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飘萍我在最初认识的时期,还没有这个名字,我们只知道他叫邵振青。飘萍两字,乃是他以后到了北京,在文字上所用的笔名。他的笔名也很多,我所记得的,有阿平、青萍等;后来人家只知道邵飘萍,想是飘萍两字用得多了。当时我说:“飘萍两字不好,有轻浮之意。”他说:“人生如断梗飘萍,有何不可?”至于青萍两字,到了他被害以后,文人词客,以之与林白水的作对偶,动辄曰“青萍白水”,两个为军阀惨杀的报人了。
我认识的邵飘萍,却是先认识了他的夫人汤修慧。因为我在编辑《妇女时报》杂志的时候,征求女界同志的文词,汤修慧即来投稿,她所写的不是诗词之类,却是短短的论文,谈的是教育、卫生一类的事,我起初以为不是她自己写的,或是有床头捉刀人,如毕倚虹夫人杨芬若所为。但后来她来领稿酬,亲来访我,方知确是她自己写的。她是苏州人,寄居于杭州,入杭州的浙江女师范读书的。她谈吐甚佳,既大方,又幽默,我认为在现代女界中是不可多得的。
继而始知其夫为邵振青。振青,浙江金华人,也是在杭州求学的,其学历我不详。他俩的有情人成了眷属,当是在西子湖边。修慧在访问我的时候,振青不在上海,后来他到了上海,夫妇两人同来访我,也常常吃小馆子,旋觉亲密了。不过他们来上海,只是做客,固定的居住地点,还是在杭州。我有时到杭州去,他们夫妇也常来陪我游玩,楼外楼鱼虾一餐,西子湖**船半日,在所不免的。但飘萍那时候,在杭州有何职业,我不知道,他既不言,我也未便问他。只见他好像很忙碌,时而上海,时而杭州。他的朋友很多,我都不认识的,他本来一口苏州话,是他夫人所熏染的,但遇到了他的同乡,这个金华话,实在莫名其妙了。
邵飘萍最初就是一个喜欢搞政治的人,但他从来不与我谈及政治。他有他的许多朋友,可是什么团体,都未见他加入。他在杭州时,据说曾与褚辅成等一班人有所谋略,浙江当局认为他是反动分子,曾欲捕其人,后有人为之疏通,汤修慧也奔走其间,这事他也没有和我谈过,是后来有人告知我的。他是个深藏不露的人,怕我是个新闻记者,乱说什么了吧?至于他的从杭州、上海到北京,早先也没有通知我,只是修慧和我说的,那时已在袁世凯洪宪时代以后,五四时代以前,什么日子,我已忘怀了。
一到北京,他就发挥他的新闻事业的天才。那时候南方人士,关于新闻事业而到北京去的有好几种:第一,南方各报馆特派到北京去的通电员、通讯员。北京为政治的重心,当时外国的通讯社,也未能像后来的普遍,如上海《申报》所派的秦墨哂、《新闻报》所派的张继斋等,都是常驻北京发电的。第二,南方人有些政客,或是依附军阀,要伸张他们的权威的,便到北京去开报馆,因为那时在北京开报馆较为容易,不似上海的繁难,所以南方的所谓新知识阶级,都惠然肯来了。第三,至不得已也到北京来搞一个通讯社,倘能筹得一千元,可以办像样的一个通讯社,甚至有二三百元,也可以办起来了。
这三种新闻事业,可以称之为三部曲,可是邵飘萍去了北京,还不到一年,这三部曲完全创立成功了。最先就说,为南方各报特约通电与通讯,那是飘萍起初的志愿,恐也受一些黄远庸等的影响。不要轻视那些特约通讯员,他们是很有权威的。譬如说:我们蛰居于上海报馆里,编新闻,写评论,全靠北京通讯员的报告,作为指示的。即使那时有外国通讯社的报告,那是总不及自家的靠得住。黄远庸当时是只写文章,不发电报的,飘萍起初是又写通讯,又发电报,到后来是只发电报,不写通讯了。
黄远庸最初在《时报》写特约通讯,可谓名重一时,到了《申报》易主,被史量才夺了去,但黄远庸不忘故旧,在《时报》每月也还有一二篇点缀其间。及至赴美被害,乃成绝笔。
不久,飘萍就设这个京报馆了。我不是说北京开报馆较为容易吗?第一是报址,有许多报馆都是开在自己家里的,那不是省俭得多、便利得多吗?辛亥革命以后,豪门贵族,退出京师,巨邸也就不少。飘萍的报馆,就是开在他们家庭里,我第一次到他那里的时候,这地方唤做甜水井呢。第二是印刷,北京有很多印刷厂,这些厂家,都是代各家报社印刷报纸的。好在这些报,出纸不多,销数也有限,所以一家印刷厂,可以担任几家报社的印刷。不过飘萍的《京报》是自办排字印刷的。第三是发行,假如在外国各大都市以及中国如上海等处,报纸除本地销行以外,还要每日发行到外埠去的,北京的报纸,却只着重在京销行,到外省去的寥寥可数,那就省了许多手续(若《大公报》开设在天津乃是例外)。其他在采访、编辑上,便利之处也正多。若在飘萍,则与他的通电、通讯,更有联系之妙呢!
