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繁星点点,蝉鸣阵阵。
一天的繁忙工作告捷,从淋浴间回到宿舍的胡沛琛神清气爽地打开话匣。
“今天中午收了个急性胆囊炎,再三叮嘱要禁食,结果也就一刻钟的工夫,只见一大包肯德基外卖从天而降,满病房的炸鸡……”吐槽还没开始,胡沛琛骤然惊异地提高了嗓门,“我去!羿予珩,你是在翻《内科》吗?”
“你是馋的吧?”羿予珩的注意力显然还集中在厚如板砖的绿皮书上,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这不是巧了嘛。”陈湃趴在**一边刷手机一边添油加醋开口,“刚才我和老林也发出了一模一样的感叹。别问,问就是珩珩追妹路上多坎坷。”
“追妹还得通读内外妇儿?”胡沛琛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真硬核。”
“据说是被心内徐主任痛批一顿,”陈湃放下手机,挤眉弄眼压低声音,“当着妹子的面。”
“徐行徐主任?”胡沛琛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充满同情地拍了拍正在一目十行浏览课本的羿予珩的肩膀,“能挨全院上下脾气最好的主任的批,兄弟,你课上那些觉果然没白睡。”
“手拿开。”羿予珩终于抬起头来,以嫌弃的口吻完美掩饰了一切尴尬,“其一,没有人要通读内外妇儿,我只是复习一下心血管这一章。其二,没有人要追……”
陈湃瞬间探出脑袋,眼镜片幽光一闪,语重心长地插话道:“讲真,你这样追妹很让人担心啊。和我们这些知道你要干吗的都这么藏着掖着,只怕会藏得人家妹子根本察觉不了你那点猥琐的小心思。”
原本准备推门出去洗澡的林彦然也忽然站定,万分严肃耿直地加入对话:“我看昨天在诊室里,妹子怕你怕到全程拒绝和你对视,你不是在年轻的时候给人家造成过什么心灵创伤吧?”
“噗——”胡沛琛瞬间乐出声来,唯恐天下不乱地接口,“你别说,以他对女生丧心病狂的‘你是谁’‘不记得’‘让一下’三连,我怀疑还真有可能。”
“哈,这总结真神了。”陈湃险些失足从**滚下来,“我忽然想起来竹昀本科时那群闺密对老羿的评价,怎么说来着?远看一眼是想要一起生猴子的人,认识之后觉得……”
“知道你有妹子且妹子有一群闺密了。”羿予珩自知今日份的复习只能到此为止,默默记下页数后索性合上了书。
“珩珩啊,那我就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两句。”陈湃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精神抖擞,“你看,这般良宵,你不去缠着妹子说雨谈云,反而自己在这里闷头补课,这种行为也太迷惑了吧。”
“就算你今晚把内外妇儿通读一遍铭记在心,妹子会知道这感天动地的壮举吗?不会。”胡沛琛则往**一瘫,苦口婆心,“就算妹子知道了,她会在乎吗?不会。”
“我妹子一个学药的都对替奈普酶和阿替普酶的区别没什么兴趣,”林彦然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诚恳提议,“你复习这些肯定没帮助。”
“没错,就连老林都知道下班第一件事是给远在家乡的女友发微信献上关爱,”陈湃将一唱一和进行到底,“请问你是在等什么?”
