身,毅然决然砸碎手里玉做的烟杆,冷声询问:“她怎么不自己来?是没脸见过我吗?”
“除非我死,否则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当初的所作所为!”
文琴年轻时是老太太的关门弟子,也是老太太的杀手锏,本以为能培养第二个名角,谁曾想文琴竟然放弃大好前程,毅然决然踏入婚姻,从此不再唱戏,只为相夫教子。
老太太恨得咬牙,对外宣称再也不收徒,也跟文琴断绝关系。
这二十年来,两人一次也没拜访过。每次文琴都委派人过来送礼,却被老太太拒之门外。
许默是知道一点内情的,对于文琴当初的选择他也理解,对老太太的想法他也认同,所以他保持沉默,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尊重。
夏竹却被老太太突然问责的气势吓到,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许默沉默片刻,竟然伏低腰杆,蹲下身慢慢捡起摔成几半截的烟杆,小心翼翼地放到茶台,恭敬道:“这些年她一直记挂着您老人家。”
“当年的事儿,小辈年幼无知,不清楚事情真相,老太太勿怪。”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您老消气,别跟小辈置气。”
从小洋房出来,天空突然飘起密密匝匝的小雨。
夏竹坐在副驾驶,窗缝没合拢,秋雨顺着口子钻进来飘落在她脸上,密密麻麻的凉。
许默开着车慢慢进入主干道,脸上情绪不明。
夏竹看他情绪不高,转过头,摊开手心,任由那些细雨落在上面。
雨幕慢慢将整座城市包裹下来,仿佛头顶罩了层塑料膜布,怎么也看不清更远的山。
夏竹感受着车厢里的低气压,终于在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找到喘息的间隙,她侧过头看着脸部线条紧绷的许默,酝酿了一路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文姨当初放弃学戏……”
没等夏竹将后半句说完,许默先一步截断她:“因为我。”
夏竹表情一僵。
猜是这么猜,可事实摆在面前多少有点意外。
许默无奈地笑了下,表情却说不出的寡淡:“父母突然牺牲,文许两家局势大变,许多事儿等着人去了结。”
“姥姥、我、小姨,一个老了,一个还是幼子,而小姨以她单薄的身躯强行支撑了文家的巨变,守住了仅存不多的家业。”
“老太太就母亲和小姨两个女儿,怎么可能抵挡旁人阴毒的算计。可就是她这么一个柔弱的女人独自承担了这一切。”
“姥爷伤心过度去世,她甚至来不及多忧伤,就开始为我的将来做打算。而这第一步便是放弃她热爱的京剧事业,嫁入许家。”
“是我,是为了我,她才放弃的。”
说到这,许默声色暗哑了两分:“这一声声骂名也该由我来背。”
开到半路,许默突然停车,脸色苍白道:“汤圆儿,我有点累,你来开一段。”
夏竹愣了愣,什么也没说,松开安全带与许默换了位置。
封闭的车厢里,许默阖着眼皮,嗓音带着倦意道:“慢点开,不着急。”
夏竹疼惜地看向许默,想要安慰安慰他,却无从下口。
她终于明白,周肆说的那句“许默跟我们不一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这一生背负了太多东西,注定不能随心所欲。
恐怕这二十八年来,唯一一件凭他心意的便是当初抛弃北京的一切,远走美国开拓属于他的事业。
一个人连自身都不自由,又何谈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