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套应对, 虚伪附和,谈栩然轻车熟路, 觉得没什么, 只是担心陈绛在孩子堆里会受委屈,又有点担心吴燕子没进过宅门,会举止不当犯错。
在家里没什么, 在这儿给人揪住了小题大做起来,莫名吃一顿委屈也是够受的。
第45节
“阿巧, 你跟着阿绛吧。”谈栩然想了想, 道。
孩子堆里, 大约也不会碰见陈砚著,请安时再换过来就成。
吴燕子怯生生的跟在谈栩然边上,谈栩然瞧出她的拘束不适应, 柔声道:“莫怕,跟在我身边就好。”
女眷屋里没那股子烟气, 偏阁铺了块厚厚的羊毛垫, 孩子都上那玩去了。
谈栩然瞧着盘子里一样样精细的糕点, 想起陈舍微前几日做的蛋黄酥,还没见过人把酥皮、糯米团、豆沙、咸蛋黄、肉松摞一块包起来烤的呢, 折腾了一天, 原本说当点心吃,最后改成夜宵了。
还想留几个当早膳,可滋味着实不错, 繁复的恰到好处,就一个不落的吃光了。
谈栩然来时, 她们已经讲了一会, 屋里三个两个分作一堆一堆, 谈栩然寻了一处清净坐下,很快蔡氏就挨过来了,像是有什么新鲜趣闻要同她分享。
“听大房二房的说,高宜春在铜庵堂里逃了几回,末了一次抓回来,给剔了个秃瓢。”
谈栩然惊诧的说:“这也真是手狠。”
“这算得了什么?”蔡氏不以为意,道:“铜庵堂里的姑子多得是嗟磨人的手段,我不与你讲,怕你夜里发起噩梦来。”
蔡氏与谈栩然坐在一处说私房话,叫张氏(陈舍巷之妻)如眼中落砂,分外的不舒服,只觉得她们又在盘算着什么,要从五房攫取好处。
几句讥讽刺过来,谈栩然想同她生气都气不起来,总是拽着首饰衣裳做文章,说刺绣花样陈旧,衣裳颜色土气,首饰连点金都戴不起。
“是了。”谈栩然拔下自己的玉簪子瞧了瞧,又随手簪上去,道:“说起衣裳首饰要新式,咱们这些成日困在家里的,哪有花楼的姑娘内行呢?南京的风卷过来,还是先刮到她们头上。”
这可算是谈栩然的经验之谈。
蔡氏按了按额角的发,目光中透出一点不屑,道:“这倒是,咱们每天大事小事一把抓,里里外外的张罗忙活,哪有那功夫。”
她又看向谈栩然笑道:“不过你们夫妻俩的眼光也太素了,就瞧着阿绛身上有点红,你倒是一贯的喜好,可我记得,老六前些年也爱穿红着绿的,怎么同你穿戴到一块去了?”
谈栩然随口说着俏皮话,“约莫是上了点岁数,眼光也钝了。”
蔡氏掩口笑道:“怎的这样说,排他前头那些个,我瞧着各个穿得比他艳。”
她又对大房的两位妯娌笑道:“今儿瞧大哥、三哥那衣裳,真是够喜庆的。”
“老六模样好,费不上打扮!”大嫂齐氏笑着看向谈栩道:“方才掠了阿绛一眼,真是漂亮,尽学了你与老六的长处来,难怪总叫小七婶惦念着要做侄媳,叫来让我细瞧瞧。”
陈绛当然不是拿不出手,只是齐氏这一番说辞叫人听着不爽,仿佛已经订了娃娃亲。
谈栩然正想着怎么回话,就听见外头一阵闹腾,原以为是小事,乱糟糟的声音却越演越烈了。
齐氏听见自家乳母喊着‘小少爷’‘小少爷’,忙从高座上下来,差点把脚给崴了。
陈冬尖声叫嚷着,“是他自己不当心,碍着我什么事!”