毫无触动的扑克脸下,羿予珩莫名有些心惊肉跳——
他还没加荆喆微信这件事,绝对不能被眼前这三位识破。
虽然决意要屏蔽几位损友的冷嘲热讽,羿予珩还是不由自主地拿起了手机。
“抱歉,今天事出紧急,没来得及听你说完。”
登录游戏,确认荆喆在线后,羿予珩果断发送了上述文字作为寒暄。
“该说抱歉的是我,耽误你工作了吧?病人没事就好。”
荆喆的回复比预想中要快,这显然是个积极的信号——相比她病情最严重时不愿回任何人消息的与世隔绝,像这样慢慢敞开心扉已然是种巨大的进步。
羿予珩短暂思考了片刻,不露痕迹试探着。
“不太好。”
“是个重度抑郁跳楼轻生的大学生,本意是想从校园里最偏僻的高楼上悄无声息地自我了断,可还是意外砸到了一个正在施工的工人。”
“他本人福大命大,在精神科后续治疗,预后不算太糟,但那个工人脊髓休克,颈脊椎和肋骨多处棘突骨折,终身高位截瘫。”
犹豫了足足两分钟后,荆喆才有所回应。
“很抱歉听到这些。”
对话框中显示荆喆还在输入些什么,但羿予珩意有所指的回复抢先一步。
“代价太大了。”
光标再次闪烁片刻后,彻底归于沉寂,显然是荆喆将之前已经码好的内容全部删除。
又是几乎让羿予珩的心悬停在喉咙的,长达两分钟的沉默。
“放心,即便是在状态最糟糕的那段时间,我也从来没有真的想要寻死。”
“羿神,谢谢你。”
他默默松一口气的同时,还有某种货真价实的欣慰——和聪明人说话,向来可以点到为止,至于这个过于沉重的话题,理应就此画上句点。
羿予珩迟疑了片刻,转而解答起荆喆白天的疑问。
“我学医倒也不是因为什么悬壶济世的崇高理想,只是父母之命难以违抗。”
荆喆没有对突兀转换的话题或是这样的坦诚表示讶异,只顺着羿予珩的话回复。
“我记得你当初是想学物理来着吧?”
“挺可惜的,世界上少了一个一定会大有作为的物理学家。”
诸如此类的称赞他少年时曾听到耳朵起茧,但或许因为这句话出自荆喆之口,又或许因为“我记得”这三个字在屏幕上排列组合得意外赏心悦目,羿予珩受用地笑了。
毕竟,对于任何人而言,横跨七年时光记住一位无足轻重的路人甲随口提过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梦想,着实是件太过奢侈的事。
羿予珩恰好也记得。
记得那段对话的始末与所有细节,记得她当时每一分表情变化,记得那是于他而言,弥足珍贵的开端——
十一月中旬的某节体育课,羿予珩被班主任何老师临时叫到办公室交代艺术节的报名事项。喋喋不休的中年男人归还他自由时,四十五分钟的课程时间早已过半。
堆积成山的竞赛题,外加体育老师整队时不怀好意的“期中考试刚结束,不如测个1500米放松一下”让他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翘课回班。
推开紧闭的班门时,羿予珩的步伐微微一顿。
本应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竟然还有另一个清瘦的身影。画面算不上安稳静好,因为影子的主人正在焦头烂额地翻箱倒柜,几乎翻出了气吞山河的豪迈壮阔。
女生微微佝偻着脊背,全神贯注地低头在桌洞里搜寻着什么,边找边随手将里面的课本、练习册,甚至小说与漫画书不断挪移到桌面,堆得满满当当。
而这个公然翘课,桌上明目张胆摞着各种闲杂书籍的女生,竟然是在期中考试里将他挤下第一名的荆喆。
纵使羿予珩向来对异性视若无睹,但此刻荆喆与平日文静乖巧的好学生人设截然相反的“放浪形骸”引起了他的强烈好奇:“你没去上体育课?”
女生着实吓得一惊,慌乱之时,手肘将桌上杂乱堆叠的书本噼里啪啦扫落一地。
四目相对的瞬间,羿予珩眼前闪过一个网络上广为流传的动态表情包——一只正津津有味享用瓜子的仓鼠,因为受到惊吓骤然松开紧握美食的前爪,无比呆萌地僵立原地。
傻得……莫名可爱。
当他发现自己竟然在鬼使神差间走到了那摊狼藉前时,荆喆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呃,只要我们不互相揭发,就同时安全对不对?”
