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喆将脸轻埋进眼前修竹般笔挺而僵硬的脊背,缓缓交出所有重量,静静适应了片刻他的温度。
额头的位置恰巧与右侧肩胛骨上角平齐,硌得有些难受,于是她微微侧过头,重新找好一个相对舒服的位置,才带几分眷恋低低开口。
“羿予珩。”
男人清晰可辨地微微一抖。
“那张卡片上的第三个愿望,当时她写不出手,但从来都不是空缺。”
一字一句,荆喆说得那样慎重而认真。
“她希望,有朝一日,那个她喜欢的,闪闪发光的男生,也会喜欢上她。”
“喜欢”二字终于出口时,她莫名有些颤抖,他亦是。
“那时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后来,那个男生不仅替她在物理联赛取得了more than satisfying(比令人满意更好)的好成绩,选择了一个会为人类健康奋斗终生的伟大职业,还……真的成了她的男朋友。”
荆喆轻轻闭上了眼睛。
“所以,他为她实现的,是全部的三个愿望。”
不再去分辨耳畔雷腾云奔的心跳来自谁,也不再去担忧这番发自肺腑的告白是否甜美。
得夫如此,无以为惧,无以为忧,妾复何求。
“她说,谢谢你。”
似乎经历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的等待,她终于听到他的轻唤,带着些微的笑意。
“荆喆。”
明明是听了二十三年的名字,可每每出自他口,永远悦耳动听。
“你抱得太紧。”
她充耳不闻,在他后颈下方偷印下一个吻。
“我没办法转身。”
她愕然一愣,不知不觉松开了手。
再下一秒,她被紧紧拥进一个滚烫的怀抱。
这一次,再没留一丝缝隙,也再没有半分犹疑。
紧到几乎让她窒息。
“荆喆,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嗯。”七年前那场盛大的告别宴,她的确永生难忘。
“所以,”魔鬼的语气却突然急转直下,“我是谁?”
荆喆莫名其妙反应了片刻,才忽然心领神会——这个人记性确实太好,这么一笔陈年旧账也能暗戳戳记上七年,并且,一秒都不肯多等地立刻翻出来清算。
“羿予珩。”她窝在他怀里乖乖作答,同时在心中默默计数,五。
“再说一遍。”果不其然,这大言不惭的语气无疑印证了她的猜测。
“羿予珩。”四。
“没太听清。”
“羿予珩。”三。
“再大点声。”
“羿予珩。”二。
“还差一次。”
“羿予珩。”老实人突然陷入了极大的自我怀疑——等一下,她凭什么要这么乖?
“不会再认错了?”某宝宝黑着脸,明目张胆开始兴师问罪。
“我只是故意猜错。”她用头轻撞他的锁骨以示抗议。
“没办法被证实的都算狡辩。”魔鬼将她的头牢牢按住,不为所动。
“当时发现第一个出现的竟然是你,我差点吓死,”她只好谄媚解释道,“但反应过来之后,觉得机会千载难逢,当然要猜错几次,借机多抱一会儿……”
“所以你原本希望谁第一个出现?”可惜魔鬼的脸倏然更黑,可叹她白费一番口舌。
“你。”貌似还是乖一点比较安全。
“哼。”傲娇怪一秒上线。
“所以,”话题既然至此,多听几句情话她也不亏,她软软地问,“你为什么会第一个来抱我?”
“我为什么会让别人先抱你?”但这气势汹汹的语气怎么没听出半点绵绵情意?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人?”她决定锲而不舍地努努力。
“有人连续五次全部猜错,我精神受挫,无话可说。”这篇是翻不过去了吗?
“那如果我当时没猜错,你会留到最后吗?”从理论来讲,以柔克刚应该管用。
“不会。”魔鬼继续黑脸中。
“为什么?”她学着像他一样不屈不挠。
“我为什么要看别人抱你?”
