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袁之梁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子任也放下了心中的石头。

如果自己再纠缠着过去的事情不放,哪怕是持续表达歉意,也都显得矫情了。

他抿了一口热茶,然后将茶杯放下,擦了擦嘴,顾不上吃点心,直接说道:“行,袁总,你是个敞亮人,我也直入主题了。简单来说,就是羊城汽车为了发展eVTOL,成立了eVTOL事业部,还是由胡林总分管,并且暂时兼任事业部总经理,我也被调过去继续管理自动驾驶技术,看起来似乎是升了半级,但实际上,公司领导包括胡总他自己,其实对eVTOL都不怎么关注,高调地搞了事业部挂牌仪式之后,后续的工作就很杂乱无章,几个副总经理意见都不一致......”

说到这里,袁之梁用筷子夹给他一只烧卖:“别急,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慢慢说。”

陈子任只能停住自己越来越快的语速,低头接过袁之梁的好意。

袁之梁也夹了点肠粉,先扒了两口,然后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搞eVTOL的?”

其实,他从黄馨嘴里早就知道,那是一年多以前,他从上海进博会刚回到广州的时候。

“我想想看......2019年11月的样子吧。”陈子任一边嚼,一边简明地回答。

“那就是说,到现在都差不多15个月了?”

“是的。”

“至少缩比样机出来了吧?快的话,全尺寸样机也许能出来。”袁之梁点评道。

他的A101便是差不多时间启动的,或许时间还稍微晚了一点,又受到人事变动的拖累,到今天还未完成全尺寸样机的下线,所以,他本能地认为,陈子任的进度应该能稍微快一点,尽管他潜意识中认为:以羊城汽车的机制,事实上是做不到那么快的。

听完这句话,陈子任沉默了。

他有些置气似的,往嘴里塞了一根凤爪,狠狠地嚼着,然后将嚼得稀碎的骨头吐了出来。

这时候,他才抬起头,凄凉地笑道:“你太高看我们了,我们到今天为止,连做什么样的eVTOL都没定呢。”

袁之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已经做好了被震惊到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现实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糕数倍。

“做什么样的eVTOL都没定?你是说,构型都没确定?”

“是的。”

陈子任苦涩地点了点头。

袁之梁半张嘴巴,已经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整整15个月啊!

他不知道是应该安慰陈子任呢?还是应该骂羊城汽车,或许,这种方式能够让陈子任更解气?没准他会跟着自己一起骂?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呀!都是一群什么人?”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只见黄馨气呼呼地看着陈子任。

嘴巴上的油都还未抹去。

显然,她经过一波**作,已经吃饱了。

所以有心情来管闲事。

被黄馨这么一骂,陈子任倒也不恼,反而笑了。

“你骂得对,我们就是一群傻逼,我们没有任何能力和担当去干这件事情。”

“她还真是我的嘴替啊......”

袁之梁心中有点甜丝丝的感觉,但很快便被一种对陈子任的同情而占据。

认识他这么长时间,袁之梁清楚陈子任的性格。

他是一个自视甚高也颇有主见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跟自己产生那么激烈的冲突。

这么多年,袁之梁何曾见过这位名校博士如此颓废?

三人都不再说话,各自默默地吃着眼前的点心。

一开始精致的摆盘到了现在已经杯盘狼藉,然而,诱人的香味倒是充盈着整个包间区域。

还好这里是半开放的结构,他们不至于被这片浓郁的味道给团团围困。

袁之梁打破了沉默,问道:“所以,到现在连构型都没确定的原因是什么呢?没有人懂吗?还是别的原因?”

陈子任喝了口茶,然后才回答:“都有吧。但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所有人意见都不一致,又没人拍板。”

“胡总不应该拍板吗?他既是事业部总经理,又是分管公司领导。”

“关键就是他不拍板呀!每次出现争论,大家把方案一起汇报到他那儿,他总是很忙,从来没有一周之内给过反馈。等我们去催他的时候,他又会花一两个星期才将方案看完,然后会问几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让我们继续论证和更新方案。这么一来一回,两三个月就过去了,一年有几个两三个月呢?”

“很难回答的问题?能举例子吗?”

“比如说,A客户和B客户的预计订单量分别是多少,分别的成单周期又有多长,他们对于构型的要求有什么异同,诸如此类。”

“这不就是市场调研和一些早期的业务拓展活动可以拿到的信息吗?以羊城汽车的名号,想去找几家潜在客户聊聊,应该不难吧?”

“关键是,副总经理之间的意见又不一致,有的人认为,应该卖给企业,卖给运营方,有的又认为,应该直接卖给个人。”

“我明白了......其实就是客群的选择问题,企业,也就是B端客户,和个人,也就是C端客户,对于产品的要求的确是不同的。”袁之梁明白了:“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也碰到过,最终我们还是选择先做B端客户。”

“对啊,不管先做什么客户,只要找一个方向就行,但是不能把B端客户和C端客户放在一起比呀,否则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吗?”

“这个方向的确是需要胡林来定。”

“关键就是他不定!有时候你问他,他说要做B端,认为B端业务稳定,护城河高,有时候又觉得C端见效快,能够吸引流量和眼球。”

“我问个问题,你知道他的考核指标当中,有eVTOL吗?”

“......”

陈子任听明白了袁之梁的问题,这也是个灵魂拷问。

说白了,如果胡林的考核指标当中没有与eVTOL相关的内容,或者,只是有一些泛泛的定性描述,而缺乏定量要求,他为什么要推进得很快呢?

维持着一个新兴业务在自己手上,保持它的一定活跃度,先占个位,但又不喧宾夺主,这样进可攻,退可守,这才是胡林的最佳选择。

陈子任到这个时候,已经无比深刻地理解胡林的做法,而且,他也知道,如果把他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估计也会做出相同的事情。

只不过,他自己怎么办呢?

看着陈子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表情,袁之梁说道:“不管你知不知道,我估计,多半是没有的。在这种情况下,你不管做什么,都没有用。尽管你还没有提到,但是在电话里你简单提过一嘴,希望我帮你参谋参谋,做个基于我的实践得来的整体方案,拿给胡总去批准......我觉得,这样做没有意义,倒不是因为我不想帮你,而是,你要知道,南宋抗金,不是由岳飞决定的,也不是由秦桧决定的,而是由宋高宗决定的。”

黄馨也在旁边帮腔道:“胡林是什么人,我们还不知道吗?那就是个官僚啊!他哪事干事的人?陈博士,你还是另找出路吧!”

说完,她又往嘴里塞了一个蛋挞。

咸的吃多了,来点甜的,解腻。

然而,陈子任则如同雕塑般坐在那儿。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任人摆放的点心。

而且已经不再新鲜,泛着陈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