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栩然有些显怀的时候, 天已经彻底凉下来了,阿巧把薄衫都收起来了, 秋衣一套套的收拾齐整。

她身段高挑, 一日三餐又按着陈舍微专门写的一本食谱来吃,所以并没怎么发胖。若是不知情的人,尚且看不出她怀有身孕。

虫房的事情都交了陈绛去管, 偶有些拿不下主意的,谈栩然才费几分精神。虫儿居她是照去不误的, 只是驾马的车夫分外小心, 路上横穿了一只猫儿, 他都要停下来等它先过去。

来去花在路上的时间虽然多些,但也不能以此为借口,就将买卖上的事情都推给王吉了, 他也很忙,延平府的分铺已经开起来了, 漳州的货栈还在建设中, 选址在临近汕头的云霄县内。

大货栈投资颇大, 只由他们两家担着耗用,风险实在太高, 所以陈舍微这边有甘力和陈舍刞分别参了几股, 而王吉那边也拉了两个信得过的相交投资。

陈舍微原本是打算着在烟卷铺子的大主顾里找合作伙伴的,甘力那日来泉州卫叙职,去铺子里碰陈舍微, 想同他吃顿饭,饭桌上闲聊谈起这件事。

甘力战功卓著, 封赏积累下来也有好些, 他是没那个脑子去折腾钱生钱的路子, 也不想甘嫂费心,索性就交给陈舍微了。

陈舍微直言货栈风险不小,只叫甘力投了小半的身家,至于陈舍刞么,他不知道是从哪打听到的,自己登门说要参几股的。

陈舍微隐隐觉得陈舍刞有些变化,但又具体说不上是什么,谈栩然来给他们二人送茶,口吻随意的说:“是四哥看好这货栈,还是二房看好?”

陈舍微的眸子从茶盖上方望出去,就见陈舍刞没什么表情变化的道:“是我。”

谈栩然不再多言,福了一福就出去了。

陈舍微的目光一直跟着她,见她缓步从门边走过去,消失了一会,又从对面的回廊上出现,走出院门,走下台阶,往后院去了。

陈舍刞就见陈舍微眸光温柔,满是牵挂,短暂的沉默了一会,犹豫着开口问:“你,待谈氏倒是很好。既然如此担心她,为何这月份了,还叫她出出入入的在虫市上打理买卖?”

陈舍微颇感意外的看着陈舍刞,他近来似乎对自己的生活有了一丝额外的兴趣,笑道:“冒昧一问,四嫂她可有什么喜好?”

陈舍刞被他问得一愣,道:“绣花吧?”

陈舍微轻笑着摇摇头,道:“你若问四嫂自己,她恐也答不出,旁人都笑我雄风不振,可知,这世上别的女子在我眼中都是黑白的,单薄的,唯有我夫人灵动出彩,我还如何看得上别人?”

且不说陈舍微话中的论调陈舍刞闻所未闻,就连他这直抒胸臆,半点不遮掩的作风,陈舍刞也是见所未见。

“再说回四哥方才的问题。”陈舍微轻叹一口气,“我自然是很担心的。但我夫人的身子,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受不受得住车马的劳顿,吃不吃得消做买卖的辛苦,她自有拿捏,不必我替她抉择。况且孩子是孩子,她是她,我不能以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作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剥夺她的自由。”

陈舍刞自认与纪氏也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目瞪口呆的听陈舍微说完这一番话,又觉得自己待夫人好,似乎什么都算不上了。

“可,可那是孩子啊。”陈舍刞难得结巴了,表情也有些可笑。

陈舍微想了一下,扼要的说:“我觉得,在夫妻之间,孩子的位置应该是靠后的。”

陈舍刞情不自禁的摇晃了一下脑袋,陈舍微似乎也没想说服他,默了一会,转而说起货栈的事情了。

陈舍刞去岁在斗虫赌局上赚了不老少,他在虫市里可是名副其实的大户,光只在虫市这一处地界,街头巷尾以及正中的路段上都有茶馆、酒馆,算起来有三间半呢。这些馆子只有春夏初秋是卖茶贩酒,秋末和冬日里其实就是赌场了。

周家早就被谈栩然按在地上了,前些日子还来冲陈舍刞示好,想探一探他与陈舍微这一房的关系。

依着陈舍刞原先的做派,两边买卖都做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他是个组赌局,抽份子的,背后是陈砚儒在府衙的关系照顾着,还有他早年间相交至今的几位□□上的人物,两层情面加起来才吃得下这桩买卖,但偶尔也还会被泉州卫找找麻烦。

可去岁泉州卫根本就没来陈舍刞的几个茶馆生过事,几个一贯耍赖玩横的小军头也都客客气气的,该玩玩,该给银子也给银子,陈舍刞又不是脑筋不清楚的蠢货,自然知道是看在陈舍微的面子上。