好吧,她错了,这不是“刚”,是金刚石,克不动克不动。
“那在被打断之前,你本来想说什么?”她发誓这是她的最后一次尝试。
“我没有要说话。”某宝宝的身体似乎僵硬了半分。
“才不信。”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句话为你量身定做。
“那首歌你一共唱错了三个音,两句词,做歌手显然没可能,还是踏踏实实学习吧。”某宝宝决意让这个话题无法继续。
荆喆也只能痛心疾首地决定,换话题!
“那……你家楼下那位装修的邻居,”她迅速转换了思路,“后来按时结上婚了吗?”
“想去我家参观,你名正言顺,不需要这么拐弯抹角。”魔鬼揉了揉她的头发,满脸淡定地接招。
等一下!她是突然被打回老实人形态了吗?
“你应该好好感谢我,”魔鬼捏捏她写满“想要咬人”的小脸,反而理直气壮邀起功来,“要不是我解救了你,那天你恐怕还要讲一整个晚上的题。”
“那你当时到底为什么要来自习?”她再次充满期待地试探道。
“我就想看看,”魔鬼轻嗤一声,充满不屑,“那堆碍眼的男生还能再贴女同学多近。”
胜利在望——如果能把这句话里的“女同学”替换成“你”,她已经顺利达到了目的。
荆喆满心期待地捧起再次燃起的希望小火苗:“所以,那天晚上你先是假装自习,然后鬼鬼祟祟地跟踪我……”
“我只是光明正大地结束自习,”可魔鬼只是毫不留情,面不改色地将小火苗摁灭,“然后碰巧和你在楼梯口偶遇。”
“为什么我觉得你比听上去还傻?”她努力抬头盯着他的下颌线看了片刻,忍住了笑意,却没能忍住开口吐槽的冲动。
“我是谁?”从没有被别人用“傻”这个形容“侮辱”过的某宝宝又有小情绪了。
“我已经说过五遍了哎。”怎么回事,这个人?
“我是你的谁?”魔鬼语气突然阴森。
“男朋友。”她一边说出标准答案,一边悄悄将他抱紧。
然而魔鬼只是捏捏她的脸,不依不饶地丢出了红牌警告:“什么人会说自己的男朋友傻?”
“呃,”她灵光乍现,保命为先,“比如说……像我这样比傻还要不聪明的人?”
“哼。”有人用鼻腔说话上了瘾。
“那个,你能不能把胳臂稍稍松开一点点?我快要被勒到窒息了……”
“可我看你气道通畅,呼吸平顺,生命体征稳定,最多也就是窦性心动过速,问题不大,”提供了专业的诊断后,魔鬼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所以不行。”
荆喆只能在这具坚实温暖的胸膛里寻觅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彻底放弃了从魔鬼口中挖出绵绵情话的可能——又或许,所有他讲不出口的话,早已透过这清晰有力的心跳声,完完整整传达给她。
她微微转头,瞥到中心花园蔽日参天的梧桐树冠,突发奇想地问:“你说,如果我们高一关系更好一些,老何会来管吗?”
魔鬼答得格外迅速:“他拿什么理由来管?”
“呃,就刚刚那个老师说的那些,影响成绩或前途什么的……”
“那我会立刻听他的话。”
“……”她得尽快想办法从某人的“钳制”中脱身。
羿予珩忍不住扬起嘴角,将正在奋力挣扎的小可爱搂得更紧:“然后证明,他说得不对。”
“怎么证明?”她忽然想起这个人精通扭脖术,于是放弃无谓的反抗,重新在他怀里窝好。
“对照实验。”他说得无比愉快,“如果老何发现,有两个人自从分手之后总能稳定占据年级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他自然会意识到自己的假说有误,然后修正这个出了问题的变量。”
听到她也微扬起嘴角——她毫不怀疑,魔鬼真能做出这种以交白卷来反抗老师的事:“我才不要陪某人发这种疯。”
“你不要啊,”某计划通丝毫不慌,“那也没关系。只要这个人一直稳坐倒数第一的宝座,老何、王主任,甚至刘校长迟早会轮番来找你谈话,劝你不要放弃他,直到你同意为止。”
“羿予珩,”她微笑着将脸深埋进他的胸口,闷闷开口,“这么说,明明是你先甩的我,却要所有人都跑来怪我害人不浅,最后还得由我来主动求你和好,是我理解的这个意思吗?”
