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俩胆子也太大了吧?”
临近傍晚,六人在依山傍水的民宿中团聚的时候,听说两人竟然头脑发热跑去蹦了个极,其余四人纷纷瞠目结舌。
“有什么感觉?”沈沐歆迫不及待地问,“会不会很可怕?”
“那你现在感觉还好吗?”邵竹昀也难掩敬佩,“湃湃经过蹦极台的时候非要给我普及蹦极的可怕后果,吓得我赶紧把他拉走了……”
荆喆回想起落回地面的羿予珩在仔细确认过她安然无恙之后,突然话锋一转,淡定讲起“视网膜脱落”“压力性紫斑”“硬膜下血肿”,以及“颈椎脱位”,吓得为他解钩扣的工作人员光速躲到八丈远外的光荣事迹,对竹昀的“痛”无比感同身受。
然而,除去眼睛稍稍有些充血之外,重新安稳站到地面,荆喆只觉一身轻松——
“其实还好,真正跳下去之后,自由落体的失重感也就持续了两三秒,说实话心脏还不如坐过山车难受。适应了以后,除了感觉有狂风在脸上胡乱地拍之外,就是在自由飞翔了。”
“真的吗?”沈沐歆听得目瞪口呆,“说得我都有点动心了……”
“真的,”荆喆微笑着保证道,“现在想想,最可怕的反而是准备跳之前的几秒钟。”
勇敢跨过未知,坦然回望时,才能看清所谓路途险恶不过尔尔。重要的,或许只是摆脱不断暗示“不行”二字的心魔,迈出与本能相抗衡的第一步。
一如人生。
沈沐歆跃跃欲试的期待火苗却惨遭扑灭——在座的两位医学生纷纷表示,不建议近视高达800度的俞景添冒险尝试这项运动,而邵竹昀巧妙地将“不敢去”的锅甩到了事先胡乱科普的男友身上。
眼看女友眼中露出隐隐失望,俞景添体贴转移了话题:“你们大中午的跑去蹦极,肯定没来得及好好吃午饭吧。晚上想吃什么?”
“我们看的攻略都在推荐一个农家乐,”邵竹昀立刻意会,打开手机,“评价高到像是雇过水军。”
“对对对。”提起“吃”,沈沐歆果然来了精神,“网上说那家的炖土鸡简直是一绝。”
荆喆凑到邵竹昀的手机前,默认了好友的推荐:“好像离得不远,走十来分钟就能到。”
“就知道你们得嚷嚷着去这一家,”陈湃坐在沙发另一侧,一副“我就在等这一刻”的老谋深算,“这种普通炖鸡多没新意,让珩珩给你们露一手。”
“羿予珩还会做饭?”邵竹昀和沈沐歆同时抬起头来。
“不会。”拆台第一名的某宝宝丝毫不给室友面子,双手环胸,闲适靠在沙发上。
陈湃倒吸一口凉气:“昨天晚上还特意回趟家弄来一堆刀片剪子镊子的是不是你?”