回过神来的女生手疾眼快将一本《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从地上拯救起来,小心翼翼地抖了抖灰尘,仔细确认了没有折页或破损才重新抬头。
微微泛红的小脸的确透着做坏事被抓现行的慌张与尴尬,可这番反应神速的威胁与这个阿谀逢迎的笑容又清晰传达出“无所畏惧”四个大字。
半点不傻,但……无辜的眼神像是求饶,软糯的语调像是撒娇,还带着可爱。
慌张瞬间易主。
羿予珩当机立断弯腰拾起一本《名侦探柯南》,故作镇定地翻看起来。偏偏流年不利,随手翻开的,竟然是伦敦大本钟前,少年牢牢扣住少女的手腕,红着脸坚定告白的画面。
做贼心虚地合上漫画,再像丢弃烫手山芋一般将书迅速放回女生的桌面,羿予珩索性蹲下身,装模作样整理起散落地面的其他书本。
这般古道心肠的大包大揽让荆喆一时无从插手,只好柔声说了句“不好意思,谢谢你”。
羿予珩耳根莫名发热,码放书本的动作微微一停,多少有些生硬地开口:“你在找什么?”
“化学实验报告。”荆喆的声音这才真切泄露出几分焦急与懊恼,“我忘了今天课上要交,还没写,但是又不记得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还没写?”羿予珩再顾不上心中持续大作的警铃,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女生——化学实验是发生在一周前的事,究竟得在一个什么级别的拖延症患者身上才能看到这种程度的临时抱佛脚?
荆喆不好意思地嘟了嘟嘴,沮丧的语气微弱了几分:“我想着交之前补一补肯定来得及。”
这副苟且偷安,得过且过的样子哪里像个正经学霸。
果然还是傻……且可爱。
羿予珩冷静了片刻,只憋出两个字:“找吧……”
彻底将竞赛题抛之脑后的羿予珩在荆喆一个过道之隔的空位上默默落座,自愿承包了一半的搜查工作——数学作业本、《且听风吟》、英语书、语文摘抄本、化学练习册、《舞!舞!舞!》……
“你很喜欢村上春树?”羿予珩逐页翻着女生的数学书,淡淡开口。
“嗯。”女生则专心查看起书包的每一个夹层,“他的文字有种非常平易近人的哲思。”
对于村上春树的全部印象仅肤浅停留在《挪威的森林》这个书名的男生竟然一时词穷——一定是他平时和女生接触得太少,哲思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感兴趣的吗?
“而且,村上这个人蛮神奇的,”所幸荆喆并没有期待他有所回应,一边继续寻找那张宛若故意隐身的实验报告一边说道,“除去小说家的身份,还是个马拉松运动员。”
“马拉松运动员?”羿予珩诧异重复道。
“他三十三岁才开始练习跑步。”书包里显然一无所获,荆喆只好效仿男生,一页一页仔细翻看起眼前的每一本书来,“但是练出了能参加全马比赛的身体素质,一跑就是三十多年,真的非常厉害。”
女生提及作家时无限仰慕的神态不知为何格外刺眼,羿予珩语调平板,不以为意:“像这种只需要持之以恒就能达成的目标……”
话音未落,一张空白的化学实验报告毫无预警出现在眼前的历史书中——纸张恰巧与书的边角对齐得严丝合缝,难怪要这种程度的彻查才肯现身。
羿予珩的胸腔蓦然一紧。
偷瞄了正低头翻书的荆喆一眼,确认了她不会突然转头后,男生若无其事合上手中的课本,神不知鬼不觉将它置换到所有待查书本的最底端,然后淡定将话讲完:“任何有心人都可以做到。”
闻言,荆喆抬起头,自嘲地笑了笑,面色坦然:“一定有人做不到,比如我。”
“为什么?”男生伸向下一本书的手一停,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中的兴味盎然。
“虽然我在上海读的初中,但是回盛川参加的中考,”荆喆重新埋头翻书,轻松开口,“听说,我的总分比那位状元同学低两分。”
状元同学本人默不作声等待着故事的后续。
“低在哪里呢?”认命的打趣口吻,“体育。可笑吧,800米无论我怎么跑,至多只能拿8分。”
羿予珩不由得一愣。
“所以,像我这种辛苦训练了一整年还是跑不来800米的人,马拉松还是下辈子再想吧。”荆喆拿起桌上最后一本物理练习册朝男生晃了晃,随口感叹道,“比起长跑,还是物理题比较友好。”
羿予珩自认遇到了有生以来的首个难题——当一个女孩子这样说时,正确的回应应该是献上安慰?表达遗憾?出言鼓励?还是附和观点?