北京特约通讯,系《时报》与黄远庸创始的。这时的《时报》的北京特约通讯,已成空隙了,虽有几位维护《时报》的朋友,偶尔通信,有所报告,那只是客串性质而已。故邵飘萍正在北京初发展,我就介绍他给《时报》通讯。以文笔而言,飘萍何能及远庸,远庸是个名进士,自八股以至策论,现又受了新文学影响,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可是发通电,则飘萍独擅胜场,精密而迅速,无能出其右者。可惜上海的报纸,都是持保守主义的,怕得罪权贵,泄露他们的秘密,不敢重用。
既而又开一个通讯社了,通讯社在北京已是很多了,不是我说有几百块钱就可开一个通讯社吗?他这通讯社附在报馆里连几百块钱也可以省。原来这些通讯社都有背景,或属于某军阀,或属于某政党,发稿给北京各报馆,以作宣传之用。他有了他的通讯社,一、可与别的通讯社作交换利用;二、可以采取对外通讯的材料;三、可增加自己报纸上的新闻;可称是一举而三善备也。其实这些通讯社是可笑的,属于某一军阀的,只为某一军阀说话;属于某一政党的,更为某一政党宣传,他们不需资本,只要有一具日本的油印版,一刀中国的毛边纸,便可解决了。此外便有社长的薪水、采访的薪水,向他的后台老板报销,实在只一人兼之,广东人所谓“一脚踢”,而且东抄西袭,毫不费力。
为什么我说飘萍的为各报馆特约通电,独擅胜场呢?那是我亲知灼见的事。他的发电报,每天有三个时期。上午,如上海各报馆一样,无所事事。下午三四点钟,报馆及各通讯社的报告来了,那都是普通新闻,他先发一次,往往自己不发,托人代发(其时潘公弼为《京报》编辑主任,常为他代发)。夜来九十点钟,有些政治要闻,是属于当天公开的,再发一次。这两次都是发的新闻电。如果发第三次电,必在夜间十二点钟以后,那就非他亲自发出不可,且不拘于发新闻电,常发三等急电,甚而至于可以发密电,也是有的。
有一次,我到了北京,汤修慧邀我住在他们家里,这正是北洋军阀繁盛时期。我觉得飘萍这时交际已经很广,每日下午多半不在家中,夜夜有饭局,什么报馆、通讯社,他都不大问讯。及至夜阑人散以后,回到家里,他才忙了。第一是打电话,他所通电话的那里,都是可以得到政界要闻的几位朋友,大都是出席于政治会议的秘书长,或是各部总长的智囊团,当然那是最好的秘要新闻。不过飘萍是有斟酌的,有的发出去,可称独得之秘,有的觉得关系颇大,只好按住不发的。这些电报,就是在十二点钟以后,要发三等电的了。他的电话在书房里,我适睡在后房,因此略知其事。那时我已出时报馆,不与问新闻界事,故他也不避忌我。
住在飘萍家里的时候,有一天早晨,修慧和我说:“今天晚上,振青要在家里请客。”我忙问请的是什么人?修慧说:“都是那些官老爷,我也不管,也不大清楚。”这个时候,交际应酬场中还是男人世界,凡是有什么宴会,即在家中,女主人亦不列席的。不过修慧所以告我,知道我不能高攀这班阔佬,通一消息给我。我知其意,那天下午,就出去访朋友,串门子,吃夜饭,打游击战去了。及至回来时,他们家里还是宾客喧哗,我只见那个孙大胡子孙宝琦,正在兴高采烈地打牌。我便一溜烟地跑到房里去睡觉了。