某宝宝心满意足地肯定了小可爱的理解能力:“如果你不乖的话,是这样没错。”
“所以,”老实人趁机发出这个憋了许久的绝望一问,“你到底是个什么魔鬼?”
羿予珩轻笑了一下,将声音放得很轻:“你的。”
庸医,绝对是庸医——她明明气道不通畅,呼吸不平顺,生命体征不稳定,问题……很大。
“那……”终于能再顺畅呼吸时,荆喆继续问道,语气柔媚到像是撒娇,“如果高一的时候就在一起,我们会一直谈到今天吗?”
“这个世界上的事,”某人一秒变回不解风情的钢铁直男,将粉红色的梦幻泡泡戳破得干脆果决,“从来没有如果。”
绝对是故意的,这只猪蹄。
好吧,那她不问如果,只问现实:“那……我们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分手吗?”
“原因是什么?”某人因为某个非常刺耳的词黑脸黑到……直接放开了她,脸上清楚摆着【本宝宝生气了,不可能哄好的那种.jpg】表情。
本意只是想听到“不会”二字的荆喆自知失言,连忙投怀送抱地将他环得更紧,小脸在他温热的胸口轻蹭了片刻,将这段时间从他那里偷师来的这套“欲扬先抑”如数奉还——
“等我明年回波士顿,也许我们会异地很久。”
“我可以申请出国交换,可以去美国做博后。”
虽然语气凶狠到令人瑟瑟发抖,但内容……让人感动到**落泪——早知道这样的情境下魔鬼会自觉自愿讲起土味情话,她刚刚就不该在那堆旁门左道上白做那么多功。
“那如果有一天我惹你生气,气到根本哄不好……”
傲娇怪果然一秒扬起头,不惜以打脸为代价,干巴巴地打断道:“我很好哄。”
“那……如果有一天,”她掩住笑意,压低声音,在作死的边缘小心翼翼试探道,“有个什么别的男人想要把我拐跑……”
“欢迎他来试试看。”阴森接口的同时,魔鬼果然开始伸手掰她紧紧抱住他腰部的纤细手臂。
如愿达到目的的荆喆并不反抗,顺势放开了手,从他怀中退后半步,将戏谑隐藏得滴水不漏,认真锁住他隐隐闪着寒光的眼睛,在乖巧中带几分黏腻,将某人一定会非常爱听的话缓缓问出口——
“那……如果,是你被别的小姑娘拐跑呢?”
羿予珩的眸中清晰闪过一丝由恍悟转为懊悔,最后终结于……邪魔的光。
然后,他微微蹲下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环过她的柳腰,一手从大腿根后侧按住她飘逸的裙摆,直接将她抱离了地面。
“喂!”毫无防备下突然腾空,吓得她只能慌乱攀住他的脖子——等一下!偶像剧里明明没有这么演的,说好的浪漫公主抱呢?这是什么拔萝卜或者……扛米袋式抓举?
“羿予珩!”荆喆的小脸瞬间爆红,绵软无力地捶向男人肩膀,“这是学校里哎,放我下来啦!”
