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宽敞的车马, 又摆了冰鉴,往泉州去的路上还是觉得闷热又摇晃。

“回回就他家办喜事总挑在夏日里。”

陈舍微素来宽和, 只是一对上陈砚墨就跟只斗鸡似得, 处处看他不顺眼。

不过此次不必住在陈砚墨的宅子里,这叫陈舍微舒坦不少。

来泉州前,先叫郭果儿跑了一趟, 让他在沁园附近短租了一间一进的小院子。

这周遭能租借的院子都是长做这种买卖的,只要给足了银子什么都好说。

郭果儿只消吩咐一声, 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再说一声主人家什么时候到, 喜欢什么菜色。

等陈舍微一行人马车驶进小院里,这灶上的热水也已经提到房中浴桶里了,厨娘也忙开了, 掐算着时辰,等他们洗好了澡, 就能直接用膳了。

同那些个五代同堂的八进大院相比, 陈家的院子算小, 可同这个一进的院儿相比,陈家的院子又大了。

小院子给人一种温馨感, 不过这么小, 种不了太多的花草和瓜果,论起来还是不及家好。

陈绛偶尔在别处过夜,觉得很新鲜, 沐浴后刚想趿着木屐往外跑去,赤足刚踏在冰凉凉的脚踏上, 她一愣, 让燕子取了裹脚布来。

“姑娘, 这是在院里,咱们也不一定要裹。”

“这是在外头,不是咱们自家院,”陈绛抽过吴燕子手里的裹脚布,还不大熟稔的缠弄起来,“爹娘说了,他们眼下能耐不够,不能叫我随心所欲的过日子,可是我想着,有他们做爹娘,已经够走运了。”

陈绛蹙着眉把脚塞进小鞋里,眉目中涌动出坚毅之色,道:“时机未到,先蛰伏着,不算委屈。”

吴燕子张了张嘴,想安慰陈绛几句,但她琢磨着,陈绛并不需要。

陈绛出来时,陈舍微正在院里四角燃艾草堆驱蚊。

因这小院坐落在沁园荷花湖边,所以夏夜清凉,谈栩然和阿巧正在支桌子,摆凳子,晚膳就在院里吃。

吴燕子同陈绛走过去,拾起竹竿挑下灯笼来,用火引点燃了灯芯,再将灯笼摇摇晃晃的挂上去,屋檐下升起一个个温润的月亮,还有天空那一个,亮得好似银浆泼洒。

陈舍微除了蜂蜜没什么忌口,陈绛也随他什么都喜欢吃。

真是奇怪了,原身分明是个极挑剔的舌头,荤不吃鱼羊,素不吃瓜豆,很难伺候。

谈栩然想着,‘阿绛生来就该是他的孩子才对,该是那不知好歹的货,占了他的躯体。’

谈栩然自己略微挑剔几分,就是懒得吃那种需得扒皮褪壳的菜。

一家三口既不挑拣,就只吩咐灶上厨娘做了拿手的送来。

一碟碟落下来,陈舍微虚虚瞧了一圈,笑道:“倒是有俗有雅。”

咸橄榄排骨汤,蒜香鱼片,椒盐肥蛏,还有粉尖尖荷花瓣裹了面糊糊入油锅炸,中间调了一碟蜜酱,还搁了一个小莲蓬做点缀。

陈绛拈了片荷花蘸酱一尝,谈栩然就见她面上怒容腾现,赶在她爆发前飞快道:“不是吩咐了不要用蜜吗?我吃了蜜容易起红疹的。”

正布菜的厨娘忙道:“夫人恕罪,旁的菜都没有使蜜,只是这道菜,不用荷花蜜就没那个滋味了。我想着蜜碟是单独摆的,就给夫人另备了一份糖汁。”

她说着赶紧把一个荷花小碟搁在谈栩然跟前,谈栩然一颔首,道:“算你有心了,阿巧。”

阿巧就从腰间摸了一粒碎银子做打赏,厨娘收了忙退下。

院门掩上了,陈绛道:“阿娘,为甚要说是你不能吃蜜?还有啊,此等要紧事这厨娘也不说清楚,您还赏她?”

