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嫁一娶接踵而至, 夫家来人,娘家送亲, 陈家二房自然要盛情款待, 陈舍微原以为没自己什么大事儿,岂料时时被喊去作陪。

陈舍度处处与人说他刚得了圣旨赏赐,众人又一窝蜂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虽说不是虚言,但也听得陈舍微面红耳赤。

撇下一身喧闹, 挤进帷帐之中, 洗去酒气的陈舍微藏进谈栩然丰腴而柔软的怀抱中, 轻轻的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气息中满是乳香,令陈舍微醺然欲醉。

谈栩然虽少见的早早来了乳汁,但却没打算全靠自己喂孩子, 那样的话就太牵绊了,许多事情都不好做。

“夫人已经挑好乳母人选了吗?”陈舍微不肯抬脸, 闷声闷气的问。

听谈栩然说是家中养虫做花脂的妇人, 知根知底, 身体康健,而且昨日已经生了, 乳水也很充足。

胸口的脑袋动了动, 一片白腻之中缓缓蹭出一双乌溜溜的眼。

陈舍微道:“那等夫人生了,我叫吴缸抓两只羊送给她家孩子。”

谈栩然一只手斜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抿着他的耳廓。

觉察到她微微低头, 陈舍微立刻仰首迎接亲吻。

唇瓣相触前,听谈栩然几不可闻的吐了一句话。

陈舍微本就痒得浑身轻颤, 这话入耳, 更催逼的耳尖鲜红欲滴。

“好。”

听他含羞应下, 谈栩然轻笑一声,未吻先勾舌。

漫长缠绵的一吻方休,陈舍微红着脸用热帕子细细揩过谈栩然纤长柔白的手,洗去她掌心的黏腻,神色既羞涩又专注,仿佛在擦拭阿芙洛蒂忒只有白纱微遮的雕像。

也许不应该说‘仿佛’,谈栩然就是他唯一的美神,他就是谈栩然最狂热虔诚的信徒。

“左老板什么时候回来?你同他可约好了?”谈栩然轻声问。

“还要过上几日,烟卷铺子里不够清净,就在夫人的茶楼里谈吧。”陈舍微稍稍回过神来,哑声道。

年前沁园边上有间茶楼经营不善要出售,虽在沁园边上,可地段偏狭,难怪引不来人气。

曲竹韵好似银子会咬手,一有余钱,就拉着谈栩然去看了看。

第149节

初看也觉得不甚理想,倒是谈栩然徐徐上了三楼,发觉景致颇好,可以纵览沁园碧波悠悠,雾霭缥缈,是个雨日赏沁园的好地方。

曲竹韵见谈栩然喜欢,就想掏银子了,银锭子晃**得咣当响,蔡卓然都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怕银子会生虫啊?

谈栩然琢磨了一下,觉得可以撤了茶楼里的点心房,直接从承天寺的点心房里拆分过来,茶水也换成陈舍微茶园里的绿茶、茉莉花茶、蔷薇花茶等,如此一来成本大为可控。

三楼留作私用,日后她们做买卖,也多一个议事的地方。

这茶楼最后是曲竹韵和谈栩然各四,蔡卓尔占二这样分的,谈栩然自然可以说了算。

“好,那我早些叫人备点心。”谈栩然道。

年前左老板答应下来,说替陈舍微去跟漳州的那伙人谈。

但这个腊月、正月过得闹哄哄,又是陈砚儒生事,又是受赏后蜂拥而至来祝贺陈舍微的各路人马,又是王吉老娘的丧事,又是陈家二房连着的两门亲事。

这些事情中间的空闲还夹杂着泉州卫的差事,以及林公公要求——让他把这些年的农事手札都誊写一遍,最好是雕版出一套农书。

虽说这事儿主要交给了手下的书吏和苏师傅,可手札毕竟是随意书写的,好些地方涂抹修改,偶尔蹦出一两个只有陈舍微自己才清楚含义的现代词汇,还得绞尽脑汁的给出一个解释。

总之是挺疲倦的,需要时时把控身心,免得糊弄不过去了。

只有谈栩然能让他松懈下来,或者更过一点,在她的调弄下彻底失控,全然释放。

实在是宜身宜心的良方。

陈舍微想起左老板的口信,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容易解决,但躺在谈栩然身边,就好像在一个无风晴日,歇在小舟中轻晃,舒服得连眉头都蹙不起来。

