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嫂托给高凌带去的不只是炸果, 还有小白粿的一束头发,她做的一件袄子, 一份由谈栩然代笔的家信。

甘力似乎当了个小军头 , 事务繁重,匆匆忙忙,只来得及扔给高凌一包银子。

高凌一文不少的交给了甘嫂, 甘嫂给了高凌一个小红封,又把余下的推给了谈栩然。

谈栩然算了算, 又拨出一堆给她。

“草棚的租金。”

“牙都要笑掉了。”甘嫂哭笑不得, 道:“草棚还费得多少铜子?”

“还有你教阿绛针线的束脩呢。”

“说得好听, 阿绛帮我带小白粿,我还要给她银子。”

“她哪真带过,不都是闹着玩的?你过年不是给了她红封吗?”

两人推来让去, 甘嫂忽然落下泪来,偏首拭去笑道:“眼窝浅没法子, 我只想着, 若是没你们收留, 眼下都不知过得是什么日子。”

她不知,谈栩然知。

她勉强一笑, 道:“不说这些了。”

高凌蛮不好意思的收了甘嫂的红封, 他又没处放银子,转手又给了郭果儿,让他帮着记存。

郭果儿虽机灵, 可只认得自己名字,捡了几本不要的废账, 见缝插针的请教陈舍微, 就连高凌这只吞了几点墨的小子, 也做了他两回一字之师。

日积月累的,大账尚且吃不消,可陈家人口简单,进出耗用之类的,郭果儿一本小账拿出来清清楚楚。

“那我先替你收着,要不要换些铜子方便花用?”

郭果儿如今还有一间自己的小账房呢,每天夜里挑灯学字算账,晨起又属他起得最早,可他依旧浑身有劲,只怕懈怠一日,就追不上陈舍微的步子了。

雪子噼噼啪啪的落着,高凌觉得脸上一粒粒的凉,无所畏惧的揣着铜子往草棚去,就见个老婆子往陈家来,郭果儿没问就让她进去了,应该是内院打了招呼的。

他不好打听事儿,可见那婆子一双手粗粗大大,苍老又有力,他心里没由来的一跳,问:“这婆子来作甚?院里要买人了?”

“那不是牙婆。”甘嫂听谈栩然提过一句,叹气道:“是个裹脚婆。”

说罢她站起身往屋里走去,一双半裹的足还算稳当,可总归受了那一桩苦。

高凌愣在原地,他是街面上长大的少年,不知宅门里女孩的那双足要怎么裹,也不知为什么要裹,只晓得很疼,他没受过,也知道很疼,何苦叫她受这一桩无用的罪呢?

“老大。”裘志喊他,“你来看看猪,是不是要生了?”

高凌回过神来,心事重重的往草棚走去。

刘婆子只往内院里去,暮冬的葡萄藤架看起来空落落的,可并不冷清,空气中**漾着暖融融的桂花香,馥郁迷人,颠乱了季节,仿佛这院里慢了外头一拍,眼下还是深秋呢。

孙阿小又把刘婆子往厅里引,谈栩然端坐着,身侧炭盆上吊着的小锅就是迷幻金秋气息的来源。

“再过几日就是仲春了,可才晴了半日,又落起雪子来,还是冷。”

谈栩然用长柄勺盛了半碗桂花米酒出来,搁到刘婆子眼前道:“刘婆婆喝些,暖暖身子吧。”

刘婆婆哪里尝过这样精细的酒水,受宠若惊的捧着杯盏,瞧着盏中酒水灿金,几粒软米沉在底部,幽香阵阵,叫她都不忍喝了。

谈栩然缓缓开口,好似只是闲话。

“阮阿姐倒与甘嫂一直有往来,小白粿满百天,她还送了礼来。”

阮阿姐是刘婆婆的儿媳,也是替甘嫂接生的稳婆。

“我这儿媳爱说爱笑的,好人缘。”刘婆婆笑道。

婆母对儿媳满意已是难得了,谈栩然又道:“我听甘嫂说,阮阿姐只学了接生,不打算学裹脚呢。”

“是啊,她心肠软,下不去那个手,也罢。”刘婆婆道:“我都这把岁数了,也做不了几回了。”

暖酒沸过,不醉人,只是香气醺然,叫人软了舌头。

听谈栩然说要买她的名声,刘婆婆有些不明所以,又似乎摸到了几分。

“夫人的意思是?”刘婆婆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付婆婆三倍的银子,只假装给阿绛裹足,传个消息出去,不真裹。”谈栩然直白的吐出目的。

刘婆婆怔愣了好一会子,道:“夫人既出了这样的价钱,又不用我出工,自然可以,就算日子长了,即便叫人发觉了,我只消对外说姑娘受不住苦,偷偷解了就行,老婆子一个,也没甚个名声。只是,您真不打算给姑娘裹足?”

谈栩然原本不打算与这婆子说这么多,听她言语干脆,并不讨厌,便道:“婆婆当真觉得裹足美吗?”

刘婆婆哪答得上这话,只道:“这,老婆子我说不上,可哪家姑娘不裹呢?不裹,以后婚事就落一节。”

“我不要女儿为了取悦男人受罪。”谈栩然只道。

刘婆婆听不大懂这话,但她其实又是懂得,想起前些年去算命,那瞎眼先生说她既造福又作孽,两厢抵消,才能堪堪得个安稳日子,不由得喃喃道:“姑娘福气真好。”

见谈栩然不语,刘婆婆也不多说,收了银子,去了陈绛屋里,教她如何使裹脚布,又教谈栩然如何在鞋里用竹片衬了,可以短暂的塑出一双小脚来。

尚且不是真正的裹足,足骨未折,陈绛已经疼得泪眼模糊。

直到刘婆子解开长布,蜷曲的脚趾都麻木了,陈绛都感受不到脚趾了,只由得它们缓缓舒展开来。

阿巧掩面看着,陈绛忽然看向她,蓄满泪的眸子坠下一行水珠来。

“阿巧姐姐,你怎么受得了啊?”

