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行进速度到了泉州卫所, 天色居然还是亮堂堂的。

陈舍微下马车的姿态被狂呕不止的许仲衬托的无比挺拔,甘力的马儿很有几分猫性, 嫌弃的刨坑替许仲掩埋污秽。

许仲擦了擦嘴, 空空的胃里灌入温热的奶茶,他才觉得活过来了。

“问吧问吧。六少对不住了,我得招了。”许仲被颠得都有点神经了。

陈舍微仰脖正瞧着卫所高高的城墙, 他也很紧张,又被许仲这话弄得哭笑不得。

卫所门口重兵把守, 甘力也不好表现的同陈舍微太过熟络, 只肃声道:“走吧。”

泉州卫所很大, 几乎占了泉州城的四分之一,且还不算延伸至城外的操练场、射靶场一类。

陈舍微拽了许仲一把,随甘力一道走进去。

闽地一带设立的卫所、水寨主要是为了抵挡和歼灭倭寇, 但闽地从上至下,从官员至百姓, 心中皆有数。

本朝不比前朝, 前朝的倭寇算是实打实从日本而来的海上贼寇, 而本朝的倭寇,十中总有六七乃是闽地一带的走私流民。

闽地自古, 八山一水一分田, 一贯仰赖广府潮惠两州的米粮,而今外海船舶不同,改从内河送至此地, 米价又要暴涨,通商又遭禁, 何人吃得起?

前朝允准通商, 所以泉州日益富庶, 人口也激增,但眼下禁海商,唯有一个月港尚在喘息,却养不活那么多的闽人。

那些世代同海外各国通商的家族,一则前往月港谋生,二则同海外各国商贾联合走私贩售,三则两者兼而有之。

靠着泉州月港一带沙洲绵延,航道复杂,便于逃窜,再倚仗水寨撤退,海湾内有众多无名之岛可供栖身,所以闽地倭寇屡禁不止。

概因,贼行商贾事,商就是贼,贼就是商。

这些闽人也肯认倭寇之名,如此即便被捕,亦可保护家人免受牵连,而官兵也默认,只因倭寇首级赏金更高。

陈舍微边走边想着,历史的尘埃跌进这条窄长深纵的石墙夹道里,竟有了逾越千金的分量。

泉州卫下辖五个千户所,分别是左右中前后,卫所和千户所的兵士加起来人数远超万人。

卫所的设立除了保卫地方之外,再就是屯田自给、防止商民通番走私。

千户所下属有自己的屯田、盐场一类,也不全然靠粮饷养活。

甘力所在的中千户所离泉溪最近,其下属的屯田总计两百顷有余,其中最近的一处屯所就在吴家村附近,在陈舍微的茶园里就能望见。

这两年收成都不好,屯田也不会因为它的身份不同而被老天爷赦免,该闹虫子还得闹。

陈舍微在厅堂里等了很久,才等到那位要见他的杜指挥使。

毕竟是武将,又是统辖一个卫所,杜指挥使身量敦实,比陈舍微还矮半头,可那双眼睛真是厉害,像是看透一个人的骨骼经脉。

陈舍微听见他骑马归来,身披铠甲下马快步走来,到他跟前站定,长久的将他打量了一番,呼吸均匀,半丝都没乱。

陈舍微张了张口,‘老伯’二字差点从舌尖掉出去,他赶紧闭嘴,没成想又咬了舌头,还咬在同一处,顿时‘嘶’一声。

“咳。”杜指挥使干咳一声憋笑,“咱们倒是有缘分啊。”

他年逾五十了,可头发胡须不见半丝白,依旧精神矍铄,一拳能打倒三个许仲。

秋粮上缴,一翻簿子,泉溪的田赋格外突出,远比那些又拖又欠又滥竽充数乡镇醒目得多。

底下人动了心思,一查就查到陈舍微的虫药铺子上了。

听陈舍微说完虫药的事,杜指挥使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是,就使了这几样毒草,把虫儿给治死了?”

陈舍微道:“也不能说全然都死绝了,总比不管不顾好很多。”

杜指挥使沉吟了一会,道:“想来其中也有你独门的方子。”

“这个自然。”配比和采摘留存的法子,可不是凭空来的。

陈舍微虽不是什么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人,可他更不是傻子,就道:“大人想要的话,我可以默下来。”

杜指挥使正侧身去端茶,闻言动作一顿,转过身来看陈舍微,又看了看甘力,笑道:“你不是说自己这个小兄弟性子纯良 ,叫我温声软语些,免得吓着他吗?瞧瞧,这可上道的很呐。”

甘力大窘,道:“大人,我何曾叫您温声软语些?”

第73节

“你磕磕巴巴的,不就这意思吗?”杜指挥使一挥手,道:“这事我原本可以叫手下人去办,可我觉得这事儿要紧,卫所屯田千百顷,今年才那么点粮食,煮粥都喝不饱。民以食为天,兵也一样。吃不饱,怎么打?”

陈舍微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杜指挥使觉得他这乖顺模样很有趣,不知是真如甘力所言,有颗赤子之心,还是装出来的呢?