谈栩然也担心陈绛,正往外头去,齐氏歪倒过来,叫她扶了一把,就势搀着出去了。
孩子们在偏阁里玩得无趣了,改在院里玩呢。
一个脖子上项圈长命锁累累的男孩正倒在乳母怀里哭,齐氏一把将孙子夺过来,见他额上红肿,心中大怒,吐纳一回,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巧身上全是沙土,陈绛正扶她起来,谈栩然快步过去,道:“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摔成这样。”
齐氏御下颇严,乳母吓得要疯了,也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手指一戳,直指陈冬,道:“没见过这样做小姑的,明明见着侄儿侄孙们在玩吊龙尾,故意拿了龙头彩球引着孩子们去有滑沙的地方,一个个小芋头似地滚着摔了,头几个跌在那姑娘身上,倒是没伤着,就咱们小少爷和……
二房庶出的一个小子摔掉一颗牙,满嘴的血,还有五房庶出的一个丫头跌了个屁股墩,只是不敢哭出声,瘪着嘴掉眼泪。
阿巧冲过去救陈绛时,顺势拢了几个孩子在怀里,陈绛摔在她膝上,齐氏的幼女和蔡氏的儿子被她一左一右的保住了。
嫡孙和幼女,简直是齐氏心尖肉。
齐氏气得厉害,揽了幼女在怀里察看,小女娃倒是半滴泪都没有,长得同齐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睨着陈冬道:
“小姑姑这年纪了,既看不惯我们孩子玩闹,也该走远些,或是坐到阿娘、阿嫂那一屋,也学了人家的端淑做派,光裹个脚也不中用。”
大人不好说的,小女孩全说完了。
“玩翻花绳多安生,偏要玩什么吊龙尾,自己脚打滑,竟也埋怨我。”
齐氏视线扫过去,陈冬的声音愈发低下去,可还是绷着脸不肯认错。
她嫂子张氏更是垂着脑袋不敢抬头,齐氏冷冷一笑,道:“我瞧着五房是管不了你这性子了,既这样……
外头传来下人的说话声,正屋叫人去了。
齐氏一挑眉,继续道:“我今儿带了个教养嬷嬷来,你这年夜饭也不必吃了,听训吧。”
满屋的人没一个替陈冬求情的,齐氏朝谈栩然这边瞧了一眼,侧身说了句什么,她身边的嬷嬷就拿了抓了一把银豆豆过来递给阿巧。
阿巧忙推拒,蔡氏也拔了鬓上的一根小花簪塞过来,笑道:“院里满是人,没一个中用的,亏了你了。”
阿巧呐呐的竖着手掌推拒,谈栩然垂眸看着她膝上洇出来血痕,道:“收了吧。”
“呦。”蔡氏忙道:“快,先上点药去。”
祖宅平日里都是三房在打理,蔡氏自然熟悉人手和布局,让个婆子带阿巧上药去了。
谈栩然想等阿巧的,可是正屋传唤,慢不得,只好带着陈绛和吴燕子先入席了。
圆桌大约比穷人家的屋子还要大,依着次序由内到外,由左至右的排开来,众人依着长幼尊卑的排布入座,还有婆子在边上提点,绝不能叫你的腚挨了他的座。
谈栩然在人堆里寻陈舍微的身影,目光一触,原来他抢先一步,已经找到她了,正望着她笑。
蔡氏总是挨着谈栩然的,瞧着陈舍微的笑颜,又见谈栩然虽然神色疏离,可眸子微弯,隐有笑意,感慨道:“从前倒是瞧不出,你们俩还真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阿嫂说笑了,老夫老妻,还能如何?”
谈栩然口中搪塞道,心中却想着,‘这可是个遍寻不得,顶有意思的男人。’
桌上摆了冷碟,晓得这席面是蔡氏同大房、二房两位侄媳一块操办的,谈栩然不住夸赞着。
蔡氏心中有些淤堵,都是原配嫡出一脉,偏偏她公爹没个官身,要她苦命操劳,何处做的不好,细论起来都是她的过失,两个侄媳不过担个虚名,若是尽善尽美,夸奖时总也要分薄给她们。
凡事不能细想,不然处处郁闷。
“吃个石榴包,冬日里这点子鲜蔬比肉还贵。”阿巧还没回来,蔡氏让自己的婢女给谈栩然布菜。
水晶皮裹着绿叶菜和菌菇碎,用梗子扎成石榴福包的模样,看起来剔透饱满,吃起来也是满口清味。
若是往年,这道菜该叫谈栩然不舍筷了,可今年家中绿蔬不断,这菜吃起来也就是个一般滋味。
“真是好味,又素又雅,意头还好。”谈栩然口不对心。
祖宅的年夜饭,自然舍得下血本,虽说族田今年亏损,但历年积银有账,还能叫这一顿给吃穷了?
