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几日再回来, 院里又有些不同。

春日里,玉米地边上冒出两株小苗, 陈舍微一时看不出是什么, 也好奇,随着它长去,越长越是茁壮, 倒是看明白了,原是丈菊(葵花)。

约莫是谁家种了, 打算年节里闲吃瓜子, 结果被鸟吃了, 再屙了种子落在此处。

这花,天越热开得越美越盛越艳,圆盘盘, 金灿灿,也算是鸟儿的谢礼。

夏越盛, 其实也是秋的复苏。

乡试在秋日里, 故而又叫做秋试, 秋试要去省会福州,意味着陈舍微要离家多时。

谈栩然给陈舍微收拾包袱的时候, 陈绛就已经抹好几回眼泪了。

其实谈栩然觉得陈舍微不是一定非要考这个举, 可举人同秀才又有很大不同,举人是官身,同知县也是平起平坐的, 秀才却还要谦称一句‘学生’。

陈舍微先前得了秀才身份,陈家族里每年拨银五十两, 谷三担, 荤肉十斤。

若有了举人身份, 每年能得银子一百八十两,谷粮十八担,荤肉三十斤,鸡十只,鸭十只,果梨、橙柚各一筐,橄榄三斤、茶叶十斤、绸缎二十匹,细布三十匹。

光是这一笔钱款和物件,就能轻轻松松的养住他们一家三口。

而且也不必担心有人在其中掺水,这是族中定例,皆从中公的产业径直拨来,连陈舍嗔也只能过一过账目。

还有族里祭祀座谈等场合排序,从来都是先依着官身,再论长幼,陈舍微若中了,位次能直接摆到陈舍嗔前头。

凡此种种好处,还有许多细枝末节处的优待纵容,难以概述。

所以先前陈砚龄会逼着原身读书,只是他虽日日在房中苦坐,却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不过算是给陈舍微打了底子,原身读书百遍,一团浆糊,其奥义却见在陈舍微的脑海中,此番去福州考举,他心里有些底子,只是放心不下谈栩然和陈绛守在家中。

吴缸想着在乡下物色条好狗给陈舍微看家,可又不敢抓大狗来,怕养不熟了,摸不准脾性反叫它咬了可怎么好?

狗崽长成又要时日,丁点大小,放个屁都能给崩飞了,有个什么用?

王吉也晓得陈舍微要离家,叫他买几个人在外院守着,捏了身契才行,不然那些临时雇来的,同贼寇串了气,里应外合都有可能,断然是信不过的!

陈舍微正踌躇着,来了个伤兵给甘嫂送信。

这伤兵叫刘奔,是甘力手下人,又是泉溪土生土长的,追袭一帮倭寇时没了半条胳膊,甘力为他弄了笔银子,让他回家了,顺路捎带一封家书。

说来也巧呢,刘家就在许大娘屋后头,家中二老都还在,底下还有一弟一妹,负累很重。

此番刘奔退下来,等过几年弟弟满了二十,就要由他去入征了。

刘奔还未娶亲,那笔银子虽是甘力费劲替他们这一帮人讨下的,却也不够他过一辈子,自然是要找份差事的,可是废人一个,又能有什么活干?

听陈舍微问要不要来做护院,刘奔虽有功夫在身,可看了看自己空****的袖管,以为陈舍微在跟自己开玩笑。

再三询问确认了陈舍微的心意,刘奔眼睛都红了,一个劲点头说不出话来。

刘奔的弟弟原本就在虫药铺子做个小帮工的,陈舍微把他妹子也雇了来,在家里帮着做点杂事粗活。

如此一家人劳力都有活干了,刘家感恩戴德,陈舍微笑着受了,心里却并不是那般磊落。

所有人都捏住了,彼此制衡,他才能勉强安心。

每一道院门都换了铜锁,钥匙只有一把,在谈栩然手里。

唯有阿巧能从谈栩然哪里拿钥匙,用过之后要及时归还。

夜里由阿巧挑着灯笼,谈栩然亲自将一重一重的院门锁上,陈绛在屋里似乎都能听见锁舌扣上的声音,一声声沉重的脆响,像是扣在了脚踝上。

陈绛有点不明白,好像又有点明白。

对于女子而言,自由,好像仅存在于爹爹拼命为她延伸出去的羽翼之下。

好端端的,陈绛落下来泪来,两滴滚烫的眼泪溅在她刚写好的字上,糊成一团。

她连忙擦去了,不叫任何人知晓。

陈舍微往福州去了,可虫药铺子、烟卷铺子的买卖还热,田间事务虽有郭果儿和吴缸两人挑肩,但总有些主意要拿。

也不能跟从前似得将人引进内院去,所以谈栩然在厅堂里设了一架屏风,就坐在屏风后头同人议事,她处事果决,又善听人言,半分也未耽误。

即便如此,还是把陈舍嗔给招惹来了。

说辞还是陈砚墨那一番说辞,只是话更难听几分。

“夫君。”蔡氏站起来唱白脸,揽了谈栩然道:“小六不在家中,弟妹也是不得已。”

陈舍嗔冷哼一声,道:“一点大的虫药铺子罢了,有个什么难决断的,叫他们来问我就是,我是他堂哥哥,还能误了他的事不成?叫你个女人整日引外男进进出出的,简直不像话!”