“叫宝宝。”某人抱着趴在肩上拼命蠕动的小可爱大步向前走去,心满意足提出交换条件。
半晌。
“宝宝……”如雷的心跳声中,如愿在耳边怯怯响起的软糯呢喃,隔着两层衣服都能感到她脸上可以摊鸡蛋的温度。
“那也不会放你下来。”魔鬼身心舒畅地将后半句话补充完毕,微微转头,精准地在她光洁的颈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怀中的小可爱微微一颤,自暴自弃地放弃挣扎,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柔顺挂在男友身上”。
“呃……”直接被魔鬼咚到中心花园尽头某个布告栏上的荆喆在大脑缺氧之际,问出了一个立刻蠢哭自己的问题,“你要干吗……”
“做个实验,”羿予珩一刻不肯再等地埋下头,俊眸眯出异常性感的弧度,深邃的眸底仿佛燃烧着能将整个世界覆灭的熊熊火焰,磁性的声音因为比平日低沉半分而略显沙哑,“看看如果我们偏要继续做些和‘年龄身份不相符’的事,刚刚那位德育老师会不会再出现一次。”
这双眸中盛大而危险的光芒让她脊背一阵发麻,小脸倏然晕染上恐怖的温度,她几乎完全丧失了发声或动弹的能力,只觉自己犹如被猛兽盯梢的猎物,插翅难逃。
“荆喆,你欠我三顿饭,记得吧?”他一寸一寸缓慢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细细欣赏着她在月光下泛着诱人潮红的小脸展露出越发无措的呆萌。然后,在唇与唇的距离不过两厘米,两人温热而紊乱的鼻息轻柔交汇处克制地停住,一字一句地开口,“从今往后,这个数字,还会涨到三百、三千、正无穷。在你能把它们还清之前,我没打算看别的小姑娘一眼。”
他和她都不知道,消除这最后两厘米的距离,究竟用去了多少时间。只知道,他滚烫的唇终于不容她退缩半分地印上她微微颤抖的唇瓣的刹那,时空仿佛扭曲坍缩——
八年的爱恋与思念有多重,这个几乎将彼此碾碎后贪婪吞噬的吻便有多凶。
“新头像太好看了【亲亲】。”
“讲真,你家老羿是真的帅【花痴】【闭嘴】。”
第二天一早,被魔鬼强制性换掉微信头像的荆喆在疲乏至极地睁开眼时,不出所料地收获了邵竹昀和沈沐歆的一致调侃。
“他一定要换成他自己【哭笑不得】。”
敲下这行字的时候,回想起羿予珩昨晚一系列会让人严重怀疑他究竟上没上过幼儿园的操作,荆喆的心情的确如同这个表情一般,甜蜜中氤氲着深深的无奈——
“我觉得有男朋友的人应该把头像换成男朋友以示恩爱。”
于是她的黑猫头像惨遭下线,改由他本人的照片替换。
“你看邵竹昀一直叫陈湃‘湃湃’,你也应该以‘宝宝’来称呼我。”
于是他在她微信中的姓名从“羿予珩”变成了“全世界最帅且酷的宝宝”。
“我觉得你手机的锁屏密码应该改成男朋友的生日。”
于是她手机的锁屏密码由他亲自改成了“1114”。
“我已经改好了游戏里的名字,看以后还有谁敢找你要碎片。”
于是她看到他将名字从“P-sym”改成了奇葩的“马尔可夫本人”。
“你看我的新微信头像好不好看?”
