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这一季的葡萄, 陈舍微只赶得及吃上醉胭脂。
除了秋风扰动花叶,这院里一切妥当。
书房窗外摆了一架的**, 非常美的品种, 白夔龙、太平红叶、兼六香,雪顶含碧的尖瓣,灰柔紫烟的花团, 淡浅薄金的蟹爪。
花案上散着几张虫儿画,浅碧淡褐, 仔细看看, 其实是同一只虫在夏秋所蜕变出的不同色彩。
陈舍微回来时, 谈栩然已经开始育虫了。
院里一间暖房很不够,东侧院叫甘嫂和小白粿住着,西侧院统共是六间房, 一横两纵,开了内里的门就能连成三间大房。
院里的花叶开始枯落萎靡时, 谈栩然就使人将西侧院打扫干净了, 虫罐一个个干爽整洁的倒扣着, 过不了多时,就有暖土虫卵入住了。
内院多了几个杂工和丫鬟, 从前浣衣洒扫等事再不必阿巧、吴燕子和孙阿小动手了。
阿巧只把着要紧的钥匙做个内院管事的, 孙阿小理着厨房和菜园,甘嫂院里也多了丫鬟分担琐事。
众人都能腾得出手来帮忙,所以说今秋育虫之数翻番, 谈栩然并没怎么招揽外人,主要就带着陈绛和吴燕子边教边育, 还有刘奔的妹子刘钿也很能帮得上。
这姑娘是个半哑的, 说话好似嘴里含着个蛋, 模糊不清,所以怕在人前露怯,干脆不怎么说话了,但是她性子很好,总是笑眯眯的,心细如发,很招人怜爱。
谈栩然叮嘱她的事情办得极妥帖,一丝错都捡不出来。
虽说忙碌,可姑娘们轮着班,并未见半点疲色,反而觉得这事儿很有趣味。
王吉对这买卖也上心,如今阿普叔能在烟卷铺子独当一面了,他分出心神来,早早就带着高凌找人去逮鸣虫了。
秋虫自野来,这时候王吉和谈栩然卖的主要是养虫和玩虫的器皿。
王吉依着谈栩然的说法,旱天河水浅的时候就使人挖了好些河泥,配上石灰做底料,这是做成泥盆泥罐,而不是做成瓷罐瓷瓶。
虽说泥罐不比瓷罐好看,但除了这一点外,余下的都是好处。
打磨过后的泥质器皿细润,但又不似瓷片打滑,落上一点两点水也不会蓄着,慢慢的渗进去,又不会泛潮。
冬寒落雨的时候,泥质更不至于凝露,既存不住水汽,又蓄不住霉味,避除湿气,在闽地是很要紧的。
至于带着虫儿出门的葫芦倒是可以花样繁复一些,什么材质依着主顾喜好就是。
“这泥罐儿只要是养虫的人,一眼就能瞧得出好赖来,可那周家为什么连带卖的是瓷罐?”王吉称着银子问。
谈栩然用小竹夹拈了两粒米喂虫儿,漫不经心的道:“因为周老头从前只管养虫,器皿一类不归他,如何做泥罐,泥罐腔壁薄厚该怎么衡定,他全然不懂,其实谈家原来也做瓷罐,远不是周家拿出来这种搪塞主顾的玩意,只是瓷罐更讲究麻烦,可要自己开窑,眼下还不是时候,弄点泥罐先挣上一笔吧。”
王吉含着个炒红果愣了良久,这才知晓周家的养虫之业原来是从谈家来的,惊讶道:“少夫人,怎么先前未听你说过?”
“那时候手里空空,说来做什么?”谈栩然觑了王吉一眼,反倒嫌他一惊一乍如个未见世面的长舌妇人,道:“拿虫儿与他打就是了,我说与你听,是为了防着你碰上周家,口舌上也不许落了下风,可晓得?”
今冬在虫市,碰上周家是肯定的。
陈舍微回来之后还没见过王吉呢,眼下秋虫歇止,是育冬虫的时候了。
谈栩然这几个日夜都很忙碌,虫房里暖笼摆在正中,隔一丈就有一个,她熟得闭着眼都能绕过去。
虫房里通宵达旦,热蒸如浴,守夜的一般是谈栩然和刘钿,陈绛去岁在谈栩然身边耳濡目染,今岁又细细教了,白日里竟也能独当一面了,领着吴燕子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只是出货时有些麻烦,大罐小盅要从内院里运出来,原本是由王吉收走,再转给商贩。
可眼下虫市紧俏,虫儿又是一波波破卵而出,夜里还没孵化,一打盹就冒出来了,挣银子谁不争分夺秒?
自打陈舍微一回来,这两日陈家偏门口每天早晨都蹲着一波行贩,拿着王吉给他们分好的引子来取虫,多了还不给呢。
其实养虫这事难藏,陈家今冬耗用的炭火总得是旁人家的十几倍,一车车的拉进来,谁不好奇呢?
