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疼痛，只在产生那一瞬间，让人撕心裂肺，此后，便逐步好转和缓解。

而有的疼痛，在一开始的时候，并不会让人感到多难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不断地叠加和生长，最终将那种痛感生根一般，深深地扎进心底，连呼吸都会感到扯动。

江大春的离开，给孙秦带来的痛楚，便是后者。

果然如孙秦和李翔所预料，当郭任在驰飞客的最后一天到来后，当郭任完全离开了这个团队之后，江大春也提出了辞呈。

“我想去干点自己的事情，感谢你们俩把我当合伙人看待，我投入的那点钱，不急着拿回来，等你们渡过难关再说。加入创业团队就是投资，那些钱就当我继续投你们的，万一真亏了，也就亏了，至少比炒股票要靠谱一点。”

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让人看了都不忍心责怪。

的确，从明面上看，江大春做出这个决定没有任何问题。

他兢兢业业地跑客户，获得了十几家客户的口头承诺，也完成了两家客户的书面意向合作协议。

他作为合伙人之一，从工作专注度、勤奋度和真金白银的投入来看，都没得说。

而现在他离开的时候，还主动提出之前投入的几十万可以先不拿回去，也算是非常仁至义尽了。因为万一驰飞客这次融资不成功，现金流断裂只是早晚的事情，相当于他那几十万的投资便打了水漂。

孙秦这才后悔，当初江大春加入的时候，没有与公司签署保竞知协议，也就是《保密协议》、《竞业限制协议》和《知识产权协议》三个协议的统称。

从法理层面，他没有任何可以约束江大春的手段。

而至于道德层面？

这是商业世界，是真正的大海。

大海里，什么样的动物都有。

创业两年来，孙秦已经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我的心变得越来越硬。”

同学之间互相挖彼此公司墙脚的，表面客客气气说要合作、背后却互相捅刀子的，承诺开展合作、但临门一脚又把弱势的合作方一脚踢开的，林林总总，各种情况，孙秦都有所耳闻。

现在，这样的情况降临到他头上了。

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

两人都尝试着从江大春口中套出他下一步的计划，尤其是李翔，毕竟江大春是他找来的。

但江大春一直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没有给两人任何有意义的信息。

“先休息一段时间，养养身体，然后再看看吧。”

对于孙秦来说，这无疑是他创业以来最黑暗的时刻。

公司面临现金烧尽的风险却没有一分钱收入，产品的1：1样机还未研发出来，融资前景也凶吉未卜，现在，商务和技术骨干又先后离职。

尽管此时是盛夏时分，他却觉得每天如同被冰霜覆盖，在其他人看来，他的神情一直都冷峻而沉重，双眼也不时失去往日的神采，变得深邃而空洞。

至于眉头，更是常常紧锁。

“你不能把内心的挣扎和痛苦写在脸上。”李翔将他叫到会议室里：“大家都受到大春和郭任离职的打击，但是，所有人都可以愁眉苦脸，但你不能，相反，你还必须得装作若无其事，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因为你是创始人。”

在这间会议室里，他们做出过无数个重要的决定。

李翔认为，孙秦需要立刻振作起来。

“你要知道，现在你的表情，你的神态，你的动作，都被大家看在眼里，你的一丝一毫的动摇和沮丧，都会被他们的瞳孔放大，然后在心底激起波澜。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两个如此笃信这个事业的，但是，他们每个人对于我们来说，都很重要。我们不能承担人员再度流失的后果了！”

“实在不行......你要是真的发现自己无法排解这种郁闷之情，跟我去抽抽烟，或许一切烦恼都没了......”

直到李翔说到这里，孙秦才瞪了他一眼。

“你别想拉我下水！抽烟我是肯定不会抽的！”

李翔乐了：“敢情我刚才说了这么多，你就只听进去抽烟？”

“谁说的？就不能让我好好想想吗？”

“有什么好想的？做就是了！这些天好几个人找到我，问到底你对于未来的打算是怎样的，我能怎么说？当然是给他们画饼，但是，我画得再好，也架不住你这副扑克脸给他们信心造成的伤害啊！”

孙秦咬咬牙：“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是，知道和做到之间，有很大的鸿沟，否则王阳明干嘛提出‘知行合一’？”

“既然你知道，我现在就是在帮你做到啊，给你做心理建设不是？”

“你想想看，江大春跟我们，应该说还算是并肩作战、共同面对生死的战友吧？虽然他在的时候，我们之间多少有那么一点芥蒂，但我一直认为瑕不掩瑜.....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我们跟他一起经历的欢笑和泪水，我就觉得他的离开很残酷和讽刺......”

孙秦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感情。

面对李翔，他可以充分地释放出来。

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刚刚恢复一点的情绪又被撕裂，然后被抛入无尽的黑暗。

不过，他并没有流泪，他只是需要一个出口。

而这个出口处到底是否下雨，没有那么重要。

李翔静静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秦的表情才逐渐平静下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看着李翔，问道：“你觉得，我们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吗？这样才导致了他们的离去？”

他的语气已经不再如同刚才那样起伏，而是变得非常平和。

这说明他的心态也在逐步稳定下来。

李翔想了想，说道：“我能想到最直接和明显的，就是当初我们换办公室之前，没有跟他商量。尽管这是一件小事，或许，在那件事之前，他已经将自己代入成为合伙人三巨头之一了，但那件事情发生后，他觉得自己始终是我们两人之下的存在，我们并未真正把他当成自己人，所以他就开始萌生了另起炉灶的念想，这个念想一旦种下，就只会慢慢发芽。尽管之后我们做得非常注意，但是裂痕已经发生，破镜难以重圆。”

与孙秦一样，他也反思过，到底自己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到位，才导致江大春心灰意冷的。他也试图找出导致江大春“背叛”的根源。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找到那个答案。

或许，这个答案永远无法获得。

只能说，人心难测，不要考验人性。

听完李翔的话，孙秦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进一步变得平静与轻松。

“既然如此，我们就往前看吧，似乎也没有必要一直盯着地上打破的镜子自怨自艾，既然无法重圆，那就去买个新的。”

“就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我感觉你的心似乎比我更大，你好像能够把这种郁闷的心情埋藏得更深啊。”

“毕竟我不是企业的法人嘛。”

“仅仅因为这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你想知道吗？”

“当然想。”

“因为我抽烟啊，没有什么是一根香烟无法解决的，如果有，那就来两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