于是她看到了灵岘山那晚靠着他肩膀睡到毫无知觉被偷拍的自己。
“你快点去给我新发布的朋友圈点赞。”
于是她目瞪口呆地看到了这样一条内容——
“我家宝宝超厉害【得意】”,配图是……某宝宝珍藏了七年的高一下期末考试年级前十名红榜照片,红纸黑字的“第一名,高一(14)班,荆喆”和“第二名,高一(14)班,羿予珩”分外晃眼,而第三名及以后,都惨遭生硬的马赛克处理,宛若不曾存在过。
就是这条像是被盗号者发布的朋友圈,炸翻了许久不曾有人发声的14班微信群。
荆喆正是因为围观了得意忘形的某人惨遭声势浩大的“群殴”,以及某宝宝坚决不肯示弱的“回杠”才导致睡眠严重不足——
“水灵灵的鲜花插在了一坨什么东西上【鄙视】。”
“吉吉姐,咱们班这么多铁骨铮铮的正直小伙,你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黑心魔鬼【扶额】。”
“我说吉吉姐这一年怎么杳无音信,是不是被他囚禁起来强行洗脑来着【挥手】。”
“羿神,你凭什么把我的名字马赛克掉,严重侵犯了我的姓名权【愤怒】。”
“吉吉姐,小弟斗胆奉劝一句,现在下贼船也许还来得及【机智】。”
而让所有原本在自说自话,义愤填膺的群众瞬间统一战线的,是荆喆曾经的同桌发的这句——
“羿予珩,我说你当时怎么连续三次不肯通过我的好友申请【流汗】。”
“强烈建议吉吉姐和这种小人分手【微笑】。”
“强烈建议吉吉姐和这种小人分手【微笑】。”
“强烈建议吉吉姐和这种小人分手【微笑】。”
……
而挑衅小能手耐心十足的逐一回复格式统一,毒气四溅——
“×××从2012年11月12日至2013年8月12日一共和我家宝宝说过×句话,我记得一清二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菜刀】。”
其中,老何孤零零发来的“老师恭喜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一生幸福”被万分惨淡地淹没在铺天盖地、疯狂刷屏的嘴炮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哈哈,他把你的头像换成了他,怎么他自己却换成了可达鸭【偷笑】。”
面对沈沐歆的追问,荆喆瞬间陷入更深层次的无奈——
在和高中同学大战了五百回合后,魔鬼沉寂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头像已经变成了捂住脑袋生无可恋的可达鸭。
“刚刚换成你的照片之后,跑来说你好看,色心大起的坏人太多,我换掉了。”
“说你帅的小姑娘也很多,我也换成可达鸭好不好?”
“不好,这么帅且酷的男朋友必须要展示出来让全世界羡慕嫉妒恨。”
荆喆还没来得及以老奶奶手速将【黑人问号脸.jpg】点击发送,魔鬼发来一张他朋友圈的回复截图。
为了帮助荆喆迅速抓住重点,羿予珩将其中一条用浅黄色记号笔涂了出来——
羿院长:你成熟一点。
荆喆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在一堆“××科×主任”正经八百的道贺之下无奈留言的老父亲有多绝望,轻轻笑了笑,正准备删掉对话框中的表情包,含蓄地表示同意,魔鬼又发来了——
“看到了吗?有人要我带儿媳妇回家。”
怎么都没想明白这个回复和“带儿媳妇回家”究竟有什么关联的荆喆最终还是将【黑人问号脸.jpg】发了出去。
风和日丽的周末,荆喆还是被羿予珩拐上了前往“公婆”家的车。
工作繁忙的叶女士与荆先生在听说女儿曾反复提过的医生同学悄然升级为男朋友之后,同时露出了“难怪人家当时对你这么尽心尽力”的恍然。尽管尚未抽出时间与羿予珩正式见面,早已对他充满感激的两位家长充分认定羿予珩是个真诚可靠的好小伙,因此,在女儿提出要随男友拜访他的父母时,两人只是叮嘱了几句便痛快放行。
大约是受某人的洗脑太深,当时荆喆忍不住想要向父母炫耀一下自己的帅宝宝,悄悄暗示道:“你们都不好奇他长什么样吗?”
“就算又矮又丑又头秃,人家以后成了医生还不是有真本事?”可叶女士只是拿出了钢铁直女的不解风情,“再说,你还不是喜欢?”
“你不是早就迫不及待地把微信换成人家小伙子的照片了吗?我看了,挺精神,但是和你爸年轻的时候比,还差了那么一点点。”荆先生则一副“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淡定。
“我看她那照片里肯定是个什么现在流行的‘小鲜肉’,”叶女士显然也已经研究过女儿的新头像,万分笃定地接口,“是吧,荆喆?”
