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蔺书雪来说, 刚刚过去的两天非常刺激。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感觉了,凶狠、仇恨、算计、虚情假意、痛快。

此刻的顾西岭躺在急诊室里,几个护士围着他, 其中一个向医生汇报:“血压231、患者自述头部剧烈疼痛。”

“现在需要拍个片子。”医生对蔺书雪说:“怀疑脑部出血,拍吗?”

“拍啊。”蔺书雪镇定出言:“拍, 马上拍。”

跟着移动床去CT室的时候,顾西岭一直在痛苦地喊着头疼, 偶尔目光落在蔺书雪脸上,目光对视,他闪过一丝恐惧。上CT检查床的时候突然拉住站在那里的蔺书雪:“你会救我吗?”

“救。当然救。”蔺书雪说。他这几年作这么凶,应该没想过有一天他的命会落在蔺书雪手上。人生际遇就是这么神奇。

CT室门关上,蔺书雪走出去,深吸一口气。生活真刺激,什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什么阴谋算计,布局良久, 以为要鏖战一场, 到头来兵刃还未相接,对手先倒下了。

她打电话给孔青阳:“孔律师, 之前帮顾西岭拟定的协议,用第三版,现在请找一位律师送到急救医院来。等我结束了再仔细跟你说。”她头脑清楚、行动果敢, 别人性命攸关的关头她迅速定位当下要解决的问题, 不慌不忙。

医生从检查室出来对她说:“现在病人有脑部出血的情况,目前不到20l, 但出血点一直在扩大。等会儿片子出来我们约一个会诊?”

“请尽快。一定要保住他的命。”

“好。”

CT室门开了, 蔺书雪走进去看着急诊科护士把顾西岭从检查**折腾下来。顾西岭一直在说:疼, 很疼。蔺书雪握着他的手弯下身去:老顾, 你坚持一下。待会儿医生要会诊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不要着急。咱们都冷静一下。

蔺书雪握着顾西岭的手紧了又紧:哪怕你现在进了鬼门关,我都给你拉回来。

人间的事儿还没了呢,你还不配死呢。蔺书雪想。

她又小声问他:老顾,你告诉我,昨天晚上咱们俩喝完酒你去哪了?发生了什么?刚刚医生在问,你有没有高血压史,又说用药稳定应该不至于,除非有其他刺激。

而顾西岭眼神闪躲,最终选择摇头不语。

蔺书雪放开他的手,任护士把他推走。孔青阳律所的张律师在二十分钟内就赶来,而专家会诊刚刚结束,医生建议开颅手术。

蔺书雪并没马上签字,她问张律师以现在病人的情况签署的任何法律文件能不能生效?张律师说:在有行为能力的情况之下,最好有影像资料为证。

“遗嘱呢?如果他已经立了,条款冲突情况下以最后一份为准?”

“对。”张律师顿了顿:“如果以后病人清醒了,也还可以重新立。”

那可不能给他机会了。

蔺书雪垂首想了几秒钟方开口:“咱们走吧!目前他神智非常清醒,还知道隐藏昨天半夜的行踪。”蔺书雪带着张律师走进病房,拉上蓝色遮挡帘,她蹲在顾西岭病床前对他说:“老顾,你的情况不乐观,我想马上安排手术抢救。但手术危险度很高,咱家的情况太复杂了,你帮帮我签一下这些文件,不然咱家就完了。”蔺书雪抹起了眼泪,在外人面前俨然一个好妻子的模样,与丈夫是真正的伉俪情深。

而捏着他的手用了十成力气,暗暗告诉他,你签我就签,你不签我就不签,今天我们倒是要看看,谁能挺过谁。

“蔺书雪!我给我自己签手术同意书!”顾西岭大喊:“医生!我自己签!”

蔺书雪将嘴凑到他耳边,说了两句话。在外人看来是蔺书雪在拥抱安慰他。

顾西岭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蔺书雪。他头痛欲裂,而他手上的疼痛加剧了他的恐惧。他意识到蔺书雪是能做到的,他签她就帮他保命。

顾西岭抽出手,颓然说了一个字:“签。”

蔺书雪转头问张律师:“条款宣读要多久?”

