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遮阳棚上别出心裁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彩灯,灯光安静投射在站姿笔挺的男人身上——彩色的可见光混合后,呈明度最高的白,将气宇轩昂的羿予珩映衬得熠熠发亮。
剪裁合身的白色休闲衬衫勾勒出平直的肩线,袖子随性卷至小臂上方,卡其色奇诺裤下的双腿笔直修长,一双小白鞋一尘不染。即便是辛苦工作了一整天,即便是休闲至极的着装,男人浑身上下却辨别不出一丝松垮的疲态。
正应了那句“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可荆喆只看到羿予珩如朗星般明耀的眼睛——内眼角尖而内陷,眼尾稍微微上翘,双眼皮宽度适中,微弯的睫毛浓密纤长。
这双不带半分轻佻的桃花眼,任是无情也动人,遑论如此刻这般投来专注的凝望时。纵使有千万种词汇可以形容,荆喆却只贫乏联想到神秘的黑洞——世间万物,一经坠入,万劫不复。
周遭一切喧嚣像是被感知自动滤过,徒留遮阳棚下劣质音响中的清亮女声——
“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一点点靠近/是不是你对我也有一种特殊感情/我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我心里的秘密/是我好像喜欢了你……”⑨
伴奏完美踩在鼓噪的心跳声之上——
优美的旋律,通俗的歌词,偏偏意外好听,好听到……令人沉迷。
但是——
付菲格已经退场,舞台也理应落幕,她即兴配合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
荆喆默默抽回目光,重新低下头,压下心中的苦涩,轻声开口:“羿神,谢谢你……”
拒绝的话还没措辞完毕,羿予珩裤兜里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及时拯救了她的有口难言。
“抱歉,稍等。”
羿予珩迅速掏出手机,低头看了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后,整个人倏然阴沉了下去。男人任由手机空响了片刻,像是在暗中进行完艰难斗争,才按下接听键——
“妈。”
微微压低的声音是带着清晰防御感的冷。
男人接下来的几句话,一句比一句更加斩钉截铁或是不留情面,令人莫名心惊肉跳——
“我现在在急诊。
“忙。
“没空。”
稍停了片刻,不知电话那端他的母亲又说了什么,羿予珩语气中的讥诮呼之欲出——
“第几次了?
“回家,然后呢?
“左一个‘朋友’右一个‘妹妹’,我学的是陪聊赔笑陪吃喝专业吗?”
大约这番话成功激怒了母亲,再开口时,羿予珩毫无波澜的语气已经不善至极点——
“好,那我现在端正态度,再说一次。
“其一,我工作很忙,没时间回去。
“其二,我有女朋友,不需要相亲。
“如果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楚,可以挂电话了吗?”
羿予珩摁下通话页面底端红色按钮的一瞬间,微微泛潮的空气里凭空弥漫出无尽的尴尬,于荆喆而言,是在付菲格面前被男人突然指认为女友的那瞬间也难以匹敌的尴尬。
无论羿予珩说出“我有女朋友”时是出于怎样的心理,接下来如果继续提出“麻烦帮忙帮到底”似乎也顺理成章。
但是,不行。
荆喆既不相信她能胜任这个角色,也不相信她能在羿予珩面前全身而退。
因此,在男人揣好手机抬头之前,她稳住心神,含蓄而坚定地开口——
“羿神,你……总不可能一辈子找人假扮女朋友。”
羿予珩一个手抖,手机直接掉出裤兜开始了自由落体。
好在他反应够快,反手朝着右腿外侧迅速一捞,然而,手指碰到金属外壳时没能掌握好力度,手机还是透过指缝狠狠砸在了脏兮兮的花砖地上。
落地时格外清脆的“啪嗒”一声,硬是没能盖过瞬间震耳欲聋的心跳。
“哥哥,”身边手疾眼快替他捡起手机的小男孩充满遗憾,“屏幕裂了好几个大口子……”
“没事,谢谢你。”
羿予珩弯腰接过,对着小男孩匆匆道了谢,看都没看屏幕一眼就将手机揣进兜里——手机换来个女朋友,他赚大了。
原本他还准备趁热打铁哄骗荆喆继续“假扮”女友,却不知小可爱哪片神经群忽然错乱运行,竟然含羞带怯主动请起缨来——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果真不假。
刚刚那通电话带来的阴霾所剩无几。
克制住疾风骤雨般猛烈袭来的狂喜,重新挺直腰板面对荆喆之前,羿予珩心满意足地头脑风暴出了他自认足够酷炫的回答——不假扮的话,你也愿意吗。
但维持着冷静的扑克脸抬头的一瞬间,羿予珩险些被面如死灰的小可爱惊出心搏骤停——他从未见过这般郑重其事、正言厉色的她。
荆喆足有八米五的气场活生生将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土味情话吓回了肚里。
“羿神……”只见小可爱目光游离了片刻,才下定决心肃然开口,“迫于社会压力不能对朋友做到百分百坦诚可以理解,但无论你和父母有怎样的矛盾,在这件事上或许真的不该欺骗他们。”
羿予珩洗耳恭听了每一个字,越听却越觉得自己不断陷入了更深层次的迷惑——社会压力?坦诚与欺骗?这些台词是出自什么新鲜出炉的美剧吗?