“原来是小鲜肉啊。”荆先生的压力肉眼可见地瞬间减小,“我说呢,看着确实不像是真男朋友。”
在叶女士和荆先生有关“到底是哪个小鲜肉”的热烈讨论中,感到万分挫败的小可爱无声退场,当即痛下决心,再也不要向别人盲目炫耀自己的帅宝宝了。
由于羿予珩在十八岁拿到驾照之后基本没上过路,而荆喆对国内瞬息万变的复杂路况不甚熟悉,自愿充当司机的是位和羿母相熟的医药代表,年纪比两人大不了几岁,热情善谈到荆喆难以招架,而某宝宝全程黑脸,默然不语——因为这样的“话多”将小可爱的注意力从他身上彻底分散走。
黑色奔驰在近郊平稳驶下高架桥,穿过鳞次栉比的高层住宅区,再绕过一望无际的森林公园,终于驶入毗邻这片天然氧吧,全盛川最寸土寸金的一片别墅区。
两扇精美的雕花大门自动向内开启,一闪而过的岗亭外,两位站姿笔挺的门卫似乎向着车内齐刷刷鞠了一躬。眼中的景致以铁门为界,云泥之别,仿佛连路肩的碎石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摆放。路旁苍松挺拔葱郁,夕阳在稠密茂盛的松针下半遮半现。
车子绕过一片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再绕过一座壮观的喷水池,向前继续开了几分钟,在一栋北欧简约风的浅灰色别墅前稳稳停住。和赶路回城里开会的药代小姐姐道过别,自车上走下的一瞬间,山间清冽的空气夹杂着隐隐松叶香气扑面而来,无比令人心旷神怡。
羿予珩敏锐捕捉到荆喆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惧与忐忑,将她紧紧搂进怀中,轻轻捏了捏她单薄的肩膀以表安抚,淡淡解释道:“我妈说,在医院旁边那个小破三居室里接待‘自己的’儿媳妇不合适。”
“呃……”几天过去,荆喆已经彻底放弃去纠正他口中的“儿媳妇”三个字,只是觉得心跳莫名不稳,“如果你早点说你家在这种地方,我或许能早点做更……充足的心理准备。”
“我其实也没怎么来过,”他轻笑,说得万分自然,“不过,回个家而已,不怕。”
禹女士特意提前一天回来,亲力亲为地将屋子打扫干净,早早微笑着迎在门口。
“阿姨好,”荆喆见状连忙受宠若惊地礼貌问好,“等很久了吗?”
“刚刚小刘给我打电话我才出来的,不久。”羿母扬起一个和蔼的微笑,示意两人进屋,“来,快进来吧。他爸爸刚出机场,还要再等等才能到家。你们一路上还顺利吗?”
“呃……”忽略那个话实在太多的小姐姐的话,“很顺利,也没怎么堵车。”
“抱歉啊荆喆,这边平时没人住,也没人打理,我得先来收拾收拾才能住人。”羿母示意两人换上提前备好的拖鞋,客客气气解释道,“他爸爸又忙,谁也没能去亲自接你过来。”
“呃,没有没有……”
“那我是去干什么的。”
和荆喆几乎同时开口的某宝宝语气不善。
羿母默默打量了儿子一眼,重新对着正在弯腰换鞋的荆喆慢条斯理说道:“还得再和你道个歉,全天下会把自己儿媳妇认成别人家儿媳妇的糊涂虫,我大概是头一号。”
从羿予珩口中听到“儿媳妇”三个字和从禹女士口中听到这三字,感觉截然不同。本来已经换好拖鞋的荆喆在害羞和慌乱之下,一时觉得说“没事”也不合适,不说话也不合适,只好继续弯着腰多磨叽了片刻——
“你别在意,”羿母却不慌不忙,温温柔柔地继续说道,“我要是不主动当着你旁边这个小朋友的面提这件事,他能记恨我一辈子。”
人高马大的小朋友像是腰部安了弹簧,自动开始低头换鞋,而荆喆直起身来,只见大美人偷偷向她眨了眨眼——见家长最尴尬的时刻显然已经过去,荆喆现在只觉得,她似乎发现了“精准吐槽某猪蹄”的总司令部。
果真,准备带荆喆参观熟悉这栋别墅时,禹女士慢悠悠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将某人成功劝退——
“荆喆,这么多年,你还愿意和羿予珩在一起,我很开心。他这辈子干正事最认真的时候,也就是高一那一年了……”
“我去卫生间。”原本亦步亦趋黏在荆喆身后的某宝宝故作镇定地退出群聊,坚决不肯直面自己的黑历史。
