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冯婕用一种很超然的口吻说出最后那句话,孙秦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尽管他此刻身处温暖的室内。

“在她眼中......不,董建军也一样,在他们眼中,创业者就是这样的一种殉道士形象么?”

似乎感受到了电话那头孙秦的情绪低落,冯婕补充的话语增添了些许柔和:“孙总,按理说,天使轮的时候,是我主动找的你们,现在你们遇到了麻烦,我不应该见死不救,对吗?只不过,我们投资人的钱也不是天上刮来的,也都是我们辛辛苦苦募集而来,以及通过中长期的股权投资赚取而来,我们与你们创业者一样,需要面对每天的不确定性,我们的工作并不比你们轻松——当然,我这么说,未必所有人都赞同。刚才我也说了,我会去帮你想想办法,但是,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冯婕停顿了一秒钟,接着说道:“我相信你们可以挺过这个难关,也希望你可以吸取这次教训。经营企业,相比于有一个点子并且把它实现,要复杂很多。作为创业者,你是合格的,但是作为企业家,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最简单的,你明明知道,你们的产品从拿到融资的时候到量产,之间还要经历至少五年的时间,为何没有做好五年的现金流规划呢?你不会不知道,在这五年间,你们的业务收入是微乎其微的,顶多有一些客户的预付款或者研发费,或者能够拿到一些政府的扶持政策,但这些钱与你们对产品的投入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或许,这次如果你们真能劫后重生,你需要找一个更好的财务,而不仅仅是一个会计。”

这些话如同一盆炭火,给心灵几乎已经冻僵的孙秦带来一丝暖意。

这丝暖意并不足以让他脱离冰窖般的感受,但却给了他此刻最需要的一点希望。

孙秦答道:“感谢冯总的好意,我十分受教。无论您这次是否能帮上我们,我都感激不尽。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闯出一条路!”

挂掉与冯婕的电话之后,孙秦环视自己身处的这间快餐店。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点单,叫号,取餐,收盘。

这是他能看见的过程,而看不见的,则是不断流动的现金。

以电子的形态。

客人付款给餐厅,餐厅付款给员工当工资,给供应商当货款,给业主方当房租......

本质上,与他的驰飞客有区别吗?

没有。

无差别的人类劳动。

无差别的商业活动。

既然是商业活动,本质上就是现金的流动。

五年前刚创业的时候,他其实就觉得自己懂得了这个道理,创业不单单是把一项技术攻克,把一款产品造出来,更是要取得商业成功。

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前所未有地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知道做不到,等于不知道。

孙秦觉得他一直没有真正地理解现金流的重要性,而当他真正理解的时候,自己的企业又已经到了濒临失血而亡的时刻。

就如同很多得了肺癌的病人在弥留前或许会真正后悔自己吸烟。

在那之前,一边盯着香烟盒上的“吸烟有害健康”,或者各种丑陋而骇人的病肺或烂牙的图片,毫不犹豫地又点燃一根烟,然后安慰自己:“从下一根就开始戒......”

孙秦用手托着额头,静静地坐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节流方面,李翔和李琦玉的表现还是让他挺感动,二话不说就愿意三个月暂时不拿薪水,直到融资款到账,有他们两人的支持,估计全公司绝大多数同事都会接受这个临时安排。这样一来,工资支出便可以大幅下降。

除此之外,只能对任何付款的要求都采用“拖”字诀。

包括应该给刘动的九控系统支付的项目款。

如果因此而坏了关系,也没办法,只能事后再去北京负荆请罪。

可是,再怎么节流,往自己身上扎刀子,都不是长远之计。

还是要开源才行。

开源的办法已经实践了很多,各种能借的,借了能起到作用的途径也都尝试过。

几个早期客户也都算是仁至义尽,都在去年就完成了早期款的支付,用于支撑驰飞客研发。

但是,这些钱都是小钱,不够驰飞客烧一个月。毕竟,产品还没上市,客户愿意支付一点微薄的研发费就已经很不错了。

而他今晚大过年的跑出来,就是为了在董建军这里实现一些突破,没想到这个人油盐不进,而紧接着的冯婕也只不过是在情感上给了自己一点小小的抚慰而已。

孙秦把撑在额头上的手往头顶移去,使劲地在头皮上反复摩挲着。

难道要去抢银行吗?

马路对面就有一家。

不行,要忍住,至少得先把婚给离了。

他还残存着一点理智。

......

他此刻尽管无处可去,却也不想回家。

他不知道面对罗园园要说些什么。

很多年以前,他曾经看过一个服装品牌的广告,里面那个模特冲着镜头浮夸地喊道:“混不好我就不回来啦!”

或许,他此刻的心情也是如此。

“钱的问题没解决,我有什么脸回家?”

不知道在这间简陋的快餐店里坐了多久,孙秦觉得肚子又饿了。

于是,他又起身去买了一盒鸡块。

加顿餐的钱还是有的。

一直坐到餐厅打烊,服务员小哥礼貌的走过来:“先生,我们要下班了。”

小哥很年轻,眼里是不加修饰的怜悯和疑惑。

“大过年的,为什么在我们这里坐了整整一晚上?我加个班,好歹也有双倍工资拿......”

孙秦擦了擦嘴,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好的,我这就走。”

走出餐厅,他觉得室外的体感更冷了。

风虽然不如几个小时之前那么大,但环境的气温明显要下降了好几度。

再加上街上已经人烟稀少,更显得无比冷清。

孙秦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街边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已经找不到一间可以让自己继续坐着的餐厅。

即便是过年期间正常营业的商场,也都已经关门。

只留下外墙的霓虹、广告和灯光,依然闪耀着。

又走了不知道多远,孙秦感到自己身上的热度正在一点点丧失,双脚也有些僵硬——那是被冻的。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已经接近晚上11点。

“回家吧......至少儿子已经睡了。”

孙秦不想让孙乔看到自己的窘迫。

他咬咬牙,打了一个车,回到家里。

打开房门的时候,客厅的灯光还亮着。

罗园园正半躺在沙发边的贵妃椅上,双眼木木地盯着天花板,整个人如同一尊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孙秦心中一沉,轻轻地将房门关上。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换了鞋,挂好自己已经冻得梆硬的外套。

正当他打算去卫生间用热水洗个手的时候,罗园园说话了:“都还好吗?”

一边说着,她仿佛活过来一般,从贵妃椅上慢慢坐起身来,两眼饱含关切地盯着孙秦。

孙秦苦笑:“能好到哪儿去呢?不过,我们商量了一些办法,应该可以多撑一个月吧。”

罗园园站起身,朝着孙秦走过来。

“关于前几天你跟我说的那件事,我想通了,就照你说的办吧。”

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罗园园的语气十分平静。

孙秦张大了嘴巴,他没有想到,罗园园会真同意去抵押房产贷款。

见孙秦没有反应,罗园园使劲挤出一个笑容:“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你到底了。”

孙秦依旧没有说话。

他只觉得,自己冰冷的面颊上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了两滴滚烫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