瓢羹那么大的肥嫩海蛎,饱满的鱿鱼仔全是带籽的,邻桌上二房新媳正在被人调笑着要多吃几个,求多子的好意头。
谈栩然嚼吃着,味就这样,祖宅席面有制式,主菜年年就那几道。
她想起陈舍微做的煲鱿鱼,用的什么三杯汁的做法,一杯米酒,一杯酱油,一杯芝麻油,临出锅前撒上一把他育在温室里的九层塔,焖一会再掀开盖子,那香气浓的能盖过这席面上所有的菜肴,香得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透过来的。
谈栩然觉得自己的舌头已经被陈舍微养住了。
‘这可怎么好?倘若日后他若有了别的心思,该如何拿捏了,好叫他安分守己的待着?捏着家中的银钱钳制?借着他古怪的来历要挟?’
正胡思乱想着,谈栩然面前落下一碗老菜脯三宝汤来,黑乎乎的一碗,瞧着是不好看,不过很香很舒胃。
这汤还是蔡氏的婢女给盛的,阿巧还没回来,谈栩然有点担忧。
蔡氏也觉得奇怪,就遣了个婢女去看,又上了两道菜才回来,说是阿巧不见了。
董氏朝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很快移开,但谈栩然敏锐的捕捉到了,飞快的问:“陈冬还关着吗?”
蔡氏不解,“大嫂开的口,谁敢放她?”
谈栩然没再多说什么,示意自己要去找阿巧,径直起身走了,蔡氏又不好呼喊,抬手想拦没拦住,又恐引人注意,赶紧放下手。
谈栩然先去了阿巧上药额的屋子,人已经出去了,那就是在路上不见的。
蔡氏有个婢女跟着她,就见谈栩然走了几步,转脸问她,“陈冬关在哪里?”
婢女原本是要把她劝回去的,可被她这样一望,忙引路。
那屋子落了锁,可又开了,屋里圆桌上大盘小碟的,陈冬正吃着呢,见谈栩然气势汹汹的来,咧嘴笑道:“六婶这是作甚呢?放心不下妹妹我?我不乖乖在这吗?”
谈栩然脚心一硌,慢慢移开足,就见一粒银豆豆躺在地上。
陈冬也瞧见了,白了几个婆子一眼,嫌她们做事不仔细。
“大房罚了你,拿我的人出气,还以为你是多厉害的一个刺头,”谈栩然抬起眼,看着陈冬道:“觉得我是软柿子,嗯?”
几个婆子涌上一步,蔡氏的婢女忙道:“这是祖宅!今儿是除夕!”
明明是陈冬人多势众,蔡氏的婢女却紧紧挽着谈栩然,只怕她做出什么来,后来又一想,忙出门送信了!
屋里都是陈冬的人,谈栩然反倒走进几步,压抑怒火,道:“阿巧呢?”
陈冬正吃着席上那份花雕蛋白蒸虾丸,蒸蛋上浇的是虾脑熬的酱,又鲜又嫩。
齐氏派来的婆子训了她几句,就被董氏遣人笼络去吃小席面了,送金赠银的,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陈冬根本没吃什么教训。
听到谈栩然这么问,陈冬无所谓的一摊手,像是很好奇的托腮道:“六婶,你那婢子的脚怎么都裹得这样小巧?六叔没休了你,是不是因为你舍了婢子去笼络他呀?”
“小小年纪,你倒是学的透。”谈栩然冷笑着上前几步,道:“你真觉得小脚一钳,就能夹着男人不放了?男人该骗还会骗,该瞒还会瞒,只断了你这双脚,叫你肠子都悔青了也跑不得。”
陈冬的面色叫她说得难看起来,厉声道:“你少说什么歪词!”
话音未落,谈栩然用桌布裹着飞快的按断了一只瓢羹,没发出半点声音,她动作极快的将那尖利的碎口紧紧贴在陈冬面上,下了死劲,只要轻微错位,立刻刺破肌肤。
“阿巧在哪?”谈栩然柔声问,尾音轻轻翘起,仿佛闲聊,“嗯?”
陈冬总觉得看不透谈栩然这人,她好矛盾,像只裹了人皮的精怪。
既要学人说话吃饭,虚与委蛇,一身尖锐反骨又时时刻刻在皮肉下涌动,仿佛随时可能突出一身骨刺,自己满身鲜血的同时,还要扎得别人通体是洞。
不给女儿裹脚,听起来是个多么荒唐的娘啊,可陈绛看起来却越发的快乐,从前那瑟缩的模样全不见了,跑去玩什么劳什子的吊龙尾,跑啊跳啊,跳啊跑啊,是她们非要来刺她的眼!