“你父母显然都是读过书的高级知识分子,我相信他们不会那么……僵化死板,”荆喆不苟言笑地严正继续,“只要你愿意开诚布公,他们应该会愿意理解你的苦衷。”
羿予珩在二十三年的人生中首次产生了“也许是我智商不够用”这样的怀疑——他只想人畜无害地追个妹,并且他追的妹没有半点拿不出手的地方,怎么还追出难于启齿到需要欺瞒父母的苦衷来了?
“你能果断拒绝去相亲,真的非常值得敬佩,”她微微一停,鼓起勇气,“但是羿神,你太帅,太优秀,所以才更容易让女性产生不切实际的期待和误解。所以……找冒牌女友是不太负责任的表现。”
虽然依旧没能为脑中的一片混沌理出头绪,但羿予珩忍不住回味起出自小可爱之口的“太帅”和“太优秀”几个字来——实在太过悦耳,悦耳到他非常想再多听几遍。
之后小可爱还说什么来着?找冒牌女友不负责任?可他想找的是正牌……
“呃,我百分百尊重你的……orientation和你在是否coming out⑩ 这件事上的选择,只是……建议,如果有可能和父母谈清,也许可以一劳永逸解决相亲逼婚这个问题,最大程度……减少家庭矛盾。”
……
玄色绸缎般的夜空渐渐乌云密布。
在荆喆声势渐弱的诚恳表态中,愀然变色的羿予珩终于捋顺了逻辑,同时脑中浮现出一个比所有情绪更先到来的问题——
“荆喆……这是你从哪里听来的?”
重逢后羿予珩的温柔和煦几乎让荆喆淡忘了,他在全然认真严肃起来时,可以有多令人畏惧——此时此刻,周身森然冷峻的气场突然高达十五米八的男人真真切切让她微微一颤。
荆喆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助地抠作一团——
糟糕,尽管已经小心谨慎地遣词造句,还是戳到了羿神的痛处。现在她要如何补救刚刚冲动之下的失言?
“呃,”老实人低眉敛目思索了片刻,“一个在盛川大学读书的朋友随口提到的,绝对没有恶意。”
“那么,”羿予珩没有承认或否认,平静至极的声音辨不出喜怒,“她提供了什么令你信服的证据?”
老实人乖乖将那天和沈沐歆的全部对话迅速回想了一遍——
“她朋友的朋友还是什么的好像是你室友的女朋友,然后她听……”
微微低着头的荆喆错失了男人眼中精光一闪的瞬间,他静静打断了她——
“先不谈信息在传播过程中的熵增,假设你朋友听到的就是我室友的原话,”羿予珩只是静静回溯起她的思维过程,“因为来源是我室友,所以你认定这条信息的真实性极高,然后通过观察我的言行举止,不断构建出两者之间的联系用来更新后验概率,直到最终确信这一点,是这样吗?”
轮到荆喆被这番近似学术探讨的推理说得满头雾水。
“人在对某件事做出判断时,往往会蒙受第一印象的左右,”羿予珩不紧不慢开口引导道,“你听说过吧?”