“我只剔骨,”早有准备的某宝宝不为所动,坚决维持着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人设,“不负责做熟。”
在其余四人不明就里的注视中,不再和某人一般见识的陈湃掏出手机,点开了一张截图,然后递向荆喆:“你别看老羿这几年书读得不行,局解实验做得绝对比老师还漂亮。”
荆喆满脸疑惑地接过手机,沈沐歆和邵竹昀也抻长了脖子——
屏幕上是一则新闻截图,标题《涨姿势!医学生硬核炖鸡,靠扎实的解剖功底剔出完整骨架》,配图中的案板上趴着一只皮肉完好无损,不见一寸刀疤的整鸡,旁边是一具像是用魔法凭空抽出,按次序摆放整齐的骨架。案板旁边,上一排手术刀,中一排手术剪,下一排手术镊显得万分庄严神圣。
“荆喆,”陈湃坏笑着起身,悄然拉开与魔鬼的距离,然后冒着生命危险将戏台彻底搞垮,“羿予珩两天前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嘚瑟给你看了。”
三个男人自觉主动出门买鸡买菜的一瞬间,荆喆被沈沐歆用可达鸭疯狂扑倒在沙发上:“荆喆,羿予珩是个什么绝世傲娇小甜甜……”
“我又酸了!”邵竹昀也疯狂加入了吞食柠檬的阵容,“我和湃湃在一起快三年了,他那脑子从来都没往浪漫的方向转过一点弯……”
“说实话,你家陈湃已经很会了好吗!”沈沐歆添油加醋地展现出何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老俞这种会在生日送什么‘机械变焦远射续航LED手电筒’的工科闷葫芦才是真的让人无语凝噎。”
“不行,越想越气。”邵竹昀半真半假地抱怨,“之前陈湃永远只会说忙忙忙,可怎么羿予珩一谈恋爱,他也忽然冒出来大把时间又是接我回家,又是陪我爬山,又是给我炖鸡了……”
被压在可达鸭下动弹不得的老实人很想小声纠正一句“我们还没开始谈恋爱,这显然只是某猪蹄的追妹套路”,但想了想觉得实在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极有可能被友尽,于是乖乖保持了沉默。
“真的,”沈沐歆也突然义愤填膺,松开了压住可达鸭的手,“我简直不敢相信,刚刚老俞竟然主动说他负责做菜。要不是羿予珩要解剖鸡,陈湃说他来炖,俞景添才不会想到亲手做饭给我吃呢。”
就在荆喆以为第二波“羡慕嫉妒恨”即将愈演愈烈地刺穿耳膜时——
“荆喆,你干脆别回学校了。你在的话,他们就能好好从羿予珩身上学学怎么做优秀的男朋友。”
荆喆脸上的姨母笑逐渐消散,移开趴在身上的可达鸭,默默坐了起来。
“呃,短时间内,我确实不会回去了,”本以为如实开口会是件艰难无比的事,可没想到天时地利人和的此刻,剖白竟然能够这样顺理成章,“其实,我是休学回国……看病的。”
沈沐歆和邵竹昀瞬间将闹心的大猪蹄子抛之脑后,各自端正坐好,洗耳恭听。
荆喆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将注意力缺失症和由它悄然引发的诸如拖延、逃避、散漫、懒惰等坏习惯在潜移默化中对她思维方式和处事态度的消极影响,以及这样根深蒂固的性格和态度使她在面对博士阶段需要精力集中、迎难而上的高难度课程时怎样痛苦不堪,而这样宣泄无门、逐渐累积的痛苦最终如何瓦解她的意志与信心,一点一点,客观平静、逻辑清晰地讲述了出来。
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的若有所思,再到最后的开导劝慰,以最大的善意去倾听的沐歆和竹昀果真没表露半点敷衍或嫌弃,仿佛耐心陪伴着荆喆重新走过这一生。
不知不觉,三人促膝深谈至天色渐暗,对于三位男士的迟迟未归毫无察觉,直到陈湃一通神神秘秘的电话:“不然你们先随便叫点外卖垫垫肚子吧,我们这顿饭估计要做……很久。”
“不过,”挂上电话,像是忽然由男友联想起什么,邵竹昀微笑着开口,“我总算知道羿予珩为什么好好的肿瘤科大牛实验室不待,突然准备改做精神科医生了……”
“他选了精神科?”出乎邵竹昀的意料,震惊发问的却是脸色瞬间一白的荆喆。