如今坦白了倒好了,只说陈舍微得老丈人的光,要继承育虫这一业了。
这事儿一想,总替谈栩然觉得堵心,干点什么都得藏在他后头。
‘唉。’
陈舍微小心翼翼的替谈栩然收拢起虫谱来,一张张小笺还未装订成册,他翻看了几张,只觉得灵气四溢,耳畔虫鸣阵阵。
他不在家的时候,谈栩然的日子稳步向前,没有丝毫的停滞。
陈舍微心里有点高兴,又有一丝落寞。
“怎么了?”谈栩然忙了一夜,刚沐浴完毕,带着一股子花香翩然而至,道:“账册在架上。”
“夫人核过觉得没问题就行。”陈舍微兴致缺缺,抚着黑漆描金的摇椅扶手坐下,掂起果盘里的一对无花果。
紫皮的五花果大,绿皮的无花果小,这结的是最后一波秋果了,再尝个几日就没了。
绿皮果儿不能挑顶裂的,裂口就太熟了,但绿果儿正是熟成好吃的时候,底部凹陷的脐处甚至漏蜜。
陈舍微将紫皮果儿递给谈栩然,扯开绿果儿,落了蒂的果肉截面椭圆而饱满。
谈栩然手里这枚紫皮的无花果皮相艳丽,熟透了的,表皮都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轻轻一触都能破皮,这样的勾人欲滴,又这样的容易被伤害。
她张唇含下果肉,这样清润滑茸的甜,也唯有这种果子能给予。
陈舍微却没有吃,只是盯着内里细嫩红糜,还淌着蜜的果肉出神。
“夫君,”谈栩然忽然俯身一推摇椅,陈舍微晃**开去,转首看她,就见谈栩然下巴微扬,示意他手中那半个曲线色泽柔红的果子,“你有**思啊。”
陈舍微被她说中心思,脸上顿红,但又有点不甘示弱,趁着摇椅晃过来,一把将谈栩然扯到怀中来。
两人倒在摇椅上齐齐摇晃,谈栩然想着,‘这椅子倒省力。’
“莫醋,夫人的滋味比果子要好。”
谈栩然听他这样说,眸中不见羞色,却更添几分极致的魅意,红粉指尖将他几缕散发挽到耳后,盯了他的眸子轻轻一笑。
“如此甚好。”
被她这样柔情脉脉的注视着,陈舍微丢掉那半只果子,捧了她的面庞细细亲吻起来。
舟车劳顿,也不耽误他沉溺湿软。
自然了,对外自是说要休养,大考三日,又车马奔走,也是人之常情。
谈栩然都没问过陈舍微考得如何,也不见她忧心期盼。
“不管怎么样,日子总能过下去。”谈栩然道:“总不能把担子都压在你一人肩头。”
她总有办法三言两语将人心撩动火热,然后又轻飘飘的睡着了。
摇椅上铺着长长的兔绒毯,谈栩然朱红披风落在地上,只着一件浅粉如荷尖的薄袄,合着眼蜷在陈舍微臂弯里,眼睫倦得都抬不起来了。
方才拥吻时就觉出来了,她这回怎么着意于享受,懒得使花样呢。
也就是累到这个点上,才能从这张面孔上看出几分乖顺而不设防的感觉来。
陈舍微动都舍不得动一下,却听阿巧来说,王吉寻他来了。
“这家伙怎么就那么会捡时候呢!?”
陈舍微从牙缝里钻出一句话来,就觉谈栩然动了动,声若蚊呐的道:“不过王吉可能比我更需要你这功名。”
“啊?”陈舍微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顺便来送茶的阿巧抿唇笑道:“王老太太想让您做王吉和燕儿的媒人呢。”
“什么?!这家伙手真快!这么早成亲作甚!?燕儿还挺小呢,老三答应?老三不还没娶媳妇吗?这又不讲究长幼次序了?”
陈舍微轻手轻脚的把胳膊从谈栩然身下抽出来,又拿来软被替她盖好,见她睡颜可爱,也顾不得阿巧在场,又在香软红唇上亲了一下。
阿巧垂了眼,又斟了茶递给他,抱着茶盘站在一旁,道:“乡下人不讲究这些,妹子先成家也常见的。至于吴家答不答应么,这得看您了。”
陈舍微扶额,这都什么事儿啊。
不过农家办喜事,一般都在秋收后,谁那么不长眼,赶着人人都忙得两脚泥,一头汗,浑身臭,半点模样都没有的时候来提亲呢?
今岁的晚稻收成比去岁还多了半成,冷得也早,晨起地里都挂薄霜了。
“这鬼日头,一年比一年冷!再这么下去,再过俩月袄都不管用了!”吴老娘站着都觉得脚僵,狠命的跺了跺脚,往厨房走去。
吴老爹听见老婆子在外头的骂声,摇了摇头,郑重的取出两支线香来,抿了抿,燃上,对着佛龛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
自打晓得陈舍微去福州考举,这就是吴老爹每日的功课,若是陈舍微今岁中了,吴家跟着鸡犬升天,不仅仅是减轻田赋,而是全然免除了。
香炉里轻烟渺渺,日头渐出,霜冻消融,秋日最舒服的时候到来了。
明堂没有一处空着的,何氏扛着一根甘蔗,踮着脚,从屋檐下余出的缝隙走过来。
“拣了十来根模样最好的,等下让老三给送六少家去。”
“可得收拾干净了。”吴老爷子道。
何氏笑道:“爹,您放心,给六少的都是最好的,薄皮嫩杆,汁又甜,不拉口,粗的那些明儿也就叫人拉走榨糖去了。”
吴老爷子点点头,闲不住,又背着手去晒稻场上兜圈子了。
那里金灿一片,好些人躺在秸秆堆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见吴老爷子来了,多同他笑呵呵的打着招呼。
这些稻谷都是陈舍微和吴老爷子的,还不只这些,东边去,西边来,那些都是。
而这些人大多都是吴老爷子家的雇农,即便不是,也有在烟叶地、甘蔗地、芋头地里做小工的。
见到他,一个个都笑容可掬的问好,吴老爷子颇矜持的点点头,又听人在闲聊天,算着今年要缴多少石谷。
田赋征收并不仅限于耕地,桑林、果园、鱼塘、林地,都是要缴纳田赋的,但朝廷并不需要桑叶鱼肉,果树木材,所以也得用谷子来抵。
今年吴老爷子多种了些东西,也就意味着他又要多缴几笔,一想起来就心口抽痛,具体数目他没算,叫吴缸弄去了。
他只盼着,盼着那好消息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