“Anchoring Effect……”老实人抽调出本科选修心理学通识课时的遥远记忆,默默回答。
羿予珩点点头,再一次意有所指且一针见血地开口——
“对,沉锚效应,生活里很常见。比如说,荆喆,在一件事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你就先入为主地认定‘不行’,接着找来无数能够证明‘不行’的主观或客观理由为自己洗脑,最终使自己相信真的不行,然后宁愿选择逃避,”男人将语气放得很轻,眼中浮现出了然的温柔,“是这样吗?”
荆喆清晰地预感到,羿予珩口中的“一件事”,不单单泛指生活上的每件事,更是特指……她拒绝假扮他女友这件事。
距离某个她不敢想、不要想、不能想的真相似乎仅一步之遥。
荆喆的心重重一跳——
像是有倾盆浇下的冰水没过心脏,突如其来的温度和压强差让整个胸腔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刺痛。
疼到……她想要逃。
“但是,”羿予珩却越发坚定地说了下去,“正因为沉锚效应是客观存在且难以消除的认知偏差,锚的初始位置才至关重要。荆喆,如果明确告诉你,有关我的性向这件事也好,生活中的其他事也好,你的结论都是基于完全错误的先验信息……”
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蓦然撕开漆黑的天幕,紧随其后的一阵惊雷轰然打断了男人的话,也使世间万物骤然归于寂静——
甚至背景里轻松欢快的抖音神曲也无比识相地在这一刻悄然告终。
一秒,两秒,五秒。
雷声止息,头顶上音响中传来的,是下一首歌曲安静悠扬的吉他伴奏。
本欲继续开口的羿予珩双眸微微一凛,显然辨别出了这段前奏。片刻的踟蹰后,男人默然低头,目光锁住地上的某块花砖,不再移动半分。
斜风细雨中,辨不出年纪的沙哑男声沧桑吟唱——
“说起你爱的姑娘/你把手指到了远方/你说你的姑娘很美/笑起来像个太阳……”
“你爱的姑娘/如今她不在你的身旁/为了她持起了钢枪/说像个男人的模样……”⑪
大俗即大雅,简单却朗朗上口的旋律分外扣人心弦。
可每听完一句,这庞大的沉默便在荆喆的心上垒一块嶙峋巨石,不堪承受的负荷之外,尖利的边角狠狠划过心壁,犹如……凌迟。
像是精准掐算过时长,在副歌开始之前,羿予珩才终于抬起头来。
男人一字一句沉静开口,幽深如古井的墨色瞳仁中浮光跃金,笃定如泰山——
“荆喆,我会把那个七年前笑着离开的姑娘,找回来。”
又一道闪电横空劈过,将盛川市蜿蜒层叠的天际线映照得金碧辉煌,明光烁亮。
只一个须臾。
荆喆脸色苍白如纸地看着周遭的一切,连同羿予珩美如冠玉的脸,再次幽幽暗了下去。
这一天所经历的事情,所接收的信息实在太多,满溢到荆喆本就残破不堪的应对机制终于停摆。
她太过清楚这熟悉的感觉是什么——
在波士顿依旧零星飘雪的四月天,透过散发出朽木味道的陈旧窗棂,望向一片阴沉的天空时。
高级概率论的教材摊开一整天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时,贝叶斯数据分析课上看着教授口型不断变化却一个词也听不进去时,应该完成的编程作业却一行代码也敲不进去时。
手机因为堆积成山的未读邮件令人心惊肉跳地震动提示时,DG里赫特版拉二钢协第一乐章八分二十四秒圆号声肃然响起时,想到这样混吃等死的日子还有明天和后天时。
先是与惊慌如影随形的强烈心悸,接着是有如深陷泥沼后迅速传遍四肢的冰冷麻木,最终,是五脏六腑被揉碾撕扯,不断缩紧的剧痛。
需要依靠人类求生的本能才能维持呼吸的,动弹不得的痛。
荆喆微微缺氧的脑中,仅剩的清楚的念头——
不行。
虽然是藏在心底视若珍宝的羿予珩,但是不行。
因为是完美无瑕光芒万丈的羿予珩,所以不行。
不能崩溃。不能在人声鼎沸的路边崩溃。不能在羿予珩面前崩溃。
拜托。再等一下就好,等回到只有自己的,安全的地方。
荆喆清瘦的身影微弱摇晃了一下,恍惚间退后半步,用残存的理智艰难维持着镇静,若无其事岔开了话题——
“雨好像越下越大,但我们都没带伞。”
“地铁站就在前面,你不用再送了。”
“快回去吧,今天谢谢你。”
“其他的事,改天再谈。”
每说一句,她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半分。
灯影憧憧下,男人向前迈出一步,谨慎而坚定,犹如跨过深不见底的天堑——
“荆喆……”
和这句轻柔得不像出自羿予珩之口的呼唤几乎同时响起的,是再次急促大作的手机铃声。
趁着男人分神的空当,荆喆默默后退一步:“不接电话吗?”