“啊?你竟然不知道吗?”邵竹昀同样震惊回答,“湃湃没透露过你得病的事,只是简短提到羿予珩最后选了精神科的刘主任做博导。当时我还奇怪了半天……”
荆喆一时百感交集,努力消化了片刻才带些苦涩喃喃开口:“他只和我说过要换实验室和实验指导老师,还说这是医学生的常规操作,从来没提过选博导和选科……”
沈沐歆敏感察觉到荆喆的低落,快言快语安慰道:“我觉得他选择隐瞒肯定是怕你有压力或者怕你不同意,想来个先斩后奏而已。”
“我不是在怪他,”荆喆摇摇头,缓缓开口,“即便我现在已经是他的女朋友,他也有保留隐私和个人空间的权利。我只是觉得……如果他做出这个决定仅仅是因为我,实在有点草率,而且……”
“荆喆,”邵竹昀充满感慨地打断了她,“我想,羿予珩应该远比我们能够察觉出来的还要喜欢你吧。你不知道,之前那几年,他的状态和现在完全不同,虽然不能以‘死气沉沉’简单概括,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具灵魂枯萎的行尸走肉。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觉得,他是个有血肉有喜悲的人。像陈湃和俞师兄,他们至多是在努力为我和沐歆而活得好,但羿予珩……好像单纯是在为你而活。”
荆喆微微一震。
“要我看,竹昀,你只说了真相的一半。”沐歆也笑着加入,“我们荆喆大小姐,这七年来一度被艰苦的生活折磨到放弃生的希望,但你看这一回国,一回到某人的怀抱,状态立马好到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患有抑郁症,这才叫‘枯木逢春’好吗。像这种没有彼此就双双活不成的琼瑶奶奶式痴男怨女,我只建议赶紧原地结婚……”
听到面红耳赤的老实人正准备拿什么堵住沐歆能说会道的嘴——
“我们回来了!”
三个男人满载而归,每个人手中都提了满满当当的袋子。
“辛苦辛苦。”竹昀率先从沙发上起身,小跑着迎了上去,“怎么去了这么久?”
“这么多咱们怎么吃得完?”随后赶到的沐歆险些被这铺天盖地堆满玄关的塑料袋绊倒。
荆喆慢吞吞走在最后,暗自庆幸刚刚的话题至此打住,弯下腰,准备提起几个袋子运到厨房。
俞景添示意荆喆不用帮忙,随口问道:“你们偷偷干什么坏事呢?怎么灯也不知道开一个?”
“咳,我们聊天聊忘了嘛。”沐歆看了眼站在三人最后的某人,忽然坏笑着开口,“哎,羿予珩,问你啊……”
老实人不忍直听地默默转过身,无比后悔刚刚没有将堵嘴的计划执行完毕。
“听说你找女朋友,”沈沐歆引用起荆喆N年前的原话,语气无比期待,“要么会找‘不需要费太多力气,低头就在视线范围内’……”
某直男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满脸困惑地打断道:“找女朋友又不是捡垃圾,我为什么要费力低头?”
似乎有人忍俊不禁笑出鸡叫。
等一下!鸡叫?
玄关的灯被腾出手来的俞景添打开,三个惊到瞬间抱作一团的姑娘和陈湃手里拎的老母鸡面面相觑了半秒——
“你们去买了一只活鸡吗???”
“难道是要现场屠杀它吗???”
“这里是民宿哎!到时候怎么给人家收拾干净???”
在高分贝的尖叫声中,陈湃轻柔拍了拍母鸡的头:“动物实验老羿也特别擅长。比如当时找蟾蜍的脊神经时,他那行云流水的剪蛙头,扎脊髓,然后剥皮……”
“停!”
这次是异口同声,分贝更高的抗议。
“放心吧。”陈湃的眼镜片闪过一缕邪光,“对我们学医的来说,收拾只鸡不是事儿。”
然而,等待炖鸡等到饥肠辘辘的竹昀还是提前叫了外卖,只因某两位双眼冒光的变态带着另一位好奇宝宝,慢条斯理将“炖鸡”的过程变成了气氛欢愉的“解剖小课堂”——
“这肩胛骨吧?”
“我觉得应该是某段胸椎。”
“看看这筋腱,雪白无瑕到反光……”
“你伤到了它的护心肉!它好痛!”
……
“湃湃,你们能不能稍稍加快点速度?”已经和荆喆与沐歆以两倍速看完五集电视剧,并分享完一份炒米粉的竹昀忍无可忍,扬声催促道,“照你们这么搞下去,咱们半夜之前能正经吃上饭吗?”