阿巧背过身去拭泪,转脸笑道:“都过去了,痛就忘了。”

这是假话。

所幸陈绛并未真正裹足,在院内她依旧可以跑跳的欢畅,只是出了院,上外头玩的时候,需得将脚藏一藏。

高凌一直牵挂着裹足的事,心神不宁的,瞧见陈舍微换了旧衣走过来时,他都没回过神来。

直到朱良惊道:“六爷,您给接生啊?”

陈舍微伸手抬了一下他掉下来的下巴,笑道:“可还好?”

第52节

“嗯!”高凌忙道:“已经下了一头了,在那边垫了软草的箱子里了。爷您别动手,您教我,我来弄。”

“没那么金贵,菜都是粪灌大的,不照样养活人?替猪崽接生有什么?”

陈舍微挽起下摆,见新娩出来的小猪还裹着胎膜,忙伸手将其撕膜,以免猪崽喘不上气了。

这母猪养得好,一胎十几头小猪,只有一头娩出来就不动弹了,陈舍微握了把软干草,在小猪胸侧摩挲。

“吸气呀,睡够啦!快快吸气。”

高凌看着他极耐心的引到猪崽呼吸,原以为是徒劳,没想到弄了一会,那小崽四蹄一动,竟真活了过来。

“有些小崽刚娩出来会假死的,别放弃,总得试试救。”

陈舍微扒拉开几只已经喝上奶的健壮小猪,把手上托着的这一只塞进去,弱一些的小猪果然是笨,□□就在嘴边了还不知道叼咬。

“这母猪是头胎,恐不会带崽,这一头难活。”甘嫂也抱着小白粿来看个热闹,小白粿瞧着新鲜,眼睛都不眨一下。

陈舍微觉得也是,就道:“反正家里那两头羊估摸着今儿夜里到明早也要下崽了,都有奶了,我带回去叫阿绛养吧。这软囔囔的,她肯定喜欢。”

高凌听他提到陈绛,抿了下唇,他想问,又不能问。

郭果儿也凑来看,听到这话,笑道:“真是四畜兴旺啊!”

四畜是牛、猪、羊、马,只缺个牛,这话倒也妥帖。

冬去春将至,万物渐渐躁动起来。

母驴怀胎需得一年,马驴毕竟隔了一层,要公马起性就得费点功夫。

陈舍微琢磨着要早些**起来,就教了高凌,若母驴**躁动了,记得接了尿液,再和了土,掩在公马鼻孔处。

高凌一一记下,就见陈舍微俯身抄起那只小猪崽,严严实实的用披风一搂,带回院里去了。

一时间,他心里竟有点羡慕,那只猪。

“咳咳。”高凌咳了两声,警惕的觑了眼旁人,赶紧把这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暮冬时分,已经要为春日做准备了,播种育苗之前还要一步,便是布肥。

家中既养猪羊,猪粪羊粪就是最好的肥料,堆肥坑叫高凌使得挺好,粪都沃透了,撒进院里也不是太臭。

厨房里攒了一个冬天的鸡蛋壳,谈栩然就见陈舍微在那‘咔啦咔啦’的舂呢,舂成细碎□□了再往菜园子里一撒,农事也叫他干得仙气袅袅。

陈舍微就着她的手灌下一碗茶,急着往外赶她,道:“马上就好了,你别站着了,刚布了肥的,熏着就不好了。”

谈栩然立在园子边道:“烧了热水的,等下晾透了汗来沐浴。”

田地翻耕,春燕回迁。

谈栩然瞧着那成双成对的蓝黑羽剪尾燕绕着家中盘旋,啁啾不停,似乎在商量着,‘是这个屋檐好,还是那个屋檐好?’

有福之家才有燕儿,陈绛虚岁都满十了,这宅子里才第一回 迎来了燕儿。许多东西并非没有昭示,老天爷明明白白告诉你了。

燕儿最后选了正屋西角的檐下做窝,孙阿小说这对燕儿有灵气,晓得要家宅要安得侧一点,免得落了粪下来,叫人进出不便。

陈舍微抬头看见这对新邻居时,这燕儿的窝已经做了快一半了,瞧形制是有并列的两个,像一只葫芦,足足的好意头。

这些日子,陈舍微大多时候都同吴缸在田间即便披星戴月的赶回家中,吃过一餐简饭,多半要伏案在桌前画图。

谈栩然见他从无到有,在画纸上描出田埂沟渠,道:“这是为了方便灌溉,节省人力吗?”

“夫人好聪明,不过是为了走水快的。”陈舍微笑道:“我买的下等田便宜,原先绕田的沟渠就是半截半截的,没个什么用,吴缸既要重新挖凿,烟叶这东西又是耐旱的,水走得不快反而遭殃了,我依着它的习性琢磨这排水的沟渠呢。这样可以少些人工,积年累月下来,也是一笔银子。”

谈栩然擦拭着他的湿发,俯身在他耳畔道:“夫君好灵的脑子,旁人谁都比不得你。”

陈舍微笔尖一顿,在画纸上落下一个墨点来。

“哎呀。”谈栩然忙用帕子一角轻轻的吸了墨水,还好没晕开来。

陈舍微叫她夸得**漾无比,正想亲一亲她,就听谈栩然内疚的说:“都是我不好,差点误了夫君的大事,我先回房去了,你忙好早些回来。”

指尖在他面颊上一揩,装作看不懂他湿热的眼神,谈栩然当真就撇下他,回房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