羿予珩迟疑了半秒,最终还是从裤兜中掏出光荣负伤的手机,摔得稀碎的屏幕上勉强能辨认出“急诊侯主任”几个字。
见男人皱了皱眉,准备将手机揣回去,荆喆边后退第二步边轻声开口:“医院打来的,对吗?”
再向后一步,便是滂沱如注的雨中。
可自知再多看男人几眼,情绪一定会彻底失控的荆喆微微颤抖着抬高声音,退得义无反顾——
“羿予珩,如果是人命呢?”
“真是要人命了,上午那么大太阳,到了晚上雨大得像闹鬼……”书桌不幸靠窗的胡沛琛一边起身关好不断往宿舍里潲雨的窗户,一边瞥了眼窗外银河倒泻的雨势,心有戚戚焉地嘟囔道。
再转回头时——
“妈呀!鬼啊!”
这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吓得正趴在**和邵竹昀聊微信的陈湃一激灵,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光亮像是世界末日骤降一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陈湃哆哆嗦嗦回身抬头时,只见一抹寒气逼人的恐怖黑影直直杵在眼前,整个鬼……啊不,整个人正在毫不客气地往自己**……滴着水。
“珩哥,”陈湃神魂未定地打量着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处算得上“干燥”,表情比人影还要阴森十倍的羿予珩,瞬间跪床求饶,“咱们有话好好说,先还我点儿光亮……”
“太平间或者解剖室,选一个吧。”虽然气势骇人,魔鬼的声音却出奇平静。
“不是,珩爷,”陈湃绝口不再提“光亮”二字,无比配合地谄媚开口,“冤有头,债有主,死也得让人死明白吧?不然我连大体老师都当不安生……”
“选。”魔鬼不为所动地微眯起寒光四溢的眼睛。
“老羿,你是刚从鬼窝爬回来吗?”正在看论文的林彦然同样被羿予珩异常狼狈的扮相吓得一惊,然后看了眼龟缩在床角的陈湃,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哈,陈湃,看你的……”
“然然救我!”眨眼之间,陈湃已经敏捷翻到了旁边林彦然的**,“魔鬼来索命了……”
“滚。”林彦然只是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果断起身,出门给异地的女朋友打电话去了。
“老羿,乍一看我还以为你是一头栽进后花园那不到半米深的小破池子里头摔溺水了呢,”胡沛琛惊奇地看了眼羿予珩几乎湿透的衬衫,把自己说乐了,“被清洁大妈用裹尸袋捞上来那种。”
“沛沛做证,今天晚上我可一直在宿舍,”陈湃强忍住笑意,高举双手对天发誓,“推你下水的人绝对不是我……”
“你和邵竹昀平时聊的都什么鬼?”羿予珩不依不饶堵到林彦然的床前,眉头紧锁,恶狠狠地开口。
“夫妻之间的情趣,能随便告诉你吗……”原本嬉皮笑脸的陈湃在接收到羿予珩意外正经,无疑是在认真兴师问罪的眼神时,不由得同样严肃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开口,“珩珩,你摊上什么事了?”