“我看电视旁边的柜子里还有好多桌游呢,”沈沐歆早已经将四周打量了好几遍,“本来还想吃完饭玩几盘阿瓦隆或者打打牌什么的。”
“沐歆,”陈湃满手血腥地扬了扬手中的镊子,“只要老羿在,这些你就别想了。反正大一军训结束之后,我们整个年级都没有愿意带羿予珩打牌玩桌游的。但凡是需要动脑、会分胜负的游戏,这货绝对全方位碾压式给你搞到毫无游戏体验,包你输到只想破口大骂或者摔门离席。”
只听像是奋力剪断骨头,恐怖至极的“咔嚓”一声。
然后,某人幽幽抬起头来,带着“本宝宝心里苦”的眼神看向荆喆,委屈巴巴辩解道——
“我又不是故意的。”
如竹昀所料,六个人累觉不爱,身心俱疲地将锅碗瓢盆和满室鸡毛清洁干净,终于把原本窗明几净的厨房恢复到“勉强能示人”的程度时,墙上的挂钟赫然指向将近凌晨两点——
至于这顿水煮无骨鸡肉配水煮混合蔬菜的“夜宵”算不算绝世佳肴,早已没人有闲心去回味。
几个人意识模糊地互道过晚安,各自钻进房间中准备洗漱睡觉——原本为了赶最早班动车,已经算是披星戴月起了大早,外加这一天的舟车劳顿、翻山越岭、辛苦劳作后,浑身上下只剩“累”字。
这家别墅式民宿专为喜欢搭伙旅游的年轻人设计建造,除去一楼巨大的客厅和开放式厨房与餐厅,楼上的四间卧室不分主次,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因此沐歆和竹昀在选择住处时毫不犹豫就拍了板——两对情侣各住一间,剩下那对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人一间,无须尴尬。
荆喆以最快的速度洗好澡,换好睡裙,为可达鸭喷上些惯用的淡香水,抱着它钻进了被子。虽然困意凶猛袭来,但头发尚未干透,她只好靠在床头,强撑着刷起手机。
荆喆刚在微博上随手点开某个“绝望家长辅导熊孩子写作业”的搞笑视频,一条新微信出现——
“洗完了吗?”
荆喆竟然从这几个字里读出了几分神清气爽——羿予珩这项“不太需要睡眠”的神奇技能让她羡慕不已,至少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无论是一点睡、两点睡,或是丧心病狂地熬到更晚,总能在六点五十分准时起床,并且睡眠时长并不影响大脑的正常运转。
“嗯,准备睡了。”
感觉自己是在靠意念回复的荆喆打了个呵欠,随手将“晚安”二字敲进了对话框,只等魔鬼道完晚安直接点击发送。
然而,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后,屏幕上依旧空空如也。荆喆不由得怀疑魔鬼大概是在打完那行字后被神秘力量瞬间拽入了梦乡,准备直接按下“发送”键——
突然,从某个角落传来万分诡异的敲击声,由弱渐强,节奏齐整。
恍惚间,荆喆以为自己穿越回了波士顿的破旧公寓——住在顶楼的她拥有一家住在更楼上的松鼠邻居,这家松鼠在管道上勤勉地磨牙或磨爪时发出的声音正是这样。
可屏气凝神环顾四周后,多少找回些神智的荆喆简直被自己蠢哭——即便是在困到失智的边缘,能错将敲门声当成闹鬼也是奇葩本葩。
她只好恋恋不舍掀起被子下床,软绵绵问道:“谁呀?”
“我。”羿予珩的声音淡淡响起。
哦,是魔鬼。
“来了。”荆喆加快速度走到门口,将可达鸭移到左手,右手挠了挠头发之后伸向门把——
谁?是魔鬼?
荆喆瞬间从头发丝清醒到脚指甲盖——等……等一下!她的内衣呢?这个吊带裙又算什么鬼?
“稍等!”