最终,一番隐藏在高冷与深沉之下的纠结过后,保险起见,男生谨慎选择了……更换话题。
“所以,你选择学物理竞赛?”
荆喆的注意力显然高度集中在手中的练习册上,不仅完全忽略了话题的转折之生硬,男生的回应之奇葩,反而乖乖点头表示肯定:“嗯,比起数学,物理所呈现出的秩序之美更加平易近人一些。”
羿予珩忍不住看向女生被各种杂物堆积得乱七八糟,毫无秩序可言的桌面,再看一眼满脸正经,大言不惭的荆喆,默默在“傻”这个评价后画了一个正字,“可爱”后面……两个。
看着看着,不知为什么,羿予珩就彻底停下了翻书的动作:“你大学也想学物理吗?”
“这个问题好遥远,我没想过哎。”荆喆闷头寻找实验报告,心不在焉敷衍道,“你想学什么?”
羿予珩其实也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莫名其妙地响起:“物理。”
“啊?”荆喆这才带着几分讶异与探寻地抬起头来,“我以为你会说数学的。”
羿予珩努力动用了所有与“文学素养”相关的脑细胞,搜罗了一圈“平易近人”的同义词,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也觉得物理更……实用一些。”
下一秒,悠扬的下课铃声响彻校园。
“完了完了,”荆喆万念俱灰地合上物理练习册,仿佛最后一束象征希望的火光无情熄灭,“估计是落在家里了。”
“这里还有最后三本,”羿予珩终于稍稍加快了“翻找”的速度,气定神闲开口,“希望尚存。”
“没关系,实在找不到的话,”荆喆叹了口气,开始清理起桌上的一片“狼藉”,将书随手塞回桌洞,“我按照格式手抄一份就好,多谢你帮忙。”
“不谢。”男生将粗略检查完成的《海边的卡夫卡》递还给女生,只觉书封上“村上春树”四个字无端碍眼,含糊其词补充了一句,“有看这些闲书的时间,五十份实验报告都写完了。”
“我在学校自习的效率向来超低的。”接过小说的时候,荆喆不以为意地笑了,“反正也学不进,不如干脆找点感兴趣的闲书看,对着作业本发呆才是真正的浪费时间。”
这笑容带几分率性不羁的叛逆,带几分伶俐通透的洒脱,也带几分令人目眩神迷的……甜。
楼道随着其他班级的下课而渐渐热闹起来。
在不绝于耳的喧哗打闹声中,羿予珩匆忙收回停在荆喆脸上的视线,慢条斯理打开了那本势必会终结对话的历史书,任由心脏怦然跳出了万马奔腾的激昂奔放。
“找到了。”几秒之后,羿予珩抽出那张散发着希望光辉的白纸,邀功请赏地朝女生扬了扬。
“啊?竟然被夹到历史书里了吗?”荆喆完全顾不上哀叹两人一直搜寻到最后一刻才得偿所愿的霉运,忙不迭向羿予珩道谢,“太感谢了……”
“别再到处乱放了……”男生静静站起身来,将实验报告连同历史书一起轻放到女生早已迫不及待伸向他的手中,正准备继续开口——
“羿予珩!你居然逃1500米测试?”
“良心大大地缺失了!被狗吃了吧?”
“像他这么黑的良心,我要是狗我都不屑一顾……”
“哟,吉吉姐好!”
随着教室门被鲁莽撞开,一群呜嗷喊叫的男生气势如虹地走进教室,可看到荆喆也在,兴师问罪的气势瞬间减弱,四散开来走回座位。
“老何实在太啰唆,”羿予珩不动声色地将双手插进裤兜,同样向自己的座位走去,语气是听不出半分异常的平板,“我也刚回来。”
途经刚刚那位大声发表了“不屑论”的皮皮同学时,羿予珩特意放慢脚步,愉快挑衅道:“饿上一年半载,看你吃不吃。”
“这里有人骂别人是狗!天理何在?”
“哦?”回到座位悠然坐定,羿予珩才慢条斯理道,“提到那个字的,从头到尾不是我吧?”