“你再说一遍,谁是gay?”魔鬼铁青着脸,身上的雨水源源不断地滴向**和地面。
“什么?”陈湃瞬间蒙了。
“你和你妹子说我是gay的时候,图的什么?”魔鬼捋了把头发,林彦然的床立竿见影地湿上加湿。
“噗……陈湃,你良心不会痛吗?”一屁股在陈湃身边坐定的胡沛琛笑到捶床——当然,也是老实人的床,“当初各种岛国老师可都是你珩哥靠着他亲手搭建的科学上网服务器替你搞回来的……”
“我可从来没嚼过这种舌根,”陈湃恢复了一丝神智,奋起反驳,“这种飞来横锅我拒绝。”
“妹子说你妹子和她朋友的朋友说你说我是gay。”魔鬼面不改色,逻辑清晰,吐字迅速。
陈同学露出了【这厮怕不是忘记吃药.jpg】的表情。
胡同学露出了【我咋怀疑是剂量过猛.jpg】的表情。
通常情况下,羿予珩并不在意其他人的思维或反应速度是快是慢——套用某经典句式就是“我交朋友不在乎他聪不聪明,反正都没我聪明”。但是,显然不是在这个他心情糟糕透顶的时刻。
“再简单点说,”羿予珩的语气隐隐透着一丝不耐烦,放慢语速,“妹子说,你说的,我是gay。”
这一次,两位老铁仅反应了片刻,同时笑成撒欢时六亲不认的哈士奇,一唱一和开口——
“哈哈哈哈……”
“所以……”
“你和妹子表白的时候……”
“妹子以这个理由拒绝了你……”
“然后你一个没想开……”
“去投那个小破池塘了?”
然而看到羿予珩愈加阴沉的脸色,两人收放自如地敛起笑意。
“老羿,我发誓我真没说过,”陈湃推了推眼镜,正色道,“你确定这是哈佛妹的原话?”
见陈湃终于端正了态度,魔鬼这才转身走到自己衣柜前,随手拎出一件T恤,将湿漉漉黏在身上的衬衫换了下来,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你和邵竹昀说过什么?”
陈湃知道羿予珩得不到回答绝不会罢休,只得认真地回想起来,最终——
“好像是有段时间,竹昀老缠着我问,你喜欢什么东西啊,有什么兴趣爱好啊之类的。”
“她问这些干吗?”胡沛琛再次回到茫然的状态,“谁才是她男朋友?”
“谁说不是呢,女人有时候你是真搞不懂,”陈湃无可奈何,“当时我以为她是看上老羿了,后来还吵了一架才弄明白,是她闺密看上老羿了……”
“这不是重点。”换好衣服的羿予珩气势汹汹杀回两人面前,“关于我性向,你和她说过什么?”
“我当时说的好像是‘你干吗对他这么感兴趣’,”陈湃一愣,“这和今天这事……沾边儿吗?”
魔鬼从鼻腔哼了一声:“这算什么鬼回答?”
“哥,要是你家哈佛妹,天天缠着你,问一个别的男的这呀那呀的,你能接受吗?”
魔鬼没再开口,但那位并不存在的可怜人瞬间获赠黄泉路上的贵宾游览图一张。
“我当时是真被问烦了,”眼见终于取得谅解,陈湃说得理直气壮,“懒得理。”
“那现在的重点是,”胡沛琛一语惊醒梦中人,“这句话,怎么传着传着变成他是gay了?”
三个想象力匮乏的钢铁直男面面相觑了片刻,谁也没能提供回答。
词穷之间,只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滴答作响。
“不过,老羿,后来呢?”胡沛琛忽然回过神来,“妹子呢?你又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羿予珩精疲力竭地叹了口气,理好纷乱的思绪——
“今天下午有个老爷子猝死,没救回来。刚刚侯主任给我打电话,说是听到消息后从灵岘山那边赶来了一堆家属,想看老爷子最后一眼。”
“没毛病。”陈湃评价道。
“然后十来号人堵到了侯主任办公室,说是带了当地特产,一定要当面感谢抢救老爷子的人,”羿予珩拿过毛巾擦起了头发,“说不动也赶不走,扬言见不到人就要在办公室打地铺。”
“感天动地,”胡沛琛感叹,“可大晚上的,白班的医生护士哪儿找得回来。”
“反正我住宿舍,人又是我第一个救的,主任就把我叫回去了。”羿予珩淡然继续,“结果我到了之后,那些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陈湃直接吓掉了手机:“现在医闹的套路都这么清新脱俗曲折离奇了?”