别看他官小,可能耐大啊。

陈舍微这种官在谁手里都一样,他不是好使的剑戟,却是踏实本分的砖块。

官儿分清官奸臣,还有一种就是能吏。

陈舍刞虽想明白了这一层,没下周家的面子,但一口一个六弟,一口一个六弟妹,周家的人也该识趣。

周家人也不是没折腾过,说谈栩然虫房里都是女子,虫子本就在冷天育出来,又沾了女子阴气,命不长,叫不响,斗不猛。

他们还备了后招,想在斗虫赌局里叫弄几个输家做戏,叫一只只虫儿暴毙于众人眼前,再栽给谈栩然。

不过赌局在陈舍刞的眼皮子底下,没生出花来,周家人端着一盆脏水等人泼呢,没料到陈舍刞一抬手,脏水盆子扣他们自己面上了。

今冬管周家订虫儿的铺子就更少了,他们张嘴买炭火都不似前几年那么干脆豪气。

谈栩然则不然,挑着车帘看人家一筐一筐的装上车,忽然就见斜刺里跳出来一个人,身边还拥着仆从呢,激得刘奔登时就拔刀了。

谈栩然定睛一看,原来是周老二,还是这样肥润的一张面孔,叫人有一种猪油糊脸的感觉。

“谈大姑娘,听说你过了这么些年,终于又怀上了?”周老二叫刘奔的刀架在脖子上,不受控的打了个哆嗦,可被这两年窝心憋屈的情绪强撑着,也不相信谈栩然敢当街对他怎么样!于是梗着脖子,仰脸看向端坐在马车车厢里的谈栩然,“肚子里揣着这么宝贝的一块肉,怎么不安生在家待着?还折腾呢?小心折腾没了!到时候可没地儿哭去!”

刘奔闻言就是一抬刀,血痕骤现,周老二长得就像个鼓起的面袋子,被划了一道口子,登时就泄了气。

他没料到这个相貌气度平平无奇还缺胳膊的护院真敢见血!

谈栩然见他两股战战,面如白纸,心中鄙夷多过愤怒,波澜不惊的说:“回家换裤子去吧。”

马车边的仆妇和护院不约而同的看向周老二的裆,连他自己也低了低头。

祖宗保佑,他没在人前失禁,可大腿根凉飕飕的,有一行冷汗滑下。

谈栩然身边伺候的都是老人了,刘婆子在老宅就做些浣衣的粗活,她本就无亲无故的,又跟着谈栩然一家子来了泉州,在院里管着新来的粗使们。

除了偶尔背着陈绛出门,再没别的劳累事情,而且陈绛这样乖巧,刘婆子背她也乐意。

那回陈绛在险境还不忘扯她一把,刘婆子打心眼敬重主子一家,在神佛跟前不求自己,只求主子们平安、富贵。

谈栩然怀了身孕之后,她是真真欢喜,眼下听了周老二这般诅咒,心头一股邪火起,走过去就是一口唾沫喷在周老二脸上,又拔高了调门唱骂道:

“呦!~哪来一个烂了舌头,叫豺狼狠入的鳖蛋,喔咦呦,猪脸狗嘴里欠根吊来塞的驴臭屁!快滚回乌龟绿毛爹的尻子里,啊呀!叫他重新屙你一遍,也算投胎重做人了!”

一句骂真是跌宕起伏,引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

谈栩然怔了一下,不由得轻嗤一声,小荠在车厢里握了下拳头,道:“骂得好!”

谈栩然我行我素惯了,怀孕拘不住她,陈家上下居然不是很意外,但一个个都提着心。

廊道上溅了一点水,见谈栩然在院里看书,仆妇都不放心去拿布来擦,先用衣裳下摆抹干了。

灶上做饭食更是小心再小心,孙阿小更不能米都自己跑去种、割、晒、舂!

走出这条街,小荠撩开窗帘,探出个脑袋对刘婆子道:“夫人说回家叫你吃口梨子润润喉咙。”

在刘婆子看来,主子们的能耐比天大,一步步撑起落败的家,又几个人做得到呢?而且那样的清贵,在人前言行举止从无半点粗鲁,她还有些惴惴,自己这样高声一喊,会不会败了面儿?

听到小荠这话,刘婆子笑得满脸皱,道:“这算什么,要不是那脚软的鳖蛋跑得快,我还能骂得他祖坟塌!”

自谈栩然怀孕后,但凡出门刘奔都要跟着,脚一迈出门槛,他浑身都绷紧了,直到回到家中才松懈,真比每日挥刀三百下,捅刺三百下,举石三百下还累人。

周老二骂得太过分了,刘奔咽不下这口气,问谈栩然能不能告诉陈舍微一声。

谈栩然原本觉得不十分必要,转念一想苍蝇不咬人,却也烦人,只一颔首。

第136节

刘奔就让个小的去泉州卫通报陈舍微了,周老二窝在外室的宅子里,指天戳地的骂了谈栩然一通,多牛气啊,回到家,却见自家老爹和兄长正战战兢兢的陪着陈舍微喝茶,院里站了好些佩刀的兵士,说是跟陈舍微巡田回来,顺路来看看夫人娘家从前的老管事。

叙叙旧?

有个屁的旧好叙?

陈舍微的烟卷卖到福州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王吉去福州谈买卖的时候,叫谈济诸拦住请了一顿饭,不过王吉没怎么搭理他。

回来之后,谈济诸破天荒给陈舍微这位姐夫来了一封言语谦恭的问候信,陈舍微瞟了几眼就给丢进水沟里了。

什么狗东西!

看不上眼的舅兄尚且如此,更何况这屡屡挑衅的老管家?

陈舍微不会口蜜腹剑那一套,相反,光是忍着没撕开周老二的臭嘴,已经耗光陈舍微所有的自制力了,眼见着周老二被他爹和兄长一起打了一顿,又罚进祖宗祠堂跪着,陈舍微这才起身。

周老爷一口气还没敢吐出去,就见他刚走了一步又转过身子,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周家人,言语轻柔的问:“这不会太狠了些?反逼得他咬人啊?我可是忠厚的本分人家,禁不住这样的担心受怕,倒不如……

‘倒不如?斩草除根!?’

周老爷眼瞧着院里两小队兵士,急得舌头打搅,被牙齿咬得烂肉滋血!

“绝对不会!我先拔了他的狗牙,绝不会叫他再乱吠!”

陈舍微不言不语的盯着他看了一会,不怎么甘心就这样放过他们一家,面色更沉了几分,道:“记得你今日的话,若再越雷池一步,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