手忙脚乱地折返,穿好内衣,并在睡裙外胡乱套上一件干净的T恤之后,荆喆低头将这身行头审视了一遍,觉得有点不伦不类,于是果断抱起可达鸭作为遮掩,又在镜子前转了两圈,才重新将手伸向门把——然后,她再一次被自己蠢哭。
如果羿予珩只是来道“晚安”,根本没打算进门呢?
门被轻轻拉开一条小缝,一双晶亮的美眸对着门外的男人无辜地眨了眨——
“我刚刚在落地窗前发现几只虫子,”站姿笔挺的魔鬼语气生硬,目光闪烁,“所以来看看你需不需要灭虫服务。”
荆喆哭笑不得地将门打开时,被傲娇怪的拙劣表演蠢哭——
深更半夜,黑灯瞎火,困成老狗时,什么人会去特意检查窗边有没有虫子?
可羿予珩真的拉开窗帘,从落地窗的缝隙开始,谨小慎微地将房间所有边边角角检查了一遍,并且……成功剿灭了三只蚂蚁、两只潮虫,以及一只小蜈蚣。
借用卫生间慢吞吞地洗完了手,某宝宝慢吞吞地踱回房间,看着小可爱飞速将凌乱的大床理平整,慢吞吞地开口:“刚刚在落地灯旁边还看见一只,但是跑掉了。”
话既至此,已然困意全无的荆喆只好忍住笑意,指指床铺,默默配合着邀请道:“呃,请坐吧,也许等一等它就会重新出现了。”
柔和月光下,荆喆乌黑柔顺的秀发将将及肩,发梢处呈现未经染烫却自然内扣的精妙弧度。轻薄T恤下,石蕊红色的丝质睡裙包裹出纤细婀娜的身材,也衬得吹弹可破的肌肤如凝脂般白皙剔透。
软萌的表情难掩隐绰的妖娆,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推倒。
羿予珩微微眯起眼睛,与某种瞬间引燃的欲望做起艰苦卓绝的斗争,老父亲般语重心长地开口:“大半夜不要随便给男人开门……”
小可爱再次震惊出一言难尽的【黑人问号脸&你怕不是在逗我&来张嘴吃药.jpg】——
拐弯抹角请求收留的是你,突然黑脸不让开门的也是你,请问你觉得自己究竟属不属于男人?
然而,还没等荆喆开口——
“我坐地上就行。”他只是个纯洁的宝宝,才不要玩什么“**的深夜禁忌”来挑战自制力。
老实人正准备像魔鬼一样靠着床沿,对着落地窗外繁星璀璨的夜幕在地上落座——
“垫点东西再坐,地上凉。”羿予珩将睡裤口袋里的手机放到一边,摆出了一副长谈的架势。
老实人乖乖从**拿来一个多余的枕头,拍平整后静静坐了下来。
然而——
魔鬼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双线条完美、白玉无瑕的纤纤秀腿上,觉得它严重妨碍了大脑的工作,于是淡淡问道:“冷不冷?”
荆喆转过头,男人此刻面无波澜,玉树临风的侧影与记忆中那个目不斜视,疾步向前的少年缓缓重合,这一刻,岁月倏然温柔。
“我觉得还好。”她浅浅扬扬嘴角,在某人反应过来之前,抱紧怀中的可达鸭,柔声改口,“没事,抱着它,不冷。”
但遗憾的是,世界上有一种冷,和“妈妈觉得你冷”类似,叫作“宝宝觉得你冷”——
下一秒,男人叹了口气,直接起身走到衣柜前,取得同意后打开柜门,抱出备用毯子,坐回到她身边,“夺”过沾染了她身上果香味的可达鸭,二话不说将她从脖子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
不等小可爱提出抗议,某人又对这只香喷喷的毛绒玩具产生了巨大意见——虽然是他本人买来取悦小可爱的没有错,但由于它不够自觉,贴小可爱太近,所以不能忍受。
“洗完澡不要抱玩具,脏。”卫生教育课再次猝不及防地展开。
荆喆预感到鸭鸭即将离她而去,但还是想尽微薄之力挽留一番:“哪里脏了?”