“决斗!”无端受到二次“侮辱”的小伙子拍案而起,“我强烈要求和这个黑心魔鬼决斗!”
“打起来!”向来不缺好事者的高一(14)班教室立刻罗马角斗场上身,“打起来!”
某种无比滑稽的热血沸腾像病毒般迅速扩散蔓延至教室中的每个人身上,只除了——
一直在伏案奋笔疾书的荆喆,和……原本也在不怀好意跟着起哄,却被突然坐直的女生拉了拉衣袖,于是敛起笑意转回身认真听她讲话的,荆喆的同桌。
只见小伙子点点头,从化学书里抽出写得密密麻麻的实验报告,豪爽地拍在荆喆桌上,而女生对他温柔笑了笑,重新埋下头,明目张胆抄了起来。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羿予珩忽然意兴阑珊。
“幼稚。”他冷冷扫过围观群众,摊开桌上的数学竞赛题集,示意这场尚未揭幕的闹剧自己只奉陪至此,“我做题了。”
教室随着预备铃的打响重归安静,羿予珩却迟迟没能落笔,耿耿于怀了一整节化学课——
早在偷藏女生的历史书时便已酝酿成型,最终却惨遭打断,没能如愿问出口的是——
“你要抄我的吗?”
但世间绝大多数事情的发展,的确不以人的主观意愿为转移。
比如荆喆最终抄了别人的报告,再比如他最终没能学物理。
羿予珩将后者的原因全权归咎到专断的父亲身上——医生必须在面对各类病人时及时提供足够强势的决断,需要动刀的外科医生尤甚。这样的职业特性无疑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人的性格。
羿承敏先生在两件事上不容置喙的插手与决定,不可逆地影响并圈定了羿予珩的人生轨迹。
其一,是在羿予珩小学时,坚决反对儿子走上陶哲轩那样异于常人的“神童之路”。
其二,是在羿予珩高二时,坚决要求儿子学医。
对于前者羿予珩尚能理解,毕竟另辟蹊径埋头自学到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身心都难以称之为“健康”的天才不在少数,但对于后者,羿予珩至今没能找到合理的动机与缘由,因此无法原谅。
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父亲将他当成可以在仕途上炫耀或助力的工具——
时任骨科主任的父亲恰巧在他高一暑假被提拔为副院长,迫使他学医无疑是向全院上下摆出了一副“全家老小献身医学,爱岗敬业舍我其谁”的丑陋嘴脸。
“我想学什么不重要,他们觉得不可惜就行。”
几年时光一晃而过,其实太多事情早该在时间的稀释下云淡风轻地一笔勾销。
但每每想起这件事,羿予珩都仿若重回那个得知父母瞒着他找到校长,自作主张替他放弃了北大物院保送资格的下午——那是某种难以言喻、灭顶浇下的委屈不甘与绝望愤怒。
“但世界上因此多了一位仁心仁术的医生,也不坏。”
这一行字和他略带讥讽的回应前后脚出现在屏幕上——显然,荆喆只是在慢半拍地衔接之前那句“挺可惜的”。这是使用任何即时聊天工具都无法避免的尴尬之一,当两人因为时间差开始自说自话,聊天内容便会显得鸡同鸭讲。
羿予珩忽然有些懊恼。
他不该在一时冲动之下和她抱怨这些,这种像在赌气的口吻,实在幼稚得可笑。
他正想着该如何出言挽救自己濒临崩塌的形象,屏幕上出现了新的回复——
“说什么‘理解万岁’也许会有些圣母,但底线是,父母总归希望你好。”
“即便他们当初只是狭隘地站在自以为正确周全的立场上。”
羿予珩悄然停下正在打字的手,微微屏住了呼吸。
荆喆这一次的停顿比之前更久,像是确定了他在等她继续之后才又逐条发来——
“羿神,你在高中其实没时间看闲书或者打游戏吧?”
