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燕子的事情, 陈舍微自然不会当做谈资四外胡说,也叮嘱了郭果儿不许说。

不过谈栩然见换下来的青色直裰袖口上刮了一条口, 就问。

陈舍微想起, 约莫是拿柴火棍打杨大河的时候勾破的,免得谈栩然多心,就照实说了。

谈栩然取了丝线出来配色补绣, 道:“杨家是五房的佃农,还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

陈舍微深以为然, 歪首看谈栩然绞了一股股深浅不一的蓝绿丝线贴在衣裳上头比照, 趁机嗅问她耳后香气。

“夫人想用点什么?我去厨房做。”

“简便些就好。”

谈栩然大多时候都是这一句, 可陈舍微就是回回都要问她,偏想听她一句答。

陈舍微走出去了,谈栩然倚着门又说:“坐着都冒汗, 煮些薄粥佐鸭蛋算了。”

他耐不住笑意,道:“早膳已是这样对付了, 放心, 我也不会在厨房里干熬着。”

裘老头送来的蛏子养在盂里, 搁了些盐,逼它吐出沙去。

寻一个深宽些的大碗, 将蛏子一个个依着沿边, 触须朝下竖插进去,撒上微末盐巴,蛏子露在外头的软肉就蠕动起来, 陈绛看得惊奇。

再浇几圈的淡米酒,撒一撮姜丝, 大火蒸一盏茶的功夫就成了。

烧上灶, 厨房里登时就热了起来。

陈绛捧着一小碗的腌桃, 被陈舍微撵了出去,回正院找阿娘一块吃。

酒蒸蛏子陈绛吃不得,陈舍微另用丝瓜作配,剥了蛏子肉,焖了一道荤素得当的菜给她。

陈舍微思量着主食得配酒蒸蛏子,就用米浆煎了几个焦焦脆脆的葱蛋虾饼,两样做完,算上陈绛端去的腌桃,也是一餐。

就这么几样吃食,陈舍微也热得不行,端出来的时候只想打赤膊了。

天是越发的热,幸好葡萄藤铺得快,在泉州城里瞧过好些人家在屋檐上搭棚子避暑,就是价钱贵。

陈舍微瞧着院子砖地上一片片状如手掌随风摇摆的影子,心道,‘我这葡萄棚子,也不赖。’

阿巧和阿小在院里洗晒席子,陈舍微瞧着她们小脚戳着怪难受的,指了指廊下的几把竹椅叫她们坐下干。

陈舍微手里有了几个余钱,就渐次给家中添新,席子也是他在竹匠家中瞧了觉得好,价钱不贵,一并买来的。

洗洗晒晒,晾在院里,水汽蒸腾后,又氤氲出竹林的清味,随风钻到一家三口的小饭桌上。

腌桃爽脆甜酸,薄摊开的葱饼添了虾肉和瓜丝,用多多的油煎得边角焦香。

蛏子肥柔饱满,鲜咸酒香。

谈栩然喝了半碗海味馥郁的汤酒,迎着风来的方向看去,庭院里葡萄叶嘻索作响,好似海浪潮涌,夏日也并不很难捱。

见谈栩然喜欢这道汤菜,陈舍微笑道:“夏日用米酒,冬日用黄酒,各有滋味。”

还在夏天,又说到冬天。

这个时候,外院厅堂晒得滚烫,若是冬日倒舒服,夏日里请人往里头一坐,简直是要晒人干。

陈舍微也不讲究这些,在后院葡萄架下的阴凉角摆了张四方小桌,若有来人,就让郭果儿把人往后院领。

王吉来得勤快,有事没事都喜欢摸进来闲聊几句,但他是个有分寸的,眼睛从也不乱瞥。

赵先生怕热,连着十几日少雨大晴,地砖烫脚,他白日里都不怎么出门了,傍晚偶尔来寻陈舍微喝酒,更喜欢在园子的小竹亭里。

夏收之后立马要抢种,没雨可不好。

不过眼下阿巧倒是觉得蛮好的,席子已经干了。

阿巧抱着给甘嫂的席子,打算给她送去,席子卷起来直戳戳的比她个头高,轻‘砰’一声,就与人撞到了一块。

阿小总在内院外院来来去去,阿巧以为是她,把席子一斜,笑道:“可见着我抱着席子,怎么不让让我?”