“今天蹦极的时候,”某人果然面不改色,说得有理有据,“那个帮你保管它的小哥,之前肯定拎过别人换下来的凉鞋,并且没有洗手。”
“……”荆喆竟无法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羿予珩心满意足地将可达鸭丢向身后的**。
“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买可达鸭?”荆喆回想起笑到前仰后合的好友,忽然很想听他亲口说出“给你取暖”几个字。
“希望工程,听说过吧?”羿予珩转过头来,神情严肃。
“???”可老实人只收获了无穷无尽的迷惑。
“那天在夜市里,有人盯着抓娃娃机里那只可达鸭的眼神,”魔鬼眼中写满“认真”二字,再一次伸出手,用力揉了揉她的头顶,“就像是贫困山区食不果腹的小朋友突然见到一桌满汉全席,蛮可怜的。”
深夜里不要给任何猪蹄开门,这条忠告绝对是真理。
结结实实掐了魔鬼的肱二头肌,荆喆才正色开口:“刚刚竹昀和我说,你准备留在精神科。”
“嗯。”羿予珩难得坦**,没有丝毫停顿地回答。
“羿予珩,你……”
“荆喆,在我回答‘为什么’之前,你先讲讲你在美国第一次见精神科医生的故事吧。”
“为什么?”荆喆不解。
“因为,”羿予珩靠向床沿,看向她的眸光一片温柔,声音放得很轻,“我想听。”
薄薄月华下,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俊美如神祇。
帅到荆喆瞬间忘记某人几分钟前的猪蹄言论,如同陈湃发到群里的一个“面色潮红,鼻血横流,捂住胸口”的表情包——【糟糕,是广泛前壁ST段抬高型急性心肌梗死伴左心衰的感觉.jpg】。
思考了片刻,荆喆倾身向前,双手抱膝,目光静静放在悠远星空——
“在美国,见精神科医生必须要心理医生的引荐才行。而我第一次看心理医生时,她听说了我的情况,几乎立即建议我找精神科医生开药。最开始我的确非常抗拒,因为总觉得开了精神类的药物,自己就是个板上钉钉的精神病人了。”
后背忽然一暖——男人细心地替她将毯子裹好,然后同样看向宁谧的夜空,专心做倾听者。
“但是,从某种角度讲,还是精神科医生救了我。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我把‘无法自主进入学习状态’和‘严重缺乏动力’这两个直接导致我废掉的问题告诉了她。她当即让我填了一个ADHD自测量表,计算完分数后告诉我,我的primary concern(主要问题)应该是注意力的问题,抑郁和焦虑反而是secondary(次要)的。”
荆喆稍停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不疾不徐地继续。
“后来我去读了那本大名鼎鼎的‘Driven to Distraction’㉗ ,又到心理诊所做了正规的测验。拿到确诊报告的那天,那种感觉应该是‘豁然开朗,如释重负’吧,好像从小到大困扰我的很多问题都迎刃而解。比如为什么做任何事都很难立刻进入状态,为什么对于枯燥或没兴趣的事就是坚持不下来,为什么有那么严重的拖延症,为什么很难制定或是完成计划,为什么活得像是游离在自己的生活之外。”
说到这里,荆喆自嘲地笑了一下。
“虽然心理医生说,不建议我给自己过度贴标签。但是,知道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一种有可能让人‘没法努力,没法坚持’的病,终于让我和深藏心底那个别扭、懒惰、散漫的真实自我达成和解,也让我决定……原谅自己。毕竟,最初我完全不能接受,像我这样一个家庭幸福,生活顺利的人,怎么会突然再也学不进东西,然后把自己搞到抑郁了呢。”