谈栩然慢条斯理的拈起一片荷花瓣蘸蜜吃了,微一挑眉道:“这蜜果然有荷花清香,想来是她不忍咱们就这样错过这一道美味,又真真是把吩咐听在心里了,所以才另备了糖汁,算是很有心思了。再者,虽说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日后还是不要把你阿爹不能吃蜜的事情随口说,蜜这东西兑进吃食里就化作无形,一时很难分辨,这要叫有心之人晓得了,岂不拿捏了你爹的要害?”

陈绛算是受了教,半晌不说话,偏头看陈舍微,就见他正托腮瞧着谈栩然,目光温情脉脉,谈栩然的顾虑与周到,简直是在跟他表白。

‘咳咳。’

姑且不论陈舍微这种念头是否自恋了些,谈栩然说的确有道理。

“是啊,我去三房的时候,只喝清茶吃干果的,蜜饯糕点一类从来不碰。”

陈舍微见陈绛有点后怕的样子,伸手摸摸她的发顶,道:“好了,只是未雨绸缪,你也别太放在心上,阿爹自己会很小心的。”

谈栩然给陈绛盛了一碗咸橄榄排骨汤,道:“瞧你刚才脸一下就红了,想来是坐了一日的车,心火旺,快喝了下下火。”

爹娘挨个顺毛捋了一遍,陈绛再没什么不舒服的,用勺喝着,还道:“好像比不得阿爹煲的。”

“你爹的汤,哪道不是用豆点小火,从早上炖到晚膳时辰的?”谈栩然也啜了一口,道:“不过她的汤似乎比较回甘?”

陈舍微点点头,搅和搅和,看碗底的汤渣。

“她用的青橄榄多过咸橄榄,也算教了我一招。这汤利咽消肿很不错,王吉和高凌在烟草铺子忙活着,即便不抽,每日闻都闻够了,明个让厨娘再煲一锅,知道咱们到了,高凌那小子铁定要钻来,到时候给他们带回去喝了。”

阿巧点点头。

椒盐肥蛏,外壳面衣酥松,一口咬开内里软嫩的好似是清蒸出来的,汁水丰腴鲜美,叫人吃一只在嘴里,筷子就往下一只伸去。

蒜香鱼片极用心的避开了骨刺,若加上番椒红油,简直同后世沸腾鱼没什么两样了。

陈舍微略感遗憾的吃着,也决定回家之后一定要做一锅沸腾鱼、番茄鱼来吃。

茶足饭饱,小院荷香四溢,连带着原本燥热难眠的夏夜也宜人了几分。

陈舍微躺在席上,侧身看着谈栩然纤长的睫交叠合着,他知道她也没睡,就道:“等今年收了银子,算算能不能在沁园边上买一个小院吧。我让果儿也打听了,大院子委实贵,不过小院还行,咱们买得起,春汛秋汛时住在泉溪,其实我心里有些不安。”

明年,第三年,倭寇流窜的那一年,陈绛丢的那一年。

谈栩然睁开眼眸,眸中莹亮有月色。

“春汛秋汛,倒恰好避开荷花最美的时候。”

“这有什么,夏日里也可来避暑啊。”