阿巧这些时日吃的全是细粮,顿顿带点荤,早些日子补药也喝了好几剂。

谈栩然还吩咐阿小,变着花样一日一个蛋的给她做,到了现在也没断过,虚亏早补都回来了。

新制的竹席还残留着青色,用旧了才会变作褐黄。

吴缸就见到碧影一晃,露出一张婉约秀致的面孔,笑微微的望着他。

不过这笑容立刻变作惊慌,阿巧就见吴缸穿了件没袖的短衣,粗粗的胳膊像藏了两只老鼠在里头。

她忙不迭低下头去,不满的觑了郭果儿一眼,用席子一挡,急急走了。

吴缸心里压着重重烦恼,这道倩影好似清风掠过,短暂的令他忘却了纷扰,哪怕只有一瞬,也是好的。

他不解的看看郭果儿,郭果儿抓抓脸,道:“那位可是我们少夫人的身边人,可管住了眼珠子啊。”

虽这样吩咐了,郭果儿纵然看吴缸有些不爽,但也知道他不是那种浮浪**.邪之人,又做了个请的姿势。

吴缸还没同陈舍微说上几句话呢,王吉又来了,‘哼哼唧唧’的声音从他搁在门口的竹筐子里冒出来。

郭果儿掀开那竹盖,就见两个竹筐里各三头小猪,叫道:“王大哥,哪有夏日里抓小崽来养的?!又热又没粮的,这不是出难题么!?”

他自叫猪拱进热锅里后,就有些怕猪,不过小猪崽儿倒是蛮可爱的,闻着也不臭。

“唉,六少有法子,那家人专养豕的,原本夏日里下崽少,今年也不知怎么就怀了好几窝,只怕天热养死了,极便宜的价就卖了。我都懒得收你银子,出栏烧肉吃记得叫我一回就成。”

甘家的草棚空着,陈舍微一方面是真心想着弄来养猪,另一方面也为的叫甘嫂心里好受些。

第27节

草棚还只是打扫了一下,门锁栅栏都没弄好,这日头晒下来,只怕叫小崽闷坏了。

陈舍微道:“果儿,给放进院子里来吧。”

“啊?”郭果儿迟疑了片刻,依言把小崽放进去了。

院子里清凉一片,几只黑绒绒的小猪跃进去,倒是极聪明,像是知道谁是主子,拱出个嫩鼻子来舔陈舍微的鞋面。

吴缸也被两只小猪一左一右的拱着,站也不是,坐也不对。

这一茬最后一波烟叶已经收完了,王吉与吴缸也算熟络,上来就拍拍他肩头,道:“吴老三,地里忙完了?”

吴缸也不知道是不是热的,一张脸红红紫紫的,眼神也不似往日坚定清明,反而虚虚闪闪的,含糊的应了一声是,说完又觉得不对,道:“没多少了,家里人忙得过来。”

陈舍微冲王吉使了个眼色,移了茶盏给吴缸,他捧了一通牛饮,倒咽进去半碗茶叶。

王吉心领神会,道:“我去你园子里瞧瞧那茶树。”

陈舍微无语,笑骂道:“你惦记这茶树,怎么跟惦记姑娘一样,隔三差五就来看一趟。我告诉你,就算是个姑娘,这会儿也才三四岁呢。”

王吉摆摆手,道:“少管我。”

陈舍微和王吉的玩笑对话,落在吴缸耳朵里却如针刺,他知道是自己因为吴燕子的缘故,一句玩笑话也觉得刺耳,虽强压了情绪,可面上已经漏出了几分。

陈舍微看他愈发不对劲,见王吉走了,郭果儿也忙事情去了,就道:“是不是你妹子的事情有了什么变故?”