好啊,谈栩然可算是知道陈舍嗔的心思了。

今年依旧是个虫年,虽不至于蝗虫漫天,吃空谷穗,但年景仍旧不好。

如今晚稻也挂穗了,最后一个关头,虫药铺子生意愈发红火。

阿彤的父母在山涌本就有个小杂货店,如今也代卖起了虫药,许仲刚同他们结了一趟钱,颇为可观,也同谈栩然提议了,明年也许开分铺。

泉溪的铺子也可以扩成作坊,除了烟叶以外,制成虫药的花草藤根其实人人都晓的,只是其中的根茎叶部位毒素浓度的高低,如何才能把毒素最大限度的榨取出来,以及使用时兑薄的比例和方法,这些才是捏在陈舍微手里的。

如今的虫药是由吴缸带着人在乡下预先处理过一道,基本都成了粉末碎渣,再到虫药铺子里由伙计们揉汁或是兑了草木灰和石灰一类的,步骤和方法都打散了,即便买通了谁,他也给不出一个完整的法子。

若开分铺,的确要扩了一个正经作坊才是。

谈栩然刚答应了许仲,年末会为分铺和作坊留出一笔银子来。

许仲欢欢喜喜的搀着夫人回去了,在门口就遇上了陈舍嗔,很难说这是一个巧合。

“五哥说的这些,我自然也晓得,往来的管事已经很小心避忌了。郭果儿本就是自家捏了身契的。许掌柜回回来,不是带着老娘,就是带着夫人。吴管事每次来,他亲妹子出来伺候茶水,还有替我们卖茶的王牙,这次来连半瞎的老娘都带出来了,如此,还有什么好说嘴的呢?”

王吉之所以带着老娘来,是因为他透了口风,说想叫老娘领媒人到吴家下聘去,只说姑娘还小,先不急着成亲,定了再说。

这话一出,老太太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就用拐杖杵着王吉,叫他带她来看未来儿媳。

听说老太太来了,谈栩然话来没说,吴燕子脸先红了,问过她愿不愿意送茶她,她磨了一会,点点头。

一打眼看吴燕子,饱满的脸蛋和身段,像个水当当的桃,基本没有不喜欢的老人家。

王吉已同老娘说过,说吴燕子出身欠一些,叫她不要咄咄逼人的追问,又被老娘赏了一拐。

“你娘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老太太气得很,平顺下来,又道:“出身既差些,更不能随便找媒人了,等陈家老六回来,赶在他那功名下来前,你要他答应给你做媒,这样日后论起你这门亲来,知道是举人做媒,说出去也有光些。”

王吉真是觉得好笑,“娘?你是六少亲娘啊?考都还没考呢,你就知道他铁定登榜。”

“那是!”老太太还挺有道理,“我替他扶了乩的!”

王吉无语,他自然也盼着陈舍微能高中,连声道:“好好好。等他回来,让他做媒!”

放下王吉定亲的事情不提,再说回陈舍嗔。

谈栩然一席话的确是无可辩驳,陈舍嗔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了,蔡氏忙道:“说是这样说,我们自然弟妹心如明镜,只怕人言可畏。”

谈栩然觉察到蔡氏的手臂松开了,自顾自坐回位置上,道:“反正四邻我是没听到什么恶意揣测之语,若有,我也不怕,毕竟这是在泉溪,咱们陈家这泉溪也是能说了算的,自有哥哥嫂嫂护着我,为我做主的。”

蔡氏张了张口,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只尴尬的笑了笑,附和道:“这,这倒是。”

陈舍嗔横了她一眼,谈栩然借坡下驴,热络的握住她的手,泣声道:“只有嫂嫂怜我。”

陈舍嗔直到回了家还在不满蔡氏,“你倒同她站一处去了?!”

“夫君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说咱们不能护着她?”蔡氏才不吃这口气,当即就道。

陈舍嗔也说不出什么,只觉得堵得难受,半晌捶了一下桌子,道:“若老六这次考中回来了,日后我岂不是要排到他后头去?”

若是夫君争气,肯读书上进,自然觉得族里这看重读书人的规矩好。

可若夫君平庸,眼瞧着别人每年得那么些好东西,在族中的位置也因得了这官身而高涨,这心里又岂会好过呢?

蔡氏哼笑一声,道:“举人岂是那么好考的?家里那么些读书人,除了七叔和大房的三哥,哪个是考一回就过的?二伯虽还在官位上,可底下又有哪个儿是过了举的?哼,生养的两个女儿倒是有才名,可惜文曲星投了女胎,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还叫女儿做官去?”

这话说的陈舍嗔放心了些,笑道:“也是,老六这家伙,真是愈发会做梦了,不过也是奇了,这两年他倒是做什么都顺,瞧瞧烟叶叫他打理的,还有虫药铺子,漫山遍野的花草,到他手里,愣是能杀虫了,啧啧。”

“人家那是叫五房给逼到底了!当年真该拦一把的,若给小六留口气,他许就得过且过,不争了。眼下这是压得狠了,所以拼了命的争起来!不然这一天天的忙着挣钱、考举,他有八条腿还是四双手啊?难道不知道累?”

这话蔡氏早就想说了。

陈舍嗔斜了她一眼,道:“你倒说起他的好来了?怎么?他陈舍微,很叫你瞧得上?”

蔡氏简直没话同他讲,一甩帕子道:“夫君又在浑说什么?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陈舍嗔不以为意,见儿子午睡醒了,抱过来一把举高逗乐。

“他又没个儿子,挣那么些有个什么用,枝叶都散不开,聚不住人气。”

第67节

蔡氏转身翻了个白眼,使婢女打水给孩子洗脸。

“弟妹正青春,怎么叫你说的好像不能生了?最次,阿绛招婿也行啊,怎么就不能开枝散叶了?”

陈舍嗔想了想,道:“行了,老八那东西我本来也看不上,就是觉得他好使唤,不过他有时候蠢主意太多,反而坏事,有些事我不交他做了。老六么,罢了,等他从福州回来再说,我要参股总是好事,他还能回了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