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阎少安就那样背着,两人终于在雨更大之前赶回了阎府。

从阎少安的背上下来时,纪千泽注意到阎少安的双脚上裹着厚厚的泥巴,裤腿什么的都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

却没防备的对上了阎少安印着轻讽意味的眼神。

跟着她那个富有深意的眼神看向自己的站在地上,似乎好端端的双腿,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搭在阎少安手臂上的手有点想要缩回来的冲动,却还是生生忍住了。

“我腿的确伤到了,现在很疼,只不过都是在硬撑着,看见你为了背我那么吃力,所以才情急之下有点忘记考虑自己了,你不要误会我是在骗你活着怎样。”——如果说出这样解释的话,也许阎少安就不会露出那么明显的,代表着“我早就知道你腿是好的”的眼神。

他不是不了解阎少安,虽然到现在他才知道阎少安在另一个时空是狠狠骗过他七年的,但是,并不代表他对于阎少安的了解程度,会低到哪儿去。

只不过是某些方面没有多清晰罢了。可是基本的,他还是清楚的。

阎少安极少相信别人,因为要骗过天下人自己的真实性别,这许多年来已经让她拥有了很高的警惕心,一点点的误会或者欺骗,她就很可能对欺骗他的人一锤定音的说,以后再也不信任你了。

虽然听起来很决绝,但是很奇怪的是,只要阎少安有这样的意思,曾经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欺骗过她的人,之后就很难的会再欺骗她了。

人都是会怕不被再次信任的生物,所以在一次被抓到现行之后,就难免会产生:再也不要骗这个人之类的想法。或许在潜意识里,就已经知道,要想欺骗到眼前的家伙,是一件很难的事。

可他纪千泽不是别人,他除了在另一个时空里,为了挽回阎少安的真心,而以假死作为欺骗以外,并没有做出其她欺骗的行为。

他对阎少安,从始至终,都是诚实的。

只不过,阎少安不相信罢了。

不,应该说,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

“你能扶我进去吗?”纪千泽看着阎少安那双冷淡的眼睛,问道。

“我不方便,叫下人吧。”阎少安冷冷笑着,侧过身叫了一个下人过来,接了他的手,掺住了纪千泽。

看到这样的反应,纪千泽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本来还抱有那么一点可笑的奢望的,希望自己猜错阎少安的心事,现在看来,拥有那样的奢望的自己,才真的是错了的。

被下人搀扶着往里走的时候,回头看着在那里清理自己裤腿的阎少安,纪千泽把想说的“谢谢”吞了回去。

那个除了样貌以外,行事做派像极了一个男人的女人才不会需要自己这么廉价的谢谢呢,说不定,等他真说了谢谢之类的话后,得到的,就是阎少安嗤之以鼻的讽刺的表情。

就像刚才那样。

坐在**查看着自己已经青肿得有些发紫的脚踝,纪千泽有些发愁。

虽然刚才他已经用银针扎了一下,散去了淤血,但是也没有特别好的效果。毕竟,伤筋动骨并不是小问题,如果保养不当,很容易留下很可怕的后遗症。

现在是九月份下旬,还有四天的样子,就是下个月了,也不知道,阎少安留给自己龟缩在这里的时间到底还有多少。

只是刚才实在没办法问出口,问阎少安,你下个月什么日子定亲。

他觉得会那么问的自己会像个傻瓜。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英雄式的人物,他不可能在明知道自己深爱的对象,恐怕要永远的属于别的什么人的时候——即使他知道,阎少安根本不可能去触碰那些女人,但是,他还是没办法做到镇静的,大方的,不为所动的样子,询问对方那个离开自己的日子是什么时候——他怎么可能做到。

圣贤佛祖尚有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时候,他一介凡人,又怎能冷静如斯得,就好像他和阎少安之间的一切都只是君子之交,该到散的时候,就要好合好散。

他没那么大度,也不可能那样大度。

只是现在该怎么办?

他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肿了两圈有余的脚踝,心里是说不出的烦闷。

被别人厌烦,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可是就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也不像他这次来这里应该干的事。

他是要挽回阎少安的心的,不是被阎少安说一两句冷冰冰的话,就灰溜溜的落荒而逃的。他纪千泽又不是一个动不动就流眼泪的小女人,挫折和失败又不是一两次遭遇,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的就认输呢。

他得想一个办法,想一个,让阎少安承认自己还会接受他的办法。

雨停了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看样子,很快就该到吃晚饭的时候。

纪千泽没办法自己走着去吃饭,就只能眼巴巴等着送饭的小厮过来。

没想到却不是小厮来送的饭,而是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是阎晋。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诸如此类的情绪波动是没有的。时间很伟大,能够把很多东西都淡化,带走,磨灭在叫做过去的长流中。再次见到阎晋,纪千泽心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下意识的,很直观的觉得,原来这个人现在已经这般老了。

几天前他被袁朗送过来的时候,阎晋并不在这里,今早听闻回来了,他心里不想见,也觉得会尴尬,干脆就背着箩筐去山上采药。未曾料到,还是躲不过。

阎晋把饭菜摆好了,却没有扶着他过去吃饭,而是夹了菜到碗里,用勺子喂他的意思。

纪千泽有点受宠若惊搞不清楚阎晋的来意了。

不大可能是为了讨好他这个已经没有皇帝大哥当雄厚背景靠山的废柴吧。

“不合胃口?”阎晋问。

纪千泽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这种饭他吃的会想着像断头餐,走觉得来人有可能不安好心,很快就要让他把饭吐出来。