禹女士这才笑了笑,指了指身后的沙发,和蔼邀请道:“你坐,我有话想和你说。”
荆喆带几分拘谨地落座后,平易近人的大美人缓缓打开话匣。两人从不痛不痒的天气入手,聊到了荆喆这些年的留学生涯,再聊回了荆喆的高中生活,最终顺理成章提起了羿予珩——
“他这个人,认死理。只要是他认定的东西,谁也不可能劝他改变想法,简直算得上冥顽不化。”
“嗯,我知道。”
“他还特别扭,白的非要往黑里说,顺带再绕上九转十八弯,不费点劲或动点脑确实沟通不了。”
“嗯,我知道。”
“很多人说智商太高的小孩情商容易出问题,因为人家脑子里处理信息和看待世界的方式可能和我们正常人不一样,所以,他待人接物也确实不太成熟,时常让人窝一肚子无名火。”
“嗯,我知道。”
“他骨子里很强势,说一不二这一点和他爸一模一样。羿予珩上高中的时候,这两个人可以随时随地因为任何一件小事吵起来,每天吵到我头昏脑涨。”
“嗯,我知道。”
“说实话,这么多年,他从来没交过女朋友,我和他爸是真的担心。别人看他都说,哎呀,这么帅这么聪明的小伙子,闭着眼睛都能挑到合适的对象。可只有我们知道,他这个人,其实难相处得很。”
见荆喆沉思不语,羿母又微笑着补充道——
“不够聪明,听不懂他说什么的不行,像他一样强势,总和他硬碰硬的不行,受不了他每天作,动不动挑他毛病的恐怕也不行。或许年轻时会有人愿意因为他这张脸好看而忍让他一时,但脸能帅几年?两个人想要长久走下去,总要有内在的相合之处。我还和他爸开玩笑一样说过,要是真有愿意理解包容又能懂羿予珩的小姑娘,人家这么好的性格,为什么不去找个更好相处的小伙子呢。”
见荆喆似乎红着脸低下头去,羿母温柔的笑容扩大,声音却多了几分苦涩——
“荆喆,羿予珩看人一向极准,也一向头脑冷静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么多年,他还是只认定你一个人,我想这意味着什么,你这么聪明,不需要我多说。因为我和他爸爸当年犯下的那个巨大的错误,导致你们错过了这么久,也导致他被你落下了很远。所以,我只能替他谢谢你,替我自己和他爸爸谢谢你,还愿意把他从自我放弃的边缘拉回来。”
“阿姨,”被这番话说得五味杂陈,荆喆感动地抬起头,“不是这样的,其实我回来是……”
“荆喆,你的病,羿予珩和我们说过。”羿母细细看向荆喆,眸中一片真诚,“你不用因为这件事特别感谢他,治病救人本来就是医生的职责。你也不用把它看得太重,或是给自己什么压力。我和他爸爸见过的各种重症病人和生死离别实在太多了,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你的这些问题,充其量只算健康出了小状况而已。我们也都希望你能尽快摆脱它,开开心心地……”
话音未落,身后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
“荆喆,当初我们会让羿予珩学医的原因,等一下,爸爸亲自解释给你们听。”
夜深人静的夏夜,林昏宿鸟喧。月光透过大敞的落地窗为屋内柔柔镀上一层银色的清辉,清凉的晚风轻卷起纱帘,在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投射下缱绻斑驳的影子。
柔和台灯下,羿予珩坐在书桌前的转椅上,怀里窝着他沐浴过后散发着宜人果香的姑娘。
荆喆看他英挺的侧脸,伸手环住他的脖子,眷恋地唤他的名:“羿予珩……”
“嗯?”他将环住她的手臂收得更紧,微微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虽然你爸爸也承认这些理由有点牵强,”荆喆回想起晚饭时四人恳切的长谈,柔声开口,“但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对他们,绝对是旁人永远无法体会的沉痛打击,他们……当时不知道得有多后悔,多无助,多自责。我想,你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姑也好,外公也好,他们的在天之灵,看到你选择像父母一样成为医生,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羿予珩的双眸微微一黯——