左老板根在漳州,但枝繁叶茂,在泉州也有宅邸,甚至还有美妾、庶子,真是处处可享天伦之乐。

他是名副其实的大商贾,又烟又酒的习惯了,只是年岁渐大,夜里咳喘频频,晨起时又浓痰黏腻,家人早就劝他戒烟戒酒,只是生意场上推脱太过扫兴,总是不成。

但在陈舍微这里,他可以清茶一盏,另配上一碟酸甜的软糖,烟瘾就能熬得住了。

这茶室里香气幽微,梅枝斜簪,还有杯杯绿茸苔藓,一切陈设都如此秀气可爱。

左老板四下瞧瞧,笑道:“这是女客常用的地方吧?”

陈舍微摇摇头,道:“女客一般都在三楼。”

左老板一噎,敢情他这个臭男人还进不得呢!

听左老板说那帮人把价钱压得太低,几乎要他平进平出,毫无利润可言,这种程度左老板尚且可以看在陈舍微的面子上,白做了扛包工也就罢了,可人家还要用他的仓库。

虽说左老板原本就沾点外洋的买卖,但没道理替别人揽风险啊!

陈舍微蹙着眉头,道:“听起来有些无理取闹。”

“嗯,他们还说若是你去议,彼此都能得点方便,啊,不知是有什么盘算呢。这一阵我先帮你顶着。”

但只是暂时的。

左老板粗大似棒槌的手指拈着一小点点的软糖左看右看,美美的塞进嘴里,嚼得还挺矜持。

王吉尚在热孝,陈舍微哪好意思要他去。

因为要等林公公同行,所以泉州卫运番薯去漳州的队伍还要再过一月才会启程。

林公公此番要去月港巡查,虽不知是万岁的意思,还是那位九千岁的意思,但明面上,各路人马的尾巴都要藏好,算是个好机会。

只是……

陈舍微望向窗外,初春时节细雨蒙蒙,沁园湖心有小舟、画舫,美得像一副湿漉漉的水墨画。

仔细算算,谈栩然肚里的孩子已经足月,随时会发作。

这样也好,否则陈舍微哪怕肉身跟着去了,魂魄也会留下来。

左老板不解的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陈舍微回过神来,解释道:“内子和小女在画舫上赏湖色。”

左老板何其精明,又知晓谈栩然即将临盆,瞬息间就明白了他的隐忧,只吃糖不语。

陈舍微和左老板商讨完往回走的时候,画舫也缓缓靠岸。

他在家门口的小道上瞧见自家轿子,后头还有曲竹韵以及蔡卓尔的轿子。

陈舍微就立在门边等了一等,好奇这天色都不早了,她们为何不直接回家去?

轿帘一掀,陈绛先出来了,她脸色稍稍有点不好,一见陈舍微先吁了口气,道:“爹,娘说肚子一阵阵发紧。”

陈舍微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几步就跨了下来,谈栩然还能自己走出来,见状道:“缓口气,不急。”

陈舍微要抱她,谈栩然只交了手给他,淡定的道:“不是你说要多走动吗?只是一阵一阵的紧,眼下又不紧了。”

曲竹韵和蔡卓尔跟进来,这一帮人里最不紧张的就是谈栩然了。

行了一段路,谈栩然脚步一滞,面色有些强自压抑的痛苦之色。

陈舍微见状忙将她抱起,一边迈过内院的门洞,一边不住的碎碎念叨道:“我已经让人去请同知夫人了,稳婆已经在院里了,我列了事项单子给小荠,让她盯着稳婆,用皂角细细洗了手,还烧了几大锅子的热水,剪子纱布都是沸过又暴晒的,也都存在热水煮过的瓷盒子里,镇痛的丸药和床柱上供你拉拽借力的绑带也都备好了。还有,还有……