“也许,”羿予珩沉思了片刻,终于淡淡开口,“反而是一切太过顺利,才会没人关注这些。”
“是啊。”荆喆的声音沉重了几分,“当时看到诊断结果上那个智商135的时候,吓了我一跳。或许这说明,相比其他饱受这个问题的困扰而不自知的人,我很幸运,幸运到这样的‘聪明’让我一路轻轻松松走得比绝大多数正常人更远。可也正是这样的‘聪明’和单从成绩来看的‘优秀’,让我在父母、老师,甚至自己的放任和纵容中……迷失了很多年。”
“你的这个问题,和ADHD中那些‘hyperactive’(过于活跃的)的多动症小朋友正相反,不存在直观行为上的过度活跃或是不服管教,只是大脑闲不下来,在生活中确实很难辨别判断,”羿予珩若有所思地接口,“不过,你这个习惯性抠手的问题,倒是ADHD的表现之一。”
“嗯,我记得测试里还专门有题目和finger picking有关,”荆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是,难以辨别判断归根结底还是它没有得到普及与重视吧。我爸妈曾经试图矫正过我抠手的问题,却毫不奏效,最终也只当是个坏毛病而已,从没想过这也许是某种‘症状’。我后来想,如果更多的家长和老师意识到还有ADD这样的问题存在,早些干预,或许就会少一些最终发展到我这一步的人了……”
感慨完毕,荆喆才发觉,不知何时,男人由专注看景改为专注看她,眼中氤氲着温柔笑意。
“干吗?”盯得荆喆头皮一阵酥麻。
羿予珩微扬起嘴角:“你已经回答了你想问的问题。”
荆喆一愣:“可是……”
“医院里不同的科室的确有收入高低和辛苦程度的分别,”羿予珩微微停顿了片刻,“但治病救人这件事,没有哪个科比其他科更高贵。”
“羿予珩,你选精神科这件事,”荆喆认真地看向他,“你爸妈不会支持的吧。”
“荆喆,我选精神科这件事,”羿予珩敛起笑意,正色问道,“你会支持吗?”
“如果这是一件你认定有意义、想要做的事,我为什么会反对?”
“那我就得到了我需要得到的全部支持。”男人的双眸重回深幽,吐字坚定。
窗外隐约能辨出绵延起伏的山脊线,层层叠叠,与漫天星辰齐心协力托着一轮皎洁圆月。心跳却再难同步这份“素月分辉,明河共影”的幽静,荆喆的脸一寸一寸染上嫣红。
“荆喆,十八岁那年,我最终屈服于那个他们所支持的选择,这个选择是对是错,我不会再去纠结或思考,”羿予珩将语气放柔了几分,“但这些年我的确无数次设想,如果当初……”
“羿予珩,”她打断他的艰难措辞,像是已经读懂他的自责,通透而沉静的黑眸中倒映着整片浩渺银河,“这个世界上的事,从来没有如果。我想,即便真的有虫洞让时光旅行成真,我还是会在数学和物理中选择数学,还是会来读这个博士,还是会沿着曾经走过的每一步旧路,分毫不差地成为现在的自己。”
“哪怕注定要经历那些不愉快?”
“有人曾经和我说,有我这个问题的人,最好的结果是坦然接受,学会与它和平共处。既然我现在已经能够做到,那这些历经磨炼的过程,从另一个角度讲,也是生命的珍贵馈赠。”
荆喆对着眼前这张带着浅淡笑意的脸,坦然扬起嘴角——
而且,只有这一条路,能让我百分百确定,我会在那一天,那一刻,和这个人在艳阳下重逢。
可下一秒,魔鬼眼中闪过荆喆无比熟悉的戏谑光芒——
“哪怕这个人,会在另一条来路的高一结束前,对你说,从今以后,他陪你走?”
