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孙秦来说,没有鲜花红酒和烛光晚餐的情人节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但是,如果没有钱,那就无法忍受了。
他此刻的心情如同周遭的气温,跌至冰点。
因为他的确没有钱。
不但没有钱,而且已经欠了一屁股债。
恰好今年的情人节又是大年初三。
他不但没有过情人节的心情,连过年本身也觉得索然无味。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原本应当很享受这次返乡之旅的。
他的老家位于湖南中部偏西的雪峰山麓之下,是一个山清水秀、三面环山的小镇。说是小镇,其实跟山沟里的乡村也没什么大的区别。
长久以来,家乡都几乎与世隔绝,直到几十年前通了铁路,大山里的宁静才被打破。
慢慢的,公路网也铺了过来,曾经的世外桃源已经开始吃力地追赶着外面的广阔世界。
父母两年前把宅基地上住了十几年的砖木房全部翻新,盖了一座三层楼的水泥小叠楼,室内装了崭新的空调,其中二楼专门留给他和他的小家庭。
而因为疫情的关系,他已经两年没回家,今年过年是他第一次享受这顶级民宿般的待遇。
更何况,这里并不禁止放炮仗。
现在,他关掉自己房间的灯,独自坐在窗前,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和孩童们的欢呼尖叫,看着或明或暗的半边夜空。
夜色像一幅黛色画板,任由冲入半空的各色烟花在其上留下短暂而绚烂的图案。
五颜六色,变化万千。
烟花绽放的光影之中,若隐若现出一张俊朗的脸庞,笔挺的鼻梁,朱红的嘴唇,刚毅的轮廓,双眼如星般闪耀,然而,双目之间的眉头却紧锁着。
孙秦只觉得热闹都是别人的,自己什么也没有。
这时,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一丝走廊里的灯光顺着门缝溜了进来,斜着倚靠在他的手肘之上,同时爬上他的眉梢之间。
一阵嘈杂声也从门外传来。
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留着一头干练的齐肩短发,有着善良而清澈的眼神。
还未听见她说话,便能推测出她的语气也必定是温柔的。
“别皱眉了,都要留下川字印了……”
女人一眼便发现了孙秦脸上的关键表情,便朝着他快步走过去,伸出左手,轻轻地搭在他的额头处,试着用大拇指和食指将他锁住的眉心撑开。
孙秦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顺势握住她光滑的手腕,慢慢将它从自己的额头放下,然后把她的手掌包裹在自己的双手掌心之间。
“怎么可能不愁嘛?我天天都盯着账户看,钱还是没能打过来。为了给公司垫资,我的个人信用贷款把额度全部贷完了,也向身边的朋友们借了一圈钱,就别说钱什么时候能还了,光人情债,就压得我喘不过气。”
女人先是一愣,随即抿嘴一笑:“今天是大年初三,人家投资人也要过年的呀,怎么可能今天打款?你就放宽心,先好好过个年——楼下他们可热闹了,还在说你跑哪儿去了呢……年后他们肯定会打过来的,你不是说年前跟他们创始合伙人吃饭时对方都已经承诺了吗?”
“去年12月初签SPA的时候,他们还说2020年年内肯定完成交割呢。”
“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急也没有用,大过年的,稍微让自己放松放松,等开工时再想办法如何?”
女人抬起头,眼里含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孙秦与她对视了几秒钟,感受到她眼神里的鼓励,便把刚到嘴边的一些话咽了回去。
他还没有准备好对妻子说出那些话。
他转而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哪有什么过年的奢侈啊,我借的债又不会因为过年而不收利息。”
妻子还想继续安慰他几句,听见孙秦的手机响了起来,便欲言又止。
孙秦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深呼吸一口气,接通电话。
“秦哥,投资人把钱打过来了吗?”
话筒里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其中蕴含的焦虑远超音量本身的大小。
孙秦的语气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还没有,不过别担心,我前两天给投资人拜年的时候,他们承诺了,这几天就打过来。”
“哦……那就好,那就好,不过,银行也要到初七才上班,希望都还来得及,哈哈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辛苦了,不用挂念,先好好过年吧。”
手机挂断。
女人笑着问:“是小赵吗?”
“不是她还能有谁?”
“小姑娘很尽职啊,这样的好会计也不是很容易找的……不过,你的表现还不错,自己都要急得自燃了,却没让她听出来。”
“向她传递焦虑有什么用?她是投资人的妈,还是女儿?这几年创业,我最大的感悟之一就是:所谓的老板,就是什么苦和难都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哪怕内心已经支离破碎了,对外却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完整模样。”
女人往前走了半步,偎依着他,说道:“那我岂不是最惨的?虽然不是老板,却要承受老板的一切。”
“连老板人都是你的,难道你不该承受这一切吗?”
孙秦一把将妻子搂入怀中。
他使劲地嗅了嗅她头发里残留的洗发水味道,那是一种淡淡的清香,并不张扬,却很沁人心脾,就如这个人一样。
罗园园是他的大学同学,两人毕业之后便确定关系,在上海扎根下来,然后顺理成章走入婚姻殿堂,按部就班迎来共同的儿子。
很长一段时间,孙秦都有些恍惚:这个温婉可人、知书达理的本地女孩到底看中了自己这个“乡毋宁”哪一点。
“因为你帅啊,你的颜值将将好长在我的审美点上好伐啦。”
他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得到的却是这句半真半假的回答。
五年前,当他决定辞职创业的那一刻起,罗园园就不得不挑起了更重的家庭负担。
辞职前,他的收入虽然并不算很高,但也算是稳定,辞职之后,他的收入锐减,更要命的是,他将自己从风平浪静的湖面抛入了惊涛骇浪的大海。
而在狂风暴雨之下,海面浪涛的**总是短暂,低谷却是常态。
罗园园便成为他们这艘家庭航船的压舱石。
脑海中闪过这些年的画面,想到眼下的窘迫,又想到自己在心底酝酿了好几天、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个想法,孙秦更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将她抱得更紧了。
他倒不是怕她跑掉,而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激传递给她。
这是一种比言语更甚百倍的表态。
除此之外,他此时什么也做不了。
又一阵烟花在窗外散开,这次的烟花格外豪华而持久,把二楼这间房间也映得透亮。
不知为何,孙秦希望这个时刻能够维持下去。
又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
孙秦再次低头找寻自己的手机。
只见来电显示上闪现着一个名字。
刘动。
孙秦刚刚舒展开的眉头猛地皱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