吴缸猛地抬眼看他,眼白中血丝一根根红起来,酝酿着要杀人的怒火。

杨家不要脸。

那天,吴家人从地里回来忙完了回来,因最后一波了,所以一个个都用干了力气,等着吴老娘烧水煮茶吃。

虽是早早煮好了糊在锅里,吴老娘还是忙得团团转,在屋里藏了多日的吴燕子终于出来了,低着头给几个哥哥嫂子打水。

大家伙正洗着呢,忽然就听见敲敲打打的热闹响动,王氏好瞧热闹,她又惯会躲懒,腿脚还有劲,忙到门边往外瞧。

“呦,瞧着谁家定亲下聘呢。”王氏看了一会,扭脸对众人说。

吴勺道:“谁家这时候下聘?闲得慌啊?”

农家的喜事多是在冬日里,那时候收拢了稻子,土地也安歇了,空闲的时候多了,才好办喜事。

那几人小队走近了些,王氏看清楚了,道:“村口的媒婆呀,后边几个抬抬扛扛的,就是阿狗赖驴俩闲汉呗。”

这几人拐了弯,往吴家的小径上来了,王氏揉揉脖子,道:“叔家的阿香做亲了?”

吴老娘骂道:“什么屁话,阿香比燕子还小!”

吴缸正喝着汤面,闻言忽然把碗筷一放,大跨步走到门边。

王氏正奇怪为什么这几人进自家院子了,就见吴缸抄起锄头高高扬起,惊得她大叫,“爹,爹!老三要杀人了!”

吴缸一锄头砸下去,杨家送来的酒坛子被击了个对穿,不过王氏和何氏凑一块冒嘀咕,吴燕子的名声就是叫他砸坏的!吴家女的名声都被吴缸砸掉了!

吴家不许这门亲事,杨大河就把这事扬了出去,手腕上的咬痕还剩了一点,他逢人就显摆,说吴燕子‘野’‘够劲’云云。

村里人看笑话,还给杨大河通风报信,吴缸逮他好几回都叫他跑空了,末了抓着杨大山打成了烂猪头。

事情越闹越大,村里出了个中人调和,叫吴杨两家坐下来,不论这话如何的冠冕堂皇,最后落在同一个意思上,叫吴燕子嫁了吧!

做了亲,两家的龃龉不就烟消云散了吗?

杨家盼着这个呢,做了亲,烟籽,烤烟的法门,吴家总归要教给亲家的。

杨大河心里恨着,自从大腿根叫吴燕子划了一口子,他就不行了!被窝里撸了好几把还是软鼻涕!

在他娘床头柜里偷了银两去邻村找个卖肉的寡妇,人家手都酸了,他还是支应不起来,想起那女人要笑不笑的样子,杨大河杀人的心都有了!

就算吴家舍了这个女儿不要了,不肯给杨家透底,他也要吴燕子来给他‘治病’!

吴老爷子没表态,回家关了门,一屋子人,只有吴缸不愿意把妹子就这样嫁了,连吴老爷子都迟疑了。

“不嫁他?!满村的人都晓得了,就算是清白,也得有人信啊!难道她就一辈子在屋里待着?”

何氏不愿意吴燕子的事情连带了她女儿,只是忌惮那天叫吴老爷子教训了一顿,说话还不算太难听。

吴筷狠瞪着吴燕子,骂道:“也是你自己嬉皮笑脸的没个姑娘样!老是同杨大河说说笑笑的,他怎么不祸害别人去!?”

吴燕子只觉脑子‘嗡’的一声,站都站不住,眼盯着后院那口井,直直就冲过去。

吴缸‘嚯’的站起身,一个健步拽住她,吴筷这话说出口,燕子在家也没处站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