意志极不坚定的老实人被问得一怔——等一下!她似乎有点心动……
“高中毕业以后,我再也没回去过。”羿予珩不再逗她,重新看向广阔苍穹,声音多少有些滞涩,“当初我私自改志愿,让清华 ㉘ 的招生老师和所有校领导勃然大怒。那个时候,我只铁了心想要报复父母,完全没去想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给学校的名声造成了多坏的影响……”
“大二暑假回国的时候,我去看过老何,”见男人深陷懊恼,荆喆轻声开口,“你说的这些事,老何一个字也没有讲,他只是说,羿予珩永远是盛川四中和他最大的骄傲。”
数十秒的沉默。
“荆喆,我们下周四回去一趟吧。”羿予珩似乎轻叹了一声,肃然开口,像是等这一刻等了许久,“有件当初没来得及完成的事,我想从原点继续。”
“羿予珩,你是在邀请我吗?”荆喆伏在膝盖上,微笑着看向他。
“是……”某宝宝心虚地微扬起头。
“可为什么听起来像是我已经同意了一样呢?”她唇边的笑意不受控制地扩张。
“你不同意吗?”某宝宝一秒委屈成球。
荆喆慢吞吞地靠回床沿。
落地窗外的阳台上种满了她不认识的白色小花,一簇一簇,在夜色中怒放出生机勃勃的清辉。
她知道羿予珩半夜敲门的目的不过就是这句“邀请”,但是——
花好,月圆,人团聚的此刻,她不想他走。
“那你讲个故事吧,讲得我满意的话,我就同意。”
羿予珩轻笑一声:“好。”
然后几乎未经犹豫或思索地开口——
“既然……那么喜欢他,就找到他,当面告诉他你喜欢他,不就行了嘛㉙。
“‘我不愿意这样做。’青豆说,‘我希望的,是某一天在某个地方偶然遇到他,比如说在路上迎面而遇,或偶然坐在同一辆巴士上。’”
听到“青豆”二字,荆喆不禁重新扬起嘴角。
“决定命运的邂逅。”
羿予珩像是早有准备,像是等这一刻等了许久。
“‘啊,差不多吧。’青豆说着,喝了一口葡萄酒,‘到那时,我要明明白白地向他倾诉:我一生中爱的人只有你一个。’”
羿予珩坚定的声音沉静而徐缓。
“于是你坚信这偶然的重逢必定到来,只是一味地等待这一天。”
被男人仔细掖好的毯子很暖,隐约从男人身上传来的气息也很暖,而这声音令人无比安稳,安稳到荆喆恍若重回儿时有母亲的童谣温馨相伴的夜晚。
那时她曾整夜失眠,困倦而疲乏的脑中混沌一片,却始终无法踏实闭上眼,只能木然靠在床头,看窗外的漆黑夜幕如何被朝霞缓慢渲染出诡谲变换的层次感。
然而此刻,仿佛有人以羽毛不断向下轻抚着越发沉重的眼帘。
“这样的话,你不是就要一个人度过今后的人生了吗?和世上唯一爱着的人始终无法结合。这么一想,你难道不觉得害怕?”
“青豆凝望着玻璃杯中红色的葡萄酒,‘也许会害怕,但至少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羿予珩静静看向在身侧毫不设防,沉沉睡去的荆喆,眸中一片化不开的温柔。
看了不知多久。
然后,他伸出左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楼进怀中,轻柔得像是工匠蹑手蹑脚触碰一件名贵瓷器。
可高度不太对,于是羿予珩整个人向下滑动了半分,腰部悬空,仅以肩胛靠着床坐得端正,确保她毛茸茸的脑袋能够舒服枕在他的肩膀上。
他将呼吸放得很轻,呓语一般,借《1Q84》中的青豆之口,将这七年来,他想对她说的话,一字一句,慎重讲完:“孤独一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发自内心地爱着一个人,人生就会有救,哪怕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待杂乱无章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羿予珩戴上蓝牙耳机,在手机的音乐播放器中找出了那首曾经被他循环到烂的老歌,点击播放后将屏幕按灭,目光重回悠远的浩瀚星河。
七年前,在那间喧闹不已的KTV包房中,被众多男生怂恿着走上吧台的荆喆,安静地坐在高脚凳上,打着唱给所有人听的幌子,唱给他听的歌。
陈绮贞的某个演唱会现场,只一把吉他,一副天籁——
“天天想你/天天问自己/到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你……”
“天天想你/天天守住一颗心/把我最好的爱留给你……”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