“人生确实是条单行道,不存在重新选择或从头来过的可能。”
“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
“村上春树书里的这句话,共勉。”
懊恼与汗颜更甚。
他偏偏在她出现的那一刻毫无形象地蒙头大睡,偏偏在追出诊室时随口引用了劳什子村上,偏偏在要她的联系方式时无脑选择了倒霉游戏,偏偏在把她坑骗到医院后愚蠢地自投徐叔叔的罗网。
显然,“玩忽职守,学艺不精”之外还要罪加一等:虚度光阴,荒废青春。
比这些更加糟糕的是,刚才还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一丝斤斤计较与睚眦必报。
“像什么男人”和“好惨一男的”两种声音一时在脑中争执不休,但将荆喆的话重读几遍后,最终以压倒性优势攻占理智高地的,却是第三种——这是个什么品种的小可爱?
明明自己病入膏肓,理应自顾不暇,却会对别人献上语重心长的善意安慰。
明明随口敷衍几句便能将话题打发掉,却拿出了劝善归过诲人不倦的认真。
然而,暖意仅在胸腔游走了半秒便被遮天蔽日的乌云笼罩了彻底——
其一,不知道这样的美好,荆喆曾经对多少个傻×男人展现过。
其二,不知道她的抑郁症,是否也因某个愚不可及的男人而起。
打脸很疼,但羿予珩勉强对自己承认,他其实非常在乎。
在乎到,恨不能立刻刨开她的朋友圈和一切社交账号,辨别出那些男人的蛛丝马迹。
“我以后确实没什么时间玩游戏了。”
“你加我微信,我把账号和密码给你,你时不时上来帮我看看吧。”
只见荆喆输入,删除,再输入,再删除,反复了好几轮之后——
“我不是这个意思【哭笑不得】。”
“我只是想说,既然阴错阳差学了医,你一定能成为妙手回春的好医生。”
羿予珩不假思索输入道——
“借你吉言,想要妙手回春,恐怕不能再玩物丧志了。”
荆喆的回复依旧姗姗来迟——
“不是,我不是说你玩物丧志【哭笑不得】。”
虽然羿予珩没追过女生,但他被动见证了陈湃追妹以及陈湃指导林彦然追妹的全过程。在陈湃的追妹理论中,似乎有一条“死皮赖脸,无中生有”意外好使——
“不是因为你刚说的那些。”
“昨天不是和你提过吗?你当时没说不行。”
趁着荆喆还没想好如何回应,羿予珩以当初练习打外科结的手速趁热打铁——
“而且,我白天在科里,晚上要做实验看文献,不可能经常登游戏。”
“如果你对舍曲林还有什么疑问,微信找我会更方便。”
在联系人页面同意了来自荆喆的好友申请,羿予珩的心情终于转晴。然而点开那个这些年一直未曾更换过,早已被他翻来覆去研究烂的头像时,不禁又有片刻的恍惚。
荆喆的头像是一只在烟雨朦胧的昏暗背景中凝望远方的黑猫,侧影沉静而优雅。
班里的微信群成立于高三时,可出国后几乎与所有人失联的荆喆被好事者拉进群里时已是大二。
“吉吉姐,怎么弄了这么个头像啊?”
羿予珩早已不记得当初是谁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但荆喆玩笑一般的回答深深拓印在脑中。
“因为它坚毅的眼神看起来充满希望呀!”
那时他曾着实惊奇,明明是孤寂忧郁的画面,怎么会让她解读出希望来。
迫不及待点进荆喆的朋友圈时,羿予珩想,等到名正言顺那一天,他一定要亲自换掉这个头像,然后告诉她,真正的希望永远不会萌芽于形单影只之时,永远对应蓝天白云,和风旭日。
将荆喆朋友圈的内容仔细浏览了一遍,确认过没有任何男人的可疑影踪后,羿予珩身心舒畅地回到聊天界面,给荆喆发去了游戏账号和密码。
荆喆的回复十分郑重:“好,我知道了。”
心满意足下,羿予珩随手发送:“要买什么礼包告诉我,我转钱给你。”
这一次的回复又隔了很久:“我没氪过金,不过如果你需要买的话和我说。”
完蛋。一着不慎,除去之前细数过的几条昭昭罪名,是不是又不小心实锤了“胡乱花钱”?