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恨自己能做的事情少之又少。

谈栩然这是第二胎,产程会快一些,这个月肚皮一紧一紧的感觉很频繁,但不似在画舫上感受到的那样有规律。

她知道自己这是要生了。

听着陈舍微焦灼的碎语,想着这个即将诞生的孩子,谈栩然心中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再世为人的是她自己。

入夜后,曲竹韵和蔡卓尔都没回家,只叫婆子把青秧带了过来,好同阿绛作伴,分散一下注意力,她们非得等到谈栩然安心生产才会回去。

谈栩然陷在床褥里,胳膊挂在绑带上,只觉宫缩愈发猛烈,那种疼痛感受很难形容,像是几百场月事累积在一块般叫人捱不住,折磨得人痛苦又疲惫,几乎是宫缩一停她就睡着了,睡得像是昏迷过去,然后又被下一场宫缩痛醒。

谈栩然清醒的时刻很短暂,但每一瞬都能看见陈舍微在陪她一起受煎熬。

陈舍微要进来,谁都没敢说一句讨嫌的话。

轻轻拨开谈栩然濡湿的发丝,用指腹拭去她无意识溢出的泪,陈舍微意识到这是谈栩然在他面前第一次落泪,心里顿时酸得像一块拧烂的帕子。

谈栩然对此全然没有意识,被痛折磨得有些神志迷糊了,只是在陈舍微松开手时,她微微蹙了蹙眉,但腕子随即被一只温暖的手扣住了。

同知夫人天将明时来的,问过稳婆说是胎位很正,宫口开得也快,又把了把脉,给谈栩然开了几副备用的汤方。

虽说是备用,但陈舍微全让人给抓齐了,而且煎煮好了。

按着同知夫人原来的打算,是留了方子就走,等谈栩然产下孩子后再抓些药,供她调理一下,这也算上心了。

可见陈舍微脸都白了,状态看起来没比产妇好多少,她念在陈舍微诚心来请,谈栩然与她也有交际,素来是出手大方,花露花脂又好用,自家儿子同高凌又投趣,自家女儿在曲竹韵的女学里与陈绛关系很好。

兼之还有陈舍微刚得了圣旨封赏这一重,层层叠加,令同知夫人心思回转,想着索性送佛送到西,所以就在侧室里坐了,还说了些话开解陈舍微。

陈舍微魂不守舍的坐着,忽然心头没由来的一阵发慌,他顾不得多想,一句交代也没有就往屋里奔去。

同知夫人茶盏还没放下来,陈舍微已经没影了。

屋里的空气黏腻而拥挤,一股浓郁的血气。

陈舍微这几步走得很艰难,像是拨开重重阻碍到了床榻前,一下就跪在了那里,脆如骨裂声。

“夫人,夫人。”陈舍微连声叫着,这样近,又那样远。

谈栩然听见他的呼唤,想睁眼,但眼皮又重如千斤。

同知夫人也跟了过来,见稳婆举着血淋淋的一双手,面色难看焦灼,连声说血难止。

她连忙让人去拿针包,心中暗自庆幸陈舍微早就让人备好了汤药。

汤药晾得温热恰好,阿巧和小荠一边忍泪一边撬开谈栩然的牙关,生生灌了进去。

刘婆子手里托着个红彤彤的没毛猴子,哭嚷得太吵闹了,逼得陈舍微冷漠的瞥了一眼。

孩子哭谈栩然没有听见,她觉得好累,又好轻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飞快的褪去,抓不住了。

无数画面光影闪过,前世的许多悲苦之事纷至沓来,激得她愤恨狂怒,气血翻涌。

陈舍微只见阿巧浑身发抖的拿出一块块滴血的纱布,小荠死死咬住唇,把干净纱布一卷卷的塞进去。

同知夫人来不及动手一件件的脱,而是直接用剪子绞了谈栩然的衣裳,随后动作飞快的下针。

至于陈舍微自己,似乎已经感受不到什么东西了。

他的魂魄系在谈栩然的魂魄上,随之碎裂或重聚,只要在一处,这都无关紧要。

谈栩然不知道这些,在那一瞬的恨意达顶,随即画面更迭,又是一片蔷薇月季浮花海,葡萄宝石满棚顶,秋来银杏如金扇,落雪松针小楼安。

谈栩然忽得平静下来,她知道,是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