而她,不过是惩治了一个下人罢了。
“谈氏你疯了?一个下人而已,至于吗?!”
瓢羹断柄好似一块尖冰贴在脸上,陈冬被吓得屏住了气不敢动,几个婆子也被惊住了,就听谈栩然徐徐道:“你这脸上脂粉滑腻,我又纤弱无力,把持不住一滑手,破相了可不好。”
“带出来带出来!”陈冬忙叫道。
祖宅院舍一重重,无论阿巧随便藏在一处,且要费功夫去寻。
见到了阿巧被婆子拎来,谈栩然松了手,细看才发现她脸上又红又肿的。
还能为何?不过是陈冬自己受罚,更见不得阿巧因此得赏,又欺四房势弱,只能在阿巧身上泄愤。
余光又瞥见陈冬起身的动作,谈栩然迅疾的一回身,一耳刮子把她打得跌回座上,趁着陈冬没反应过来,反手又是一下,打得她呆若木鸡,回不过神来。
谈栩然嫌恶的甩甩手,整衣肃容,快步扶起阿巧,正撞上蔡氏的婢女带着蔡氏来。
第46节
蔡氏刚张了张口,就听谈栩然幽幽叹息,道:“无事,冬妹到底识大体,把人交出来了。”
蔡氏气得咬牙,心中暗道,‘这算哪门子识大体?’
“谈氏你敢打我!?我要告诉我娘!”陈冬癫狂的尖叫着冲过来,叫蔡氏的人架住了。
“你打她了?”蔡氏看着陈冬一张烂桃脸,惊诧的望向谈栩然。
谈栩然微微蹙眉,悄声道:“话里话外指着大嫂骂,我只怕了她这条舌头。”
真话和胡扯的谎话,这两者只要是从谈栩然口中钻出来,绝对叫人分不出。
尤其是陈冬,素日里便跋扈惯了,又刚与齐氏结了梁子,在蔡氏眼中,她绝对能不分轻重的说出那样的话来。
“你鬼扯!”陈冬又叫道。
她的恶毒从来都很直白,院里婢女虽惧她,可只要摸透了她的脾性,处处顺她,倒也不会很遭罪。
陈冬起码在银钱方面很是大方的,赏罚分明,有了银子,皮肉伤也能好得快些。
偏偏谈栩然口蜜腹剑,陈冬与之交锋,屡屡落败。她看起来又是个极护短的,护女儿也就罢了,婢女也一并护着,半点软乎也不肯给陈冬。
蔡氏见陈冬还要发癫,立马使了自己的人将这屋门锁了,双手合十拜了拜道:“不管怎么样,今儿面上半点错都不能有!”
谈栩然立刻摆出歉疚之色来,几欲落泪了。
蔡氏见阿巧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也不好怪罪,领着谈栩然回去,叫心腹带阿巧去冷敷了。
陈舍微在那张桌上如坐针毡,本就处处留意着母女俩,他早就发觉谈栩然不见了,左等右等不见人,脖子都伸长了。
终于见她露面,陈舍微立马从一张张桌子,一道道视线中快步走过来,道:“可有什么事儿?你方才怎么不见了那么久?”