“然后从那些特产礼包里掏出了大砍刀?”胡沛琛充分发挥出想象力。
“没,前一阵全国上下那么多恶性袭医事件之后,急诊增加的那些安保措施还算有效。”
“真够吓人的……不过等会儿,”胡沛琛再一次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些和哈佛妹还有你是gay又有什么关系?”
“你才是gay!”半点不肯吃亏的魔鬼简略答道,“侯主任叫我回去的时候,我们正说到这里……”
“老羿,”陈湃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疑,“然后你就抛下妹子回了急诊?”
“是她坚持让我回急诊。”羿予珩迅速纠正了好友的说法。
“人不可貌相。”陈湃瞬间无比暧昧地眉开眼笑,“羿予珩,你妥妥是忠犬型……”
魔鬼高高扬起头颅:“我只是觉得她说的‘也许事关人命’,很有道理而已。”
“噗……”胡沛琛强忍住嘲笑之意,“可不是‘事关人命’吗,你自己的不就差点搭进去?”
“然后呢?你那灾难般的表白……”陈湃继续问道。
“她说改日再谈,让我以病人为重。”忠犬型魔鬼万年难遇地老实了这一次。
自诩军师的陈湃坐不住了,不忍直视的表情已经无限接近【地铁老爷爷看手机.jpg】:“大哥,您那天才的脑回路确实和我们正常人类不一样。你怎么想的?这还带叫暂停的?”
胡沛琛不甘示弱地丢出【华佗三连.jpg】——扁鹊说得对,没救了,告辞。
“改日再谈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吧?这明摆着等于一张好人卡呀珩珩!”
被室友看到“本宝宝开始慌了”的表情非常不酷,所以羿予珩只是瞬间站得笔挺,双手插回裤兜,右手默默够向手机——
“这种时候,你不赶快去找妹子,”陈湃忍不住吐槽,“反而凶巴巴跑来找我算账,简直有毒……”
“我严重怀疑,”胡沛琛跟着火上浇油,“你和妹子表白的时候,是不是和刚才审问老陈一样凶……”
羿予珩的心狠狠一沉——完蛋,粗略回想起整个莫名其妙的过程,好像确实有些……咄咄逼人。
“别怪我们没提醒,”陈湃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严肃下来,“妹子才刚开始接受治疗,保不齐你一句话说错就会引发海啸山崩那种。”
“老羿,”胡沛琛也极罕见地敛起了所有混不正经,“哥们儿也认真劝你一句,要是还没准备好,不要轻易去招惹抑郁症病人,一个不小心只会害人害己。”
羿予珩将荆喆毅然冲进雨中之前的每一帧动作,每一分表情在脑中慢动作回放了一遍,脸色蓦然一白:“我去找她……”
转身夺门而出的力量和速率太大,羿予珩险些将同一时刻准备跨进宿舍的林彦然“刮”倒在地——
“我去……”瞬间蒙了的林彦然努力攀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胡沛琛从林彦然的**跳了下来,追到门口大喊了一句:“老羿,伞!”
可羿予珩的背影已然风一样消失在楼梯口,徒留林彦然痛心疾首的哀号回**在空寂的走廊——
“你们三个变态是轮番尿我**了吗?”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手机里毫无感情的自动答录语音几乎被奔跑时呼啸的风声和密集砸在地面的雨声盖过,却在羿予珩逐渐丧失理智的脑海中不断放大,直至震耳欲聋。
每多听一遍,心脏就被狠狠敲进一根钢钉。
瓢泼的雨水顺着脖颈源源不断灌进T恤,刺骨的冰凉,可周身每一根血管都在沸腾着燃烧——
什么才叫“准备好”?