“之前有发给过顾先生。第三版,顾先生拒绝过。”

“尽快签吧。”

蔺书雪说完毅然拉开蓝色遮挡帘走出去:“医生,我现在就签字手术走流程。请医生一定尽力,谢谢。”

签字、交钱,在术前准备结束后,张律师的手续完成了。保命的时候顾西岭不糊涂,一分钟都没耽搁。

蔺书雪对顾西岭毫无怜悯,怜悯敌人就是惩罚自己,她平静地对张律师说:“顾峻川的离婚协议也辛苦帮忙拟一份,他上午跟我说希望马上离婚。”

这世上的事说来也太过凑巧。昨天晚上顾峻川坚定地对她说他要离婚,她劝他再等等,没几天了。而蔺雨落对她说她想回京后跟她谈谈,她也说别急,我知道你想谈什么。

果然没几天了。

蔺书雪是洞察人性的,她懂示弱也懂进攻,是顾西岭自己没把握好机会,这不怪她。要怪就怪他不服老不安分,把最后一点机会折腾进去了。

顾西岭的手术进行很长时间。

蔺书雪坐在手术室外等着,顾峻川和蔺雨落赶到的时候她正在看手机上的视频。见他们到了就按黑屏幕摘下耳机,拍拍长椅:“坐吧。”

“怎么突然颅内出血?”顾峻川问蔺书雪,而后者则撇嘴耸肩:“我不知道。”顾峻川看了蔺书雪半晌,最终什么都没再问。

从前蔺书雪跟她那两个好闺蜜聊天顾峻川曾听过几句,她们暗讽自己的伴侣:有踱步之力就有□□之心,身体不行了还想用药支着。支就支,别管,以为自己的家伙事硬了小姑娘就喜欢他们,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顾峻川也是男人,他大概能猜到顾西岭的心态。他靠在墙上看着手术室的门,实在无聊的时候就问蔺书雪:“我离婚协议准备好了吗?”

一直没有言语也没跟顾峻川有任何肢体交流的蔺雨落看向他,而他漫不经心地说:“怎么?不想离?不想离可不行,早离早好。”

“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们想到一起了,很有默契。”蔺雨落说。

蔺书雪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踢了顾峻川一脚:“往那边去。”顾峻川懒懒移了位置,眼依旧看着手术室的门。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态,顾西岭没出事的时候他希望他赶紧死,现在出事了心里又有一点难受。那所剩不多的亲情开始暗暗作祟,让他对自己的父亲生出一点留恋来。但转念一想,这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他可是想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让你不得痛快呢。

“落落,你昨天晚上给我发消息,说回来想跟我谈一谈,是离婚的事吗?”蔺书雪手放在蔺雨落腿上,轻轻拍了拍。

“是的。但我想单独跟您谈,今天不着急。”

“结婚你俩单独谈,离婚你俩也单独谈。怎么?我不配听吗?我只需要出席就行是吗?我好歹是个大活人吧?尊重我一下难吗?”蔺书雪听到顾峻川这番话就捏他胳膊让他闭嘴:“你非要凑什么热闹?”

“离婚的人是我,我要求清楚离婚的每一个细节,这是凑热闹吗?”

“别闹了。手术结束再说。”

蔺书雪有点累了,到底是六十岁的人,体力略有不支。他们三个人都不再讲话,都希望手术快点结束,他们可以离开医院。

顾西岭应该感激医生的高明医术,手术成功了。医生拿着从头里取出的一块头骨问蔺书雪怎么办,蔺书雪的答案是扔了吧。医生又让他们确认家属的状态,蔺书雪看了一眼昏迷的顾西岭,说看完了。

这下顾西岭老实了,人半个身子进棺材板了,那脑子里一定跑马灯似地演电影呢。那电影估计也是荒诞电影,畅想自己正当年,被姑娘围着转;又或者举着大刀要割下蔺书雪脑袋当球踢。

顾西岭进了ICU,至此是死是活交给天命。出医院的时候顾峻川问她心情怎么样,她嘴角扬了扬当笑了。

“相当痛快。”蔺书雪说:“顾西岭昨天晚上让我自省,我说:去你大爷的,老娘活到今天,绝不会为了垃圾自省。”

她昂首挺胸,一贯的女王姿态:“现在他可以自省了,在那张病**好好自省。活过来了就送去养老院让他继续自省,自省到断气。”

她上了车,按了按车喇叭,头伸出来:“你们俩明天跟我谈,我累了,我需要休息。”

蔺书雪不再废话,车窗缓缓向上,她微微低头带上夜视镜,一脚油窜了出去。待她出了医院上了主路,向六环路驶去,开了音乐。摇着头跟着大声唱歌,姐妹给她电话问她什么感觉?她大声说:太爽了!