蔡氏讶异的看着俯身下来的陈舍微,谈栩然则云淡风轻的说:“女子的事,不好详说。”
陈舍微只以为她来了月事,或是旁的什么,叮嘱她少吃生冷,一边琢磨着明早可以吃姜粿暖身,一边如释重负,轻快的回去了。
这一桌坐着的女子都是陈舍微几个堂亲兄弟的夫人,张氏再怎么刻意冷眼瞧着,竟按不下那股涌动的艳羡之感。
蔡氏也有点眼热,道:“小六这,这可比新婚燕尔还黏人。”
谈栩然笑笑不说话,这一席,再怎么好味,她也觉得没胃口了。
既是除夕,总是要一大家子坐一块垂听长辈教导的。
等着五房最后一波人进来后,婢女们把门口的卷帐放下,屋里那么多人呼出的暖气无处可去,总是要反复被别人吸进吐出的。
这事儿不好细想,否则会觉得有点恶心。
陈舍微受不住这股暖融融的闷气,幸好谈栩然眼下就坐在他边上,四房坐的又靠后,不至于一举一动都搁在上首那几个老头眼皮底下。
他凑近了与她说上几句俏皮话解乏,闻着她身上的淡香,觉得好捱了不少。
这年头香料还是贵,家里用的熏香很简便,秋日里开败的干花,自栽的薄荷、艾草和迷迭香,加上些橙皮、酸檬皮。
这些有好闻气味的芳草香植都可以放在炭盆上悬吊着的小铁锅里,随着炭火温烘,慢慢的将香气浸润到这个家的每一丝肌理中。
谈栩然身上除了有这股气味之外,还有一股她自己味道,若是埋进她的发里,贴近她肌肤就能闻见,如隔着冰雪嗅玫瑰,冷冽又魅惑。
这屋里好些烛火,人人身后的影子被一层层的光冲淡,又有模糊的轮廓,仿若刚才去祠堂跪拜时,那密密堆叠的牌位。
站在原身的祖宗跟前,陈舍微觉得无所遁形,如芒刺在背。
油然而生的恐惧不至于击溃了他,只是如附骨之疽,一时间难以驱逐。
陈舍微错开眼,发现自己和谈栩然的影子叠在一块,交融在暗影与光中,那样的亲密无间。
他觉得心尖一暖,恐惧玄妙的淡化了。
陈舍微对自己的影子生出羡慕来,他能觉察到谈栩然难卸的心防,却还是一寸寸的陷了进去。
春梦缱绻时,忘情自渎时,他很无耻的幻想着能想在她身上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
他光溜溜的来到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才会那么拼命的占据了她生活的所有缝隙,希望为自己实实在在的塑出一个家来。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粒随时湮灭的微尘,一个见不得光的游魂。
她就是他的家。
这是否算是自欺欺人的想法?陈舍微也不清楚。
陈舍巷说了句什么自贬的笑话,众人皆舍他几分脸面,配合的笑了起来。
在阵阵乏味无趣的笑声中,陈舍微放纵自己沉溺在冰原花海中,这气味像是一层屏障,摒除了那些残余着烟酒污秽的浊气。
说了个把时辰的话,夜都已深了,说是守岁不能睡,大房二房的人就住在祖宅,三房四房和五房家宅离得也不远,还是回去住方便些。
一房一房的人都要上前向几位叔伯问安,陈舍微不得不起身带着谈栩然和陈绛朝大房二房三房的伯父叩头。
幸而嫡庶有别,陈舍微还用不着给五房的陈砚方磕这个头。
下跪俯身磕头,下跪俯身磕头,下跪俯身磕头!
就算给了压岁的金宝,陈舍微就觉得头昏昏的,好似犯了低血糖。
他都这么不舒服了,赶紧去看陈绛和谈栩然。
她俩倒是还好,陈舍微想想,大约是自己心里憋屈使然,他都没给自家外祖磕过!
谈栩然牵着陈绛就要退下,忽然听见陈砚著的夫人苏氏低低惊呼了一声,道:“小六家的姑娘怎么还没裹脚?”
董氏约莫知道陈冬被谈栩然掴掌的事情了,一进来就跟只困在笼子里的斗鸡似的,苦于桎梏,不能扑上来叨咬谈栩然,只能竖眉瞪眼的盯着她。
此时董氏可算找到发泄口了,急不可耐的说:“谁说不是呢?那天我好心好意带了给阿冬裹脚的婆子去,好险没叫这夫妻俩给我打出来,七弟也在呢,我真是半句假话没有,唉,也是我多管闲事了,真识不好人心!”
她说着,就见陈舍微转过了脑袋,一双分外黑的眸子盯了她看,眼神满是鄙夷愤怒,道:“五婶知道是自己多管闲事就好,自己的女儿教成那副德行,就别那么手长了!”
阿巧方才留在门口,陈舍微瞧了一眼,脸上肿胀虽下去了一些,可还是那么红。
谈栩然飞快的同他讲了事情经过,这算什么?真是无妄之灾!