将“我不需要”迅速发送完毕,正准备硬着头皮再找补点什么,来自胡沛琛的**呼喊打断了羿予珩飞速运转的思绪——
“珩珩!你看《柳叶刀》上这篇恩沙替尼II期研究的文章了吗?”
下一秒,和连人带电脑同时扑来的胡沛琛一同出现的,是荆喆的回复:
“游戏我帮你上,你去看论文吧。”
闪躲不及,这行文字一览无余呈现在胡沛琛眼前。
再下一秒,只见胡沛琛倒抽一口冷气,更加**的呼喊响彻云霄——
“羿予珩!你这氪了得有十来万的账号,从来不让我们碰一下,就这么给妹子了?”
林彦然早已出门洗漱,瞬间抬头响应的只有陈湃:“你们有钱人的追妹方式还真是简单粗暴。”
“但何其不幸,”胡沛琛坏笑出猪叫,“哈佛妹对白花花的银子不屑一顾,只是让他滚去学习。”
给荆喆回复了“好,早点休息”之后,羿予珩默不作声地将桌上的《内科学》《精神病学》和笔记本电脑依次塞进书包。
这阵势看得胡沛琛一愣,一时忘记自己是来探讨问题的:“等会儿,你什么情况?”
羿予珩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神色自若地站了起来,语气轻松:“我去图书馆。”
胡沛琛险些失手将笔记本电脑摔到地上,目光狐疑:“现在?你疯了吧?”
陈湃放下手机,再一次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珩珩,咱们不妨先冷静一下……”
“二级学科和博导的申请表什么时候截止上交来着?”羿予珩接着将手机和几支笔也丢进书包。
“实习结束一周内。”胡沛琛神魂未定地将羿予珩打量了好几遍,“还有差不多一个月呢,你要干吗?”
“我准备把心血管这章看完,然后重读一遍《精神病》,”羿予珩将书包拉链拉好,“趁着下周还在精神科,和刘主任套套近乎。”
长达十余秒的失声后,胡沛琛和陈湃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你要选精神科?”
“所谓热门科抢不过你们这些绩点高的。”羿予珩不紧不慢开口,“学渣自有学渣的去处。”
“不是,羿予珩,”陈湃直接跳下床站了起来,难以置信的语气严肃至极,“就为了这妹子?”
羿予珩看了眼肃然杵在面前,眼中写满关切的两位好友,沉默了片刻,最终选择了一个同样庄重的语气。
“总会有些人或事,让你意识到不思进取万分可耻。”
将书包甩到肩上,他淡然如水的声音坦然继续。
“对我来说,她就是这个人,和她重逢就是这件事。”
她说,既然已经阴错阳差学了医,就应该心无旁骛地走下去。
这是羿予珩这几年来第一次确信,这个阴错阳差并不糟糕,甚至带些宿命的味道。
十六岁的他看十六岁的她,哪里都是与众不同的新奇闪耀。可二十三岁的他,作为准医生回看十六岁的她时,才恍然察觉,那些使荆喆与其他女生截然不同的“别致可爱”,其实都是注意力缺失症的典型表现——
忘在脑后的截止日期,随手乱放的实验报告,凌乱不堪的课桌桌面。
游离跳脱的对话问答,不放眼里的规矩准则,令人咋舌的拖延习惯。
跑不到满分的800米,多半是因为难以在精疲力竭的后半程坚持下去。
效率近乎零的自习课,多半是因为周遭的一点响动便会分散走注意力。
就是这些所有人都忽略不计的“小问题”,在行为习惯定型的八年之后,变本加厉汇聚成一把镀着“抑郁”与“焦虑”外壳的利刃,刀起刀落间,将荆喆的精神世界与日常生活毁于一旦。
而这些问题,如果早些发现,及时矫正,本不应造成这般严重的后果。
羿予珩曾经全然抗拒去体悟“医生”二字的意义,但此刻,他庆幸自己拥有身披白大褂的资格,想要治好荆喆的病,然后阻止更多类似的悲剧在其他孩子身上发生。
推门走出宿舍之前,他微微回头,坚定的声音低沉了半分——
“已经浪费的时间恐怕难以弥补,但我还是想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