“阎老爷,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便是了。”纪千泽只能这样说道。

听到这样的话,阎晋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些。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他看着纪千泽,眼睛里面是疲惫的神情。

“青莫王爷——”

心里有点被针刺一样的痛。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辜负了皇兄的期望,那个称谓,他是不配的。

于是迅速的打断了阎晋的话,纪千泽说:“别叫那个称谓,我早就不是了。”

阎晋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说道:“青莫王爷,求您放过我的女儿吧。”

纪千泽没说话,他知道阎晋接下来还有的说。

“当年的事情,是下臣糊涂,才做的大逆不道的事,青莫王爷心有愤怒,也是必然的。下臣不敢多求什么,只要青莫王爷放过我女儿,容她能成亲生子,像个平凡的男子一样生活下去,就算您是要下臣的性命,下臣也是没有二话的。”

听着听着,纪千泽忽然觉得很心酸。

他父皇母后若是皆在,想必也会像阎晋这样,百般为他考虑吧。

骨肉血脉的亲缘,即使是割舍掉自己的性命,也是父母为了保护儿女而在所不惜的。

只可惜他已经永远享受不到这样的爱护了。

“阎老爷,您错了,我没想过要您的性命。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这次来,也不是为了那些事,以后我也不会再追究那些事情,您大可放心。”

“那青莫王爷您是不是这就算答应了下臣的请求?”阎晋激动的问道。

就此放过阎少安,眼睁睁看着他成亲生“子”开枝散叶,就算那只是名义上的——

“阎老爷,您觉得我是那种会轻易放手的人吗?”纪千泽的语气没有变化,但是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气势却隐隐约约和刚才不一样了。

这个认知让阎晋条件反射的瑟缩了一下。

那个瞬间,他有一种错觉,眼前的男人,虽然身形瘦弱,看上去没有任何抵抗力,但却仿佛自身带着一股王者气概,即便没有王位加身,却自然而然的,就会在低他一等的人面前,展露出他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的气势。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当初于皇宫中接过还叫恩青莫的小孩的身体时,即使对方是假死状态,昏睡过去,看不出丝毫的压迫力,他也依然会从骨子里觉得,自己抱着的东西,应该早一点被除掉。

如果他想看到恩鸿轩成为皇帝的话。

“青莫王爷,您这是在逼下臣啊。”阎晋近乎喃喃的说道。

纪千泽看见了阎晋眼角处狠辣的、冷酷的光芒一闪而过,却没有害怕的意思,只是想笑。

他真就笑了出来,淡淡的笑着。虽然他是坐在**,姿势不怎么优雅好看,这样子的动作让他的个头看上去也比坐在凳子上的阎晋矮了一些,却依然不影响他镇定的心态,和无所谓的表情。

他有什么好怕阎晋的。就算下一秒阎晋会让他再次进入一个土坑里,窒息而亡,他也不会害怕起来。

生与死,这么多年的他,还没看够,看麻木吗?再说了,以阎晋这样的恶人嘴脸,连真正的坏人的一半都算不上,再怎么强壮凶狠,也只是让他想要发出看不上的讽刺的笑声罢了。

要不是眼前这个人是阎少安的父亲——不,阎少安拥有这样的父亲,无论如何,都是他的悲哀和耻辱。

如果他现在依然会考虑如果立刻格杀阎晋会给阎少安和他的感情带来的负面影响,或许,他连说下面的话的想法都不会有了。

“阎晋,请你记住,我虽然说过我不追究当年的事,但是不代表没人不帮我追究。别再想着要把我怎么样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被你为所欲为,任意处置的小孩儿了。”

他轻声说着,如预料之中那样,看见了阎晋抽搐的面孔。阎晋怕了,就因为他简单的几句话,竟然怕成这样。

没种就是没种。

“记住我的话。现在,没有其他的事,麻烦阎老爷离开吧。我要吃饭了。”

阎晋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迟疑了很久,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看着那个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纪千泽敛了冷冷的笑意。

他不是一个喜欢表现自己冷硬一面的人。和袁朗在一起上战场的那段时光之后,生活都安定下来了,袁朗又一次状似无意,实则有心的对他说,他是一个可以不怒而威的存在,这样的存在,代表着一种能让人自然而然折服的气势。

然后袁朗告诉他,如果他总是这样的话,总有一天,他会树敌很多,多到,袁朗可能没办法护他周全的地步。

袁朗的意思他当然明白,那是告诉他,锋芒不要太露,学会敛着,收着,看上去很普通很平凡,却不会给人以威胁感的人。

这样,他们才能一起走到巅峰的位置。

那是他们奋斗了那么多年一直的目标,为了那样的目标,他当然愿意听从袁朗的忠告,学会了收敛自己自带着的那股恩国皇族血脉里,总会有的东西。

他不是一只很温顺的小猫,只不过是一匹,为了更好的融入这个平凡的尘世间,而收起了自己的爪子与獠牙,藏起了自己的杀意,让自己看上去十分无害的猎豹。

只不过,总会有人太想爬在他的头上,而侵略了他的领域。

这是不可以轻易饶恕的。绝对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