谈栩然绽开一个笑,比整墙的月季雅,也比一湖的荷花艳。

陈舍微轻轻的凑了过来,用微凉的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不必亲吻,这样也很好。

两人双双合了眼,睡在这一片荷香月夜中。

这厢两人同坠好梦,那厢两人却还没什么睡意。

曲氏一则因明日是女儿盛大的满月宴席所以兴奋,二则因为陈砚墨因此事赶了回来,半年了,她因渴盼抚慰而在深夜盛装。

其实女儿快两个月了,满月宴之所以拖到现在,就是为了等陈砚墨。

曲氏问了大夫,说她月子里养得好,可以再度有孕。

虽说一夜同床也不一定能怀,但陈砚墨过了满月宴就要走,她必须要做。

脂粉香气在夏夜显得格外粘稠浓郁,叫人觉得浑身不适。

陈砚墨本就因为陈舍微在外头另外租了院子,连带着谈栩然也未留宿而不快,此时睁开眼,看着半跪着探过身子想来亲吻自己的曲氏,更是不掩厌恶之色。

曲氏觉察到他的不喜,心中也愤然有怒,忍了忍,柔声道:“夫君难道不想要个儿子?”

陈砚墨冷嗤一声,道:“难道我想要,你就生的出来?”

“生孩子本就有男有女,我既能生,自然也能生出男孩来。”曲氏有些不服气的说。

陈砚墨坐起身,借着薄帐外透进来的月色,上下打量了曲氏一眼,漂亮的眸子透出残忍的笑意来。

“我看,是你这身子犯了贱,借着传宗接代的由头,只想快活吧?”

这话好似一根恶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曲氏身上,她整个人都一颤,掀了帐子要出去,却被陈砚墨一把扯住头发往回拽。

“爷问你话,你怎么不答?”陈砚墨压在她身上,睨着她道。

这样一个肆意折辱她的人,可她偏喜欢,曲氏也觉得自己很贱,可又能怎么办呢?

盖头一掀,她看着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孔,满心的喜悦到现在也未消退。

曲氏紧紧的闭上了眼,任由眼泪从眼角淌出。

一块湿冷的帕子甩在了曲氏面上,陈砚墨极温柔的替她一点点擦掉面上的眼泪和脂粉。

“我不喜欢这些,”他半垂了眼帘,眼神被睫毛一遮,显出一种虚幻的真情来,“只消在这处,这处晕上些胭脂就好。”

他点了点曲氏的眼尾和唇腮,曲氏有种幡然醒悟的感觉,她颤声问:“爷是要我学了您养在漳州的那个贱婢打扮?”

曲氏知道他在漳州养了个人,没名没分,就是个暖床的,她也不是很介意,只是听耳目来报,说陈砚墨与她行房次数很频繁,虽说每夜都不曾留宿,但到底是留了种的。

孩子并不是曲氏最担心的,因为族里不可能认一个私生子。

只是她不知那贱婢的模样是否真那么出众,如此缠得住陈砚墨。

听到曲氏这样问,陈砚墨却没有一点发怒的意思,反而抚弄着她的面庞温声道:“是叫你仿着爷喜欢的样子打扮。”

‘原是爷本就喜欢这样的。’

曲氏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搂了陈砚墨的脖颈道:“奴知道了。”

陈砚墨似乎是满意她的娇柔,曲氏在外古板克己,在床帏后又浪**,其实颇有种割裂的妖娆滋味。

陈砚墨给了她想要的,见她喘着湿暖的气息要来搂抱,一把钳了她的脖子道:“我不在家,你给我老实些,别弄些什么脏东西进家宅。”

曲氏身上飞快的冷了几分,她强笑道:“爷瞎想什么呢?奴最是恪守妇道,您不在家,我除了女儿,就是管事儿,再就是去佛堂,您还红口白牙的冤枉奴。”

“哼。”陈砚墨躺下歇了,道:“你自己清楚就好,有个什么行差踏错的,可没有去铜庵堂的好福气。”

方才躯体相融的热度全然消退了,曲氏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的发冷。

陈砚墨在漳州明目张胆的养人,她老老实实的怀胎产女,丫头不怜她,生叫她疼了两天两夜。

他不喜女孩也就罢了,男人总是这样的,可一回来就冷言冷语没个好话,求来一番温存后随即就是敲打。

曲氏背过身去,默默用被角拭泪,心中爱恨交织,此消彼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