陈舍微的话叫齐氏深以为然,不过公爹婆母俱在,她也不好表露什么。
苏氏已听齐氏说了曾孙受伤的事情,不悦的皱了皱眉,睨了董氏一眼,道:“阿冬的确不像样,你若难教,我常年捐银子给芳诫堂,送阿冬去教养两年,出来许个人家也能拿得出手些。”
董氏引火烧身,虽久闻芳诫堂清名,但又知晓其中严苛**的手段,实在不舍得把陈冬送去,讷讷道:“阿冬顽皮,我,我定狠狠罚她,就,就不牢大伯娘费这个面子了。”
“这倒是不妨的。”齐氏插嘴,道:“我娘的面子,够抵她半个诫堂了。”
“回去就罚了板子,叫她来向嫂子请罪。”董氏咬牙,又忙不迭将祸水东引,道:“阿冬不比阿绛沉静可人,她可是个日后能说门好亲的胚子,可别叫双脚给带累了,谈氏自己未裹,混不知事!少不得要咱们多费心呢,今儿既有长辈在,请您给拿个主意正正合适。”
谈栩然真想把董氏活剥了,就从这张贱嘴下手,撕裂口角,往上扒了面皮露头颅,往下褪了胸脯露肋骨,剩一副骨架抛在荒野里供鸟兽啄食。
陈舍微比她情绪更外露,谈栩然都能听见他喷薄的怒意随着粗重的呼吸声起伏如巨浪。
“叫我瞧瞧。”苏氏说着,她身后两个婆子就要带陈绛上前。
陈绛吓得赶紧抱住谈栩然,双脚不住乱蹬踹,在那两个婆子肚腹腿上落了好几个足印子。
“放肆!”“荒唐!”
“女子岂能有这样此种举止!往后还了得!”
“我看这脚是裹得太迟了!”
此起彼伏的怒斥声响起,点爆了陈舍微这一整日积压的重重不满。
“够了!”他将陈绛揽进怀中,道:“裹脚到底有什么好?!你们自己爱看小脚,为甚不裹自己的脚,要裹别人的脚!?”
“混账东西,你在说些什么鬼话!”陈砚著冷眼瞧着,此时终于拍案斥道。
喑哑的声音如拉锯,叫人听了从心底就生出反感来。
“裹足乃女子之德!”陈砚著这话还没说完,就听陈舍微掷地有声的说:“放屁。”
‘放屁’二字声若洪钟,震得众人全然没听见陈砚著说了什么。
“你,你……
陈砚著震怒之中又掺杂着一点困惑不解,他打量着陈舍微,见其冷眉直竖,寸步不退的看着他,竟是满眼的不羁鄙夷之色。
陈砚著忽然想起陈砚墨那一份书信,信中曾提及关于陈舍微的只字片语,说是陈舍微自去岁吃蜜濒死之后,醒来后心性大改,言语举止也与往日不大相同。
陈砚墨在信中只说‘有趣,许是长进了’,陈砚著如今看来,这可不是长进!这可是大大的忤逆!
谈栩然窥见陈砚著这个眼神,心中一凛,忙按着陈舍微跪下,道:“请各位伯父伯娘恕罪,夫君他有些吃醉了,公爹的忌日也才过去了没多久,他心中本就郁堵,又曾与五房有些口舌相争,这是酒后失言,加上话赶话赶上了,才有如此荒唐举措。”
陈舍微被谈栩然按着叩头,心中不忿,直挺挺的绷着身子。
陈砚儒素来寡言,此时也砸了只杯子溅在谈栩然身前,道:“醉酒之语?你倒是巧舌能辩。”
“你长没长眼睛?伤着她了怎么办?”
陈舍微气得要捡起一块碎瓷反掷回去,被谈栩然一把攥住。
两人掌心相握,皆感受到粗粝瓷片刃进皮肉里的疼痛,鲜浓的血自两人的脉动里涌出来,给瓷片镶了朱边,交汇在尖尾处,落在地上。
谈栩然看见了陈舍微眸中绝望的不可置信,眼下不是解释的时机,她冷酷的移开眸子,又对老若山鬼的陈砚著道:
“夫君身子素来不好,又为生计操劳,以致神思迷惘,公爹去后,亏得长辈垂怜才得广厦之荫,哪敢有不敬之念?”
这番说辞当然糊弄不过去,只是谈栩然提到陈砚龄,少不得要给死人几分脸面。
谈栩然将这几句话凄凄惨惨的说出来,将想要添油加醋的五房给堵了回去。
从前四房的私产,细查查大多都在五房手上,谈栩然哭一哭,嚎一嚎,要长辈做主,扯到这上面就不好了。
想了想,五房几人还是安静下来,陈舍巷还想不到这一层,挤眉弄眼要董氏出声,董氏只瞪这蠢货!