她在六环路上转了一圈,那种痛快的心情让她快起飞了。等她到了家,看到柳阿姨已经把一切整理好,根本看不出顾西岭狼狈倒在厨房的痕迹。蔺书雪在厨房门口站了会儿,想象了一下顾西岭头痛难忍浑身动弹不得倒下去的样子,昨天有多嚣张今天就有多狼狈。

“活该。”她丢下这一句,准备放水泡澡。顾峻川给她打电话问她是否安全到家,她哼着歌回答她到了,要开始焚香沐浴了,没事儿别给我打电话。

她的胜利不需要跟任何人庆祝,她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顾峻川挂断电话后去阳台吹风。

此时已近深夜,北京的初秋体感凉爽。旁边的储物格里放着一盒他上次顺手放在这里的烟,动手抽了一根点了。对顾峻川来说,烟这个东西可有可无,想起来就抽一口,没瘾。像他对婚姻一样。

蔺雨落经过几次,想跟他谈一谈,但她都没有想好开场白。如果没有那一张纸和短暂婚姻期间的彼此照顾,两个人真的连朋友都算不上。但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它抹不掉,她也不能装作那没发生。

顾峻川听到身后总有响动,就回过身看她:“你有话说?”

蔺雨落点点头。

顾峻川下巴朝自己方向点了点:“来这里说。”顺手把烟摁灭,口中吐出最后一口烟圈。又眯着眼挥了挥手,让那烟圈速速散了。

“你昨天晚上听到我和小舟讲话了是吗?”蔺雨落问他。

“嗯。”

“我猜小舟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结婚了,所以他才会那么难过。小舟的话让我意识到,尽管我是以“为我们好”的名义来接受蔺姐的提议,但错的就是错的,它就是会对我们造成伤害。我觉得这也伤害到了你。所以我想修正这场错误,重新走上正轨。”

顾峻川轻轻笑了声:“错误的确是错误,但对我并不能造成什么实际性的伤害。只有你们才会把尊严和钱的来路看得那么重要,对我来说,就是用一次假结婚换巨额财产,目的达到了,很好。”

“那是因为你没经历过我的处境。”蔺雨落尝试对顾峻川解释,但被顾峻川打断:“我没经历过,是我命好呗。”

蔺雨落一时语塞。

“你说这些话是为什么呢?离婚对你我来说不是挺好么?咱们俩难道不该庆祝一下吗?终于摆脱这操蛋的婚姻了。说实话蔺雨落,你我心里都清楚,你不喜欢我这个人性卑劣的人,我也看不上你身无长物。婚姻之中虚情假意你来我往,不过是为了让日子好过点。现在面具都撕了,就不用这个了。”

顾峻川转身走向冰箱,从里面拿出上次苏景秋酒吧出事他们顺的那瓶酒,对蔺雨落说:“喝点?”

蔺雨落永远吃不准顾峻川这个人,他像钢筋铁骨,没有软肋。她以为他们之间会有一场关于离婚的争吵,但其实什么都没有。顾峻川甚至懒得多说什么,只是推给她一杯酒,见她不举杯,就兀自碰杯,而后自己独酌。

一切在他那里都是轻飘飘的,不值一提一样。

“我想把钱退回给蔺姐。”蔺雨落说。

“退呗。跟我有关系吗?”顾峻川戏谑地看着蔺雨落:“靠退钱捡起掉在地上的尊严吗?你要是觉得这招能行,那你就试试。”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当初你接受这笔钱我没有多轻视你,自然也不会因为你退钱而多高看你。”

“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我们对待一切事情的看法都相悖。当然这没有对错,只能证明我们永远不是一路人。但有一句话我必须要说清楚,我退钱不是为了让你看得起我,你的看法从来都不重要。我退钱是为了我和小舟以后能光明正大地生活,自始至终,我做所有决定,没考虑过你。”蔺雨落决定像顾峻川一样坦诚,她试图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结束这段婚姻,但她失败了。她现在觉得她就是要说实话,把顾峻川对她的攻击还给他:“在乎一个人才会希望被高看,不在乎的人就是诅咒我一辈子不能翻身,那又能怎么样呢?口出恶语罢了。”

顾峻川眉头挑了挑,垂眸看着蔺雨落,一副你真可笑的模样。顾峻川本来就对婚姻无所谓,但在蔺雨落姐弟深谈的时候,他听懂了在他们遮掩的对话中自己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们暗喻他是用钱捆绑人身体和灵魂的资本家,是蔺雨落被迫走的肮脏的弯路。他们的确没有直接说出任何一句恶言,但他们那些话,不比恶语伤人轻。

“你说得对。你还喝吗?离婚酒。”顾峻川举了举酒杯。”

“我不喝。”蔺雨落将酒杯推到一边:“我再也没有跟你对酌的心情了。”

顾峻川仰头喝了蔺雨落那杯,放杯的时候杯底碰在桌面上,他玩笑似地说了一句:“离婚快乐。”

“离婚快乐。”蔺雨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