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海疆, 却只有两个港口。

广州港向内,只允许外国人来做买卖, 却不许国人出去。

漳州月港反之, 只允许本国商人出海贸易,外国人则不许贩入。

规矩是这样,自然了, 能有多少约束就不得而知了。

进出月港的商船多达几百艘,即便是海禁钳制时期, 也有几十艘, 这还不算一些欧洲商船掺杂其中, 港口船只密密,商贾云集,贸易昌盛, 店肆如蜂房栉篦。

陈舍微暂居的屋舍就在月港最繁华的街道后边,本是大户人家宅院里的一间。

只因家道中落, 转手他人后, 院墙推到, 花园小径成了人来人往的弄堂,屋舍被分割的窄长而深纵, 小住觉得有趣, 若是住久了,怕就生出了恣闭感。

黎岱他们住在陈舍微隔壁,彼此有偏门连通。原本是一家人的住所, 如今却分割做了邻居。

陈舍微还没住过临街的屋舍呢,就连书房都有一侧窗是临街的, 虽说喧闹些, 但只要沉下心来, 还是觉得静。

此处虽不是最热闹的街道,但就在近处,所以除了民居之外,也有小半店面是做些买卖。

只瞧苎麻门帘子若是挑着的话,多半做买卖的,多是卖些小食的,若是垂着的,那就是民居,不好进。

陈舍微这间屋舍临街的窗门就垂着一层薄薄的,乳黄的苎麻帘。

这帘子很奇妙,从里边看外边,高矮胖瘦,男女老幼可分,可若从外看里边,却是模糊混沌一片。

书房的长案矮了些,陈舍微写得脖颈酸乏了,就喜欢看看外头的铺面和行人,他们大多行色匆匆,为得就是追金逐银,也有常居此处,闲庭信步来此处觅食的。

在月港,偶尔能见到些略带点异域风情的食物。

比如说街角那一家做鹿肉的,闽地原本少有人吃这个,但这店家也不知是哪来的手艺,把鹿肉做得滋味很好,浑然没有闽地的风味。鹿肉剁得碎碎的,炖煮到肉酥汁浓的地步,再将芋泥倒进去同煮。

陈舍微私心觉得这道外来菜里原本用的应该是土豆泥,还管店家打听了土豆,店家说的确是用的是陈舍微形容的那种食物,大小同毛芋差不多,口感绵面。

陈舍微许诺下重金之后,店家还答应帮忙留意那些佛郎机人有没有携带土豆。

这鹿肉不但味道好,而且还有活血大补之效,陈舍微同店家说几句话的当口,伙计就往外送了三四趟,全是往烟花柳巷去的。

鹿肉锅子店里还有麻糍粿,软软的糯米皮包着炸过后扁食脆和花生芝麻碎,比寻常的麻糍更多了几分脆香。

这一个麻糍粿也挺实在的,陈舍微等锅子之前先吃了一个,肚子半饱,所以即便这鹿肉锅子醇厚香浓,他也是最早搁筷子的。

见黎岱他们几个还在意犹未尽的用薄烙饼擦炖锅里残留的浓郁肉汁,抱着点看好戏的心态想,‘今夜注定难眠喽。’

除了这鹿肉锅子,这几日他们几人的‘食堂’是一家卖汤饭的。其实依着陈舍微的说法,应该叫做烩饭。

闽地常吃的汤饭其实就是一碗饭一盅汤,都是家常简便的吃法,如陈舍微家里常做的鸡汤饭,又或是寻常人家的孩童在外玩累了,回家张嘴就要吃饭。

灶上空空,他就不停的哭嚷,做娘的恨不得给他一耳刮子,只能挖点猪油腌菜搁到冷饭上,热水一冲就成了。

这家的烩饭有两种,野菌烩饭和海鲜。陈舍微来的这个季节没有野菌烩饭,海鲜烩饭味道极鲜美,高汤浓郁,米粒湿润,鱿鱼触须弹嫩,虾仁饱满,每吃到一个淡菜,感觉就像是撅到了一口宝藏。

陈舍微记下这个味道,家中有番茄,若这烩饭里再添了番茄,滋味会更上一层楼。

他住所的斜对面还有一家卖佛郎机甜油条的,这甜油条其实就是后世的西班牙吉事果,比男人手指粗一些,长短则有筷子那么长,还有蜷成一个结的,花样挺多。

但在陈舍微看来,这家的佛郎机甜油条既用不起黄油,吃的时候又没有巧克力酱、冰淇淋一类的蘸酱,如果换用糯米粉来做,差不多就是个糖糕。

但油炸面团这一类的食物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总是叫人难以抗拒的。

陈舍微来了三天,吃了五回。

甜油条做起来比寻常油条还简单,就是费糖,所以卖得贵些。

和好糖油面,挤成长条入油锅炸就是了,炸起来并不会膨大,但也是金黄讨喜,外酥内软的。

第134节

陈舍微要了二十根,想着等会分与黎岱几人同吃。

‘油糖果子、馓子、麻花、炸糕、油炸馍、猫耳朵、芝麻叶儿。’

陈舍微正魂游天外的想着,渐渐不自觉盯着一道移入街巷的飘逸身影瞧,就觉他好似一朵淡青云,身上应是萦绕着草植的涩味和花苞的雅香。

街边屋檐下卖桂的花女情不自禁的仰面看着他,出声招揽。

那人步子一顿,微侧身不知说了句什么,买了一支含香的桂花。

他越是走近,陈舍微就越有似曾相识之感,但未等他看清楚,对方忽然没进临近的墙面里了。

陈舍微随即听书房外传来响动,木门轻开,露出谈栩然一身俊逸非凡的打扮。

她面无脂粉,却不损半点美色,又做男子束发,更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感。

陈舍微出门时谈栩然还未出去,回来时她又没回来,这装束陈舍微还未曾见过,愣了良久才笑道:“夫人真这样打扮了,也是好看。若是男人做女人打扮,多是丑角,可女人若做男人装束,却是小生呢。”