谈栩然见陈砚著觑了苏氏一眼,知道这老头对裹足有执念,又立刻道:“至于阿绛裹脚一事,其实我已有人选,镇上的刘婆子是个手艺老道的……
陈绛在陈舍微怀里抬起眼,父女二人皆震惊的看着谈栩然,陈绛泪眼模糊的小声唤道:“阿娘……
谈栩然只作未闻,还在侃侃而谈。
陈舍微都不知道余下的时间是怎么过的,只听见谈栩然那些冰冷话语重复在耳边回**。
一家三口终于被陈家的祖宅吐了出来,浑身都是阴湿的滑腻青苔绿藓,伴随着一股不见天日的霉味。
身后祖宅还张着的血盆大口里,却是红彩遍布,喜色漫天,更衬出他们一家子的晦暗。
郭果儿见主人家出来了,忙给热乎乎的水囊上了帽儿,笑嘻嘻的驱着骡车迎上去。
骡马走近后,郭果儿从车辕上跳下来,正欲出声,先被吓了一跳。
三张森冷冷的面孔,白的好似被人放了血,三人俱不说话,飘进马车里。
阿冬和吴燕子也摆着一张沉甸甸的脸,郭果儿用表情询问,她们只轻轻摇头。
第47节
若是往常,在回家的路上说说笑笑,总是分外惬意,可此刻沉默压着车厢,郭果儿觉得骡马都要拖不动了。
好不容易到了家里,一开门露出高凌神采奕奕的一张脸。
朱良和裘志都吃了甘嫂热乎乎的一碗线面,还有陈舍微早前做好的芝麻猪油馅的红粿,阿小煎软了给他们揣上。
少年人阳气足,又吃了暖和的食物,热气聚上了就难散,浑身暖烘烘的出去了,此时正守在关帝庙外面等着抢头香。
高凌要守门不能睡,而且他还等着放年初一的炮仗的,小子压根也不困。
孙阿小也还没睡,挑着灯笼来迎主子们,小白粿倒睡得早,只是今夜热闹多响动,被爆竹声炸醒了好几回,刚才喂了乳又睡了。
甘嫂拢了袄子出来,笑道:“六少、少夫人回来了,敬先祖和家神的茶果香烛我和阿小都备好了,还蒸了腊鸡,煎了鲜鱼,原本想炸果,总觉得没有六少您的手艺……
夜色晦暗,甘嫂走到跟前了,才发现他们各个面目阴沉,住了口。
陈绛脸上挂着泪,一路上都还哭呢!
高凌原本一颗雀跃的心掉了下去,张口结舌的又不敢说话,见着主人家进内院了,问郭果儿,“少爷他们在祖宅受委屈了?”
郭果儿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约莫是吧。”
高凌皱眉愤愤道:“那都是一帮什么狗玩意,大过年的闹人伤心!”
夜里起霜露,腊味都被孙阿小收进屋里去了,院里空落落的,只有寒冷刺骨的晚风。
莫说郭果儿不清楚,阿巧和吴燕子在外头等着,只听见里头传来争执的动静,压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见他们三个出来时这副模样,才晓得是他们遭了罪。
“阿小应该在灶上留了热水,我提些来。”吴燕子担忧的道。
阿巧抱着陈绛点点头,陈绛本就困了,又哭得伤心,眼下半睡半醒,偶尔还抽泣一声。
从来没见陈舍微这样不言不语的甩脸子,谈栩然反手掩上门,正要解释,就见陈舍微抱了脑袋,像是头疼。
“夫君?”她不过轻轻一唤,却见陈舍微颤了颤,艰难的捂着头,往桌上一撑,没撑住,滑了下去,双膝跪地,重重一声闷响,听得人发疼。
谈栩然忙去察看,陈舍微死命蜷着,两人跟打架似的,一个掰一个护。
最后谈栩然使了狠劲儿掰过他护着脑袋的双臂,逼他仰脸,才见陈舍微面色惨白,一双眼格外赤红,泪一滴滴的凝出来,积在他眼角与鼻梁的凹陷区,不知该往哪里逃。
屋里没有点上蜡烛,月色惨惨淡淡的落进来。
黑眸里映出谈栩然焦急的面孔,陈舍微知道她担心自己,心里五味杂陈,脑子又疼得要裂掉了。
吴燕子正要抱着陈绛往屋里去,忽然听见正屋里传出一声愤怒的悲鸣,透过木门窗纸,震进她耳朵里。
吴燕子不知道为什么汗毛倒竖,又觉得脖子一热,睡梦中的陈绛也流出了眼泪,喃喃唤了声,“阿爹!”