谈起孙宝琦的打牌,我又有个插曲了。那个时候,北京赌风极盛,麻将牌已是家喻户晓,而舶来品的扑克牌,尤为首都人士所欢迎。至于军阀中这班老粗,还是以为传统的牌九来得爽快。可是这位外交部孙宝琦总长,酷嗜这个方城之戏,但是又打得手段奇劣。他有一个癖性,凡是摸到了中、发、白三张牌成为一刻时,便将这三张牌,合在台面上。有一次,起手就得了三张中风,洋洋有得色,照例合在台面上。随后他又摸到了一张中风,也不开杠,也不丢去。及至人家的牌和出来了,他才拈出那张中风来,说道:“谁有中风?台面不见,可是被我扣留住了。”有人问道:“那您合的是什么牌呀?”翻开来却是三张中风,大家都哈哈大笑。这是修慧讲的,她说:“他是外交总长呀!怎么如此糊涂?”我笑说:“那便是郑板桥所说的‘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了吧。”
我住在飘萍家里的时候,长日无聊,飘萍总是出门去了,修慧说:“我们来打个小牌吧!”我们也是常常打的。除我与修慧两人之外,到外面编辑部里找两人便行了。但编辑部里只有潘公弼一人在,还是三缺一。修慧道:“我们可以找徐老四。”徐老四何人?那便是凌霄汉阁主徐彬彬是也。本来自从黄远庸被害后,《时报》的特约通讯,后起无人,飘萍又懒于写长篇大论的通讯稿的,于是我就介绍徐凌霄,倒也写了有好几年,现在久已不写了。他在北京穷困得很,和飘萍也认识,因为写通讯时,我叫他到飘萍处探访新闻。现在飘萍知他经济困难,在京报馆为他位置了一职。
修慧便命仆人去请徐四爷来,因他住得相近。我因问徐老四境况如何?她说:“他这个人太疏懒,不活动,在北京此刻这个地方,正是要手打脚踢,那他就吃亏了。他倒是老北京,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家眷。他弟弟一士,却在天津,是人家称为掌故家的。”正说时,徐凌霄来了,穿了一件旧袍子,双袖都污黑了,真有些落拓不羁的样子。偏有那个修慧老给他开玩笑,冲着他道:“徐四先生!您今天洗过脸吗?”徐凌霄虽别号彬彬,却也是嘻嘻哈哈的。
过了一天,我去访问了徐凌霄,直到了他的房间里,这间房,既是他的书房,又是他的卧房。桌子上乱七八糟,堆着许多不可究诘的书籍,卧**张着一个月洞帐子,怎叫“月洞帐”呢?那是四周围全都围住,只在帐门前开一圆洞,人要蛇行而入的,这种帐子,在夏天防蚊最好的,但是北京很少蚊虫,问了他,他说:“虽无蚊子,也有一种百蛉子,甚而至于还有蝎子。”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以好奇心,向那月洞门里张了一张,便觉有一股气息冲鼻而来,不是吴刚砍的木樨香味。再一窥看,则见线装木版的整套书籍与痰盂、茶杯,分庭抗礼呢!
至于他的弟弟一士,我只仅见一二回,他们有个一元聚餐会,我曾临时加入过。何谓一元聚餐会?就是每人取出一块钱来,聚餐一次,那时物价廉,有八人至十人,也可以得丰美一席菜呢!座中许多同文同志,可惜我此时都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