“你有一个你无缘相见的小姑姑,长到五岁都健健康康的。可五岁半的时候,有一次高烧不退,我和你爷爷只能抱着她去医院打针。那个时候医疗条件差,医生和护士的水平也有限,没做皮试就开了一针青霉素。予珩,我是眼睁睁看着她休克,看着她进了抢救室再也没出来。在那之后我痛下决心要学医,我想,一个家里,至少得有一个懂医的,或许治不了所有病,但关键时刻能不被人害了命。
“你还记得你高二的时候,外公是怎么走的吗?糖尿病性心脏病引发的心梗。那个时候没敢和你说,老爷子其实不是一下就没的。他犯病的时候,你舅去了,也叫了救护车,但是……因为我和你妈都在手术台上,谁也没能接到电话,你舅又慌到不知道该做什么,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才导致老爷子没能坚持到医院。我和你妈,两个医生,一辈子不知道救过多少人,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最该去救的人走。当时我想,两个医生也不够,如果家里还有第三个医生,怎么也得有一个能在关键时刻接到电话,尽到该尽的孝。
“予珩,我脾气确实不好,有时武断了些,逼你学医也是后怕。当时那种情况下,你不分青红皂白和我们闹,闹得我心烦意乱,你越想较劲,我也越想较劲,结果搞成了这样。其实在你赌气选择留在盛川的时候,你妈妈就已经后悔了。这些年,她没少埋怨她自己,也没少埋怨我,说把好好的一个儿子毁得彻底。今天趁着荆喆在,你还愿意耐着性子听我说几句,我就借这杯酒,正式和你道个歉。以后你们的路,你们自己走,我绝不再插一下手。”
见男人面色凝重,沉默不语,荆喆知道他必定还在为父亲那番话而感慨不已——虽已时隔多年,但那样一位固执而强硬的中年男人竟然会放低身段,真的将“道歉”二字说出口,羿予珩怎么可能不为之触动。
荆喆看得很清楚,在沉默着碰杯的瞬间,这两个能将最精细的手术完成得干净漂亮的男人,手似乎都在隐隐发抖。
可是,她知道,羿予珩已经不再需要这句道歉,不是因为这件事早该了结翻篇,而是因为,这身庄严神圣、重于泰山的白袍,他终于穿得心甘情愿。
多好。
那个她在初见的瞬间就脑补出穿白袍会很好看的翩翩少年,终将在未来的每一天,身披圣洁白衣,踏着光明,向着需要帮助的人步伐沉稳地坚定走去,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而她三生有幸,得以独据他和他的温柔,年深日久。
荆喆温柔凝视着这张英俊如初见的脸,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描摹起他立体的眉眼:“羿予珩。”
听到她的轻唤,男人收起繁杂的思绪,静静回视她:“怎么?”
她看着他,扬起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酷。”
他看着这张仿佛能将一切负面情绪肃清,令他万分心安的娴静笑颜,心中深深一动,终于彻悟那句“往事过往云烟”。
多好。
那个在他印象中笑得干净纯粹,无忧无虑的清丽少女,已经将这个春风般沁人心脾的笑容寻回。
而他三生有幸,得以私有她和她的笑容,百岁千秋。
他放任她的小手在脸上作威作福,抬手捏了捏她精巧的鼻梁,轻声问道:“酷在哪里?”
“羿神哎,”她将他心满意足的表情和语气学得惟妙惟肖,“我竟然轻轻松松追到了羿神。”
“是吗?”他挑眉,平静中带一丝故弄玄虚,“那你好像还可以更酷。”
没给她预留任何反应时间,羿予珩横抱着她起身——
“你还可以轻轻松松睡了他,轻轻松松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