谈栩然没料到陈舍微会反应这么大,哭得像个孩子,却又一点声音都没有,浑身都在打颤。
谈栩然想要解释都没法开口,只能紧紧将陈舍微揽在怀中,替他按揉着太阳穴,觉察到他的颤动渐渐平缓了几分,谈栩然极尽温柔的道:“夫君,我……
陈舍微原本埋在她怀里,再度听到她这样唤自己,却忽然抬起了脑袋。
谈栩然替他按揉的手指还没收回来,顺势从他的太阳穴沿着脸颊滑了下去,食指正好摁在他微凹的唇角上。
不同于原身的终日阴郁的神色,明明是上扬的唇角也似覆舟口。
而陈舍微大多时候都是笑着的,所以唇角总是翘翘的,哪怕眼下刚刚痛哭过。
“我不是你的夫君。”他噙着眼泪说,唇瓣因失水而有些起纹。
谈栩然知道,这是陈舍微最大的秘密,眼下吐露了出来,她却因早就洞悉了而心静如水,反而入神的盯着他唇看。
谈栩然这才发现,原来他下唇上有一道分外明显的中竖纹路,唇肉的触感与其他地方都不同,格外的柔嫩,鬼使神差般,谈栩然的指尖微动,几不可见的在那道竖纹上摩挲了一下。
实在是很轻微的触碰,若不是在如此敏感的部位,恐怕陈舍微都不会觉察到。
陈舍微痒得轻轻一颤,就听谈栩然淡淡道:“我知道。”
他眸中的悲伤消退了几分,冒上一点可爱的困惑。
“什,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带着哭腔闷闷的问。
陈舍微知道自己有太多可供怀疑的破绽,可谈栩然如此镇定平静的承认自己早已知晓,着实令他意外。
“第一眼。”她轻描淡写的说。
陈舍微内心的震动还没平息,就觉得下颌被轻轻一勾,随即唇上就覆上了一片极柔软的嫩肉。
谈栩然吮住了他的唇,微微偏首,两人高高的鼻尖一错,唇却贴得更近,更黏。
陈舍微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在烟雾谈笑中滋长的厌烦,在祠堂牌位前蔓延的恐惧,在厅堂压迫下迸发的暴怒,在谈栩然屈服后席卷的彻骨寒冷,这种种情绪翻涌而致的痛哭,哭之后内心无尽的孤独和战栗,都融在这一个吻里。
这个吻一点都不像真的,仿佛是脑子怕他经受不住而制造出的幻梦。
陈舍微怀疑着,可此时,这个梦开始有了细节。
柔细的软肉划过唇缝,撬开牙齿,引出他的舌头牢牢裹缠住,又扫过他的内壁,在最深处轻轻一勾。
梦里甚至有了黏糯的水声,陈舍微听见自己不受控的发出细碎的低吟,这个吻太舒服了,舒服的让他甚至无暇去遮掩下躯全然暴露的变化,耻感好似风吹火焰,令快意熊熊燃烧。
子正之时已至,眼下是年初一了,高凌在外院放起了鞭炮,四外的爆竹声热热闹闹的响成一片。
陈舍微从梦中微微惊醒片刻,呢喃着问她:“你不怕我?”
谈栩然稍离他唇,舌尖却还细细勾勒,牵扯出银丝绵绵。
陈舍微忙吞下她遗下的一口清液,又贴近几分,听得她素来淡漠的声色染上酥麻媚意,“怕什么?”
陈舍微不知该怎么说。
不知该说什么。
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屋里昏暗,月光为被,正好美梦一场。
作者有话说:
吊龙尾:就跟老鹰捉小鸡差不多的玩法,不知道你们那里有没有龙形的彩灯游街?差不多就是从这里来的。
这part有点窒息,所以一口气放出来,键盘起火,我要补存稿去了。
有小可爱在评论里几乎预言了这一节的情感走势,真敏锐。
最开始的时候,有小可爱觉得小陈的感情来得太快,其中自然有对小谈皮相的喜爱,余下的心理因素都在这一节里阐明了。
这几回存稿定时都忘记感谢霸王票和营养液了,谢谢,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