谈栩然走到书案旁,指尖挑起几张微黄的纸,上头是陈舍微替漳州卫筹划的滩涂养殖的法子。

听他如是说,缓缓勾唇笑道:“可郎君貌美,不如穿上罗裙一试?说不准也美若娇娘。”

她手上这一支金桂花苞最密,每一粒花都奋力的吐露着香气,枝叶从陈舍微鼻尖轻擦而过,像是施展魅术时,状似无意的一挥手。

陈舍微的面容不算阴柔,更不粗犷,用俊美来形容比较妥当。

他觉得自己穿女罗裙哪有什么风姿可言,只会徒增可笑,搪塞道:“我身量粗大,崩坏了就不好了。”

谈栩然却自顾自去取衣裙,道:“裙裹量身而缚,不会坏。”

见她真拿来一袭在月港新置办的裙衫,面上一副给人偶娃娃换装的雀跃。

陈舍微见她难得**了几分孩子气,无奈的褪了裤,缚上裙裹,旋了圈给她看,道:“呶,可乐了?”

这衣裙的样式其实有些古怪,薄袄的领子高一些,袖口紧,裙摆多褶微蓬。

衣裙主料是漳绒,表面平而有软短细绒,质感十分华贵,刺绣也十分精美,按理说这做工衣料,价格应该再翻一番的,但因为在成衣铺子里不好卖,所以便宜了谈栩然。

也许是因为暗沉沉的铜红不讨喜,而领口、袖口、裙摆镶边的布头似乎是舶来品,繁密的金线刺绣在黑绒之上,竟有几分欧洲宫廷的风格。

陈舍微知道这应该不是自己错觉,这衣裙别人穿起来也许不阴不阳的,可谈栩然在陈舍微跟前试过一回,好看极了。

这衣裙色泽深郁,刺绣奢靡,裹在她身上,别有一种神秘气质,谈栩然散着微蜷的长发,纤眉浓长,美眸垂睨,只一眼就让陈舍微喉咙发紧。

不过眼下么,陈舍微是真觉得脖颈有些紧。

修长的脖颈被密密的玉石扣子缚住,没有半分可以松动的余地,袖口也紧紧掐着,像是被绳索捆住了。

谈栩然一身男装,陈舍微却着女裙,原本只是夫妻玩闹,她盯着久了,心里渐起波澜。

他身量并不纤细,五官浓郁,这样一身暗红黑金,缺乏柔美,却幽暗沉静的女裙裹在腰胯上,并没勾出脂粉气来,而是平衡了他身上的阴阳之美,引出一种令谈栩然难以言说,更难以抗拒的**来。

见他走步举止皆受束,躯体有强烈的被捆缚感,谈栩然霎时间就明白了男子是用何种目光在把玩女子的纤足莲步。

也许是穿上了罗裙,像是被塞进了女子的腔体,陈舍微叫她训得扭捏害羞起来。

谈栩然情不自禁的一挑眉,笑道:“是了,这样才是淑女。”

被摆在女子的位置上,精神上恍惚间真就成了女子。

陈舍微心中腾起一阵浓烈而真实的羞意局促,还未等他用理智排解驱赶,忽然就被谈栩然扯着裙裹系带拽了一把,二人自然缠吻起来。

舌肉交裹,周身都有了牵动。

此时有人叩响窗门,又有童声传来,“陈叔,你要的二十根甜油条齐嘞!糖粉都撒好了!”

撒糖粉是要再加五文钱的,陈舍微笼统给了一角银馃子,还吩咐说要多撒些,下雪那样。

若是没给银子,这要求就讨嫌到阿嬷家去了,可给足了银子都好说。

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得陈舍微没耐住遗漏些许,虽说他已经给了银子不急,可这种炸物得趁热才好吃。

卖甜油条这家的孩子得了陈舍微好些糖果,投桃报李,此时急得想让他吃上一口酥酥热热甜甜的,叫门不应,一蹦一跳的要来窗边叫几声。

窗户虚掩着,有缝隙透风,虽说垂着苎麻帘子,可还是吓了陈舍微一跳。

见他起身,谈栩然顺势将他推到在书案前。

“夫人。”陈舍微无奈唤道,见她挑眉不悦,又小声改口,“夫君,夫君莫叫孩子瞧见了。”

“孩子矮,瞧不见,你得从书案上探过身子与他说。”

谈栩然身量高挑,笔直站着,陈舍微此刻又撑着手肘跌坐在一张低矮书案上,高度可谓是正正好的。

她垂眸时掩住一双魅眼,周身气质本就冷肃,更叫陈舍微心底生出被亵玩的异样之感。

陈舍微的目光离不开谈栩然,竭力用平静口吻对那孩子道:“送到隔壁去,我是给他们要的。”

“那您不吃啊?”孩子困惑道,他之前每天都要来两根的。

隔着一缝隙的薄黄的苎麻遮帘,室内的潮涌触壁即止,只在陈舍微身上来回滚动。

陈舍微咬唇强忍,泪眼朦胧的道:“等下,我同夫人一道去买。”

孩子一走,窗户连忙关上了,顷刻间就堕入蒙昧失控的薄黄光晕之中。

情至时又逢行人擦着窗沿而过,人影映在窗户纸上,这样近,惊得陈舍微几乎颤抖起来。

新罗裙也被蹂成了旧裳。

得此嗟磨,何其有幸。