‘不过瞧他拎着糕点心满意足朝夫人跑去的傻样,倒的确如甘力所言,是个心思纯粹的。’

杜指挥使睃了陈舍微一眼,在心里补了一点评价,‘又聪明的。’

“我也知道你那虫药铺子才开了一年不到,很是挣钱,可舍得就这样将法门给了我?”

“虫药榨取毒汁其实很繁琐,颇费人工,之所以能有利润,只因毒花药草自生自长,随处可采,如果专门置地种植,闽地田贵,除了烟叶毒素浓郁,可以得利,别的几种反而得不偿失。”陈舍微其实也同许仲探讨过这个问题,“而且今岁人人得知这几种花草可杀虫,明岁即便不晓得榨取之法,也会去采来一试,这空来的花草就难得了。”

他说话不疾不徐,声色又好听,很容易叫人就专心听他发言了。

“屯田既是自用,不为牟利,兵士又齐心,榨取虽繁琐,可分工合作就能事半功倍,想来,虫药的法子在大人手里能更得用。”

杜指挥使饶有兴致的看他,又问:“那你的虫药铺子呢?不开了?”

“开啊。”陈舍微看了许仲一眼,他终于有了点说话的元气,就接着道:“原本虫药铺子也是以烟叶治虫为主的,可以并入东家的烟卷铺子。”

“一边把烟叶当虫药卖,一边又卖烟卷,不怕买卖不好?”杜指挥使听他主动提起烟卷铺子,觉得这小子更有意思了。

‘吸烟有害健康都印在盒子上了,也没见人耽误抽。’

“烟叶吃多了,的确对身子不大好。”陈舍微抿了抿干裂的唇,道:“可我有私欲,舍不得白花花的银子。”

杜指挥使‘哈哈’大笑起来,瞥了眼边上的随侍,立刻有清茶团凳伺候。

“好,我花银子买你的方子,默下来,叫人去拿两百两银子来。”

陈舍微没那么傻,虫药方子叫卫所看上了,他难道还盼着讨价还价的保下来?

他伸手取茶盏的时候,杜指挥使瞥见陈舍微袖口上的一点墨痕,甘力匆匆把陈舍微带来,同甘嫂话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陈舍微又怎么会拖拖拉拉的要换衣裳呢?

“瞧你挣钱这痴迷样,可也读书?”

本朝不似宋朝,从商之风盛行。

论起士农工商,商者最末。

甘力与有荣焉的说:“指挥使,我这弟弟可是举人。”

杜指挥使愣了一下,真是有些惊讶了。

“可曾补官?”他又问。

“不曾。”陈舍微捧着茶,老老实实的答。

杜指挥使两边的胡子翘起来,牙齿勉强从他茂密的毛发中露出来,像一只假笑的虎。

“我这倒缺人,不如就向州府要了你,来做经历司的知事吧。”

泉州卫下属的机构很多,如镇抚司、经历司、儒学、驿站、递运所、预备仓、税课局、僧纲司、道纪司一类,与千户所是平级的。

其中文官很多,但因为是在军中担任文官,许多文人学士总觉不够清流,但实则职权很大。

譬如州府也设经历司,可若是卫所经历司的知事和州府经历司的知事站在一块,虽是平级,却也是卫知事大一级。

陈舍微想了想,道:“大人,我所言并非托词,只是家中生计还需我操持,若是个需点卯的实缺,只恐心力不支。”

“我晓得你满肚子儿女情长的,其实也不妨事,我又不拘着你非要待在经历司。你为知事,只管泉州卫所屯田事项,文书杂项概不用你烦扰,你手下自有书吏、典吏,这是卫所,你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阳奉阴违的事,好些吏员都是军户出身,一旦发现,连带亲眷,他们不敢。”杜指挥使朝边上一个文官模样的人一努嘴,道:“他是卫经历,会保证我说的话。”

那人很有礼的朝陈舍微一颔首,陈舍微有些意动。

杜指挥使做事爽快霸道,当即便道:“好,那就这么定了,中千户所离泉溪近,你同甘百户也熟络,就从那处的屯田打个样子,虫药烟叶什么的,随你折腾吧。余下推行之事,自有旁人代劳。”

陈舍微肩头叫他拍了两计,杜指挥使云淡风轻的扔下一句‘虫药烟叶什么的’滋溜就钻进耳朵里了。

杜指挥使能做到这个位置上,自然不只是个粗野武将那么简单,他看人是有准头的。

陈舍微一颗赤子之心,又坠进俗世尘埃里,没有几分聪明,如何在这两者之间得以平衡?

杜指挥使人都走出去了,还飘过来一句,“既做了我的知事,那二百两银子就不必给他了。”

刚走过来的卫经历见陈舍微脸都垮了,笑道:“陈知事怎么还不高兴了。”

“二百两银子飞了呀。”陈舍微道。

卫经历姓黄,叫黄理,是个斯斯文文的相貌,说了几句,发觉只比陈舍微大了一岁。

“虽飞了二百两,等日后还不知有多少个二百两呢。”黄理长细的眸子一眯,颇有狐狸的狡黠。

作者有话说:

作者史料积累不足,只能结合部分文献,人物背景的塑造会比较片面而主观。

参考文献:

《试论明代卫所军户中的商人》

《明代卫所经历司与经历研究》

《明代泉州地区卫所及其与地方社会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