十六岁的少年,在那个“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浪漫时节,好奇的视线在少女娴静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不问是劫是缘。
从此眼中是她,心中是她,所有有关未来的憧憬与梦境中,有且只有她。
从此将她的言谈奉为圭臬,将她的梦想视为至宝,将她的喜好变为习惯。
从此每一步前路,都如履薄冰朝着她所认同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去修正。
从此之后,再没有另一个她,让满身傲骨的他甘愿被指引——
二十三岁的羿予珩,固执活成的,依旧是十六岁的荆喆理想中的模样。
落汤鸡一般的羿予珩在来往行人万分惊诧的目光中,在地铁站安全屏蔽门前停住了狂奔的脚步,将抖到几乎握不住手机的双手撑在明净透亮的玻璃上,深深埋下头去。
无孔不入的惊惧与懊悔几乎让他瞬间微红了眼眶——
荆喆,接电话好吗?至少亲口告诉我,为什么不行。
踏进家门的一瞬间,再也无法挤出半分力气移动的荆喆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到地上。
乌云蔽月,空无一人的跃层公寓中一片漆黑的死寂。
荆喆伸出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微微发抖的身体,在心底默念,好了,现在安全了。
然后,她将脸埋进双膝之间,再不需要伪装或克制,任由泪水夺眶而出。
太晚了。这句或许曾在午夜梦回时斗胆祈望过的突兀告白,来得太晚了——
十六岁的喜欢,大可以任性到不讲道理,不计后果,不论明天。
可二十三岁的喜欢,不可能只知一味索取,不可能规避义务责任,不可能抛开未来不谈。
然而,此时此刻的她,没有余力去付出,无法对任何人负责,更不知未来在何处,要拿什么去交换另一个人情深意重的喜欢?
十六岁的荆喆,愿意倾其所有与情投意合的男生在粉红天幕下热恋一场,但二十三岁一无所有的荆喆眼前,只有漫无边际,单调贫瘠的灰。
尚不能自爱的人,要如何爱人?
任谁和这样的自己恋爱,都只会是一场灾难。
不能自私地将别人拖进这个污浊不堪的泥潭之中,尤其是羿予珩。
所以,不行。
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连继续哭下去,继续抱住自己的力气都消失殆尽,荆喆靠回门上,木然看向客厅落地窗外一片混沌的天色,放任绵延不绝的暗黑思绪将大脑蚕食鲸吞。
终于迟缓感到手边背包传来的持续振动时,不知又过了多久。
不想动,也没有力气去动,不想说,也没有接听的勇气,荆喆痛苦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方才浑浑噩噩坐上回家的地铁时,有段早已尘封腐化的记忆忽然复苏鲜活。
有关十六岁的羿予珩喜欢的人。
高一时最常使用的社交工具还是PC端的人人网,那时有种风靡一时的玩法叫点名游戏:如果被朋友点到,需要认真回答一连串问题并以日志的形式发布,同时可以“钦点”另外几人继续接龙。
其中高频出现的“喜欢什么样的异性”总能戳中少男少女蠢蠢欲动的心。
乐在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里,不包括被全校女生虎视眈眈盯梢的高冷男神——所有圈出“羿予珩”三个字的点名,均以石沉大海无情告终。
直到某个午后,被众多义愤填膺的男生群起而攻之的羿予珩迫于生存压力,终于勉强首肯。
而今荆喆只能回想起羿予珩的确回答过这样的问题,且答案套路至极,却全然不记得内容为何,于是在地铁上找回了人人网的账号与密码,翻到了那篇在全校范围内转发量惊人的日志——
问:爱情中的理想型是什么?
答:聪明且迟钝,犀利且温顺,随性且认真。
十六岁的荆喆看到这里时曾满眼问号,一如日志下反响最热烈的抖机灵式评论——
“放弃吧姑娘们,你们羿神喜欢的是太极图【酷】。”
可手机硬是振出了不死不休的倔强。
不需要拿起手机,不需要看来电显示,荆喆也知道这会是谁。
电话那端的人,似乎依旧是那个在物理竞赛集训中,面对一道所有人都宣告放弃的力学难题时,带几分阴狠淡淡说出“或者我把它解出来,或者我证明它出得不对”的顽固少年。
羿予珩,那个在你眼中“聪明且迟钝,犀利且温顺,随性且认真”的十六岁女生,早已走失在曲折来路的某个转角,而今这个二十三岁的她,只剩荒唐可笑的“迟钝”二字。
若她自己都不忍回首,你又要从何找寻?
荆喆没有睁眼,默然听着心跳与呼吸的微弱声响,昏沉期盼一切重归安静,期盼白昼重新降临。
但手机不屈不挠振动时与地板产生的摩擦声,仿佛是十六岁的羿予珩,带着二十三岁的羿予珩脸上戏谑而温柔的清浅笑意,做出的坚定